不知怎么了,谢明澜今日的话格外得少,好像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哽咽。
过了许久,我自觉多少恢复了些体力,身上也终于觉出疼来了,便对他道:“你放一放。”
谢明澜有些惊愕,又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我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道:“放……放开我一下。”
他犹豫片刻,却将我搂得更紧,我险些窒息,他的声音从胸膛闷闷传来:“你的伤势不轻,还要做什么?好好休息,且等京都府派人来接应。”
说完这些,他竟然又补了一句:“好吗……”
谢明澜……这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我恍惚间只觉好笑,更是挣扎地想要从他怀中挣脱,我的力量并不大,但他沉默地与我较力了一刻,却当真放开了我。
只是他的眼神时时刻刻追在我身上,好似想用眼神扶住我一般。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尸体堆积如山,惨状更是目不忍睹,这些逃出生天的亲兵也是伤的伤残的残,此刻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神情破败,像是被眼前这好似无间地狱的景象吓破了胆。
我对谢明澜笑了笑,道:“明澜,我之前献计给你的是让你安守京都府,再派兵将陇西府直至京都府之间的城镇民居坚壁清野。你不愿,你宁愿亲率大军来陇西府前线与鲜卑王殊死一搏,也不愿让他们失去土地和家园,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民如子……”
谢明澜也缓缓站起身,眸中水色闪动,他对我张开双臂,道:“以后再说,所有事情都以后再说,都来得及……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养伤。”
我心道:不,可能来不及了。
当下我更是自顾自道:“你比我强,明澜……你比我强在仁者之心,你比我适合做一个皇帝,之前是我错了。”
我拖着极为沉重的脚步向远处走去,边走边道:“所以我从鲜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你不要动,说不定还有山石塌陷,你等我拿来给你。”
见他要迈步追上,我忙一抬手。
哪知谢明澜竟然真被这样简单的一抬手止住了步伐,只是他似乎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一般低吼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我怀中养伤!”
我仍是向后退去,用袖口抹去满脸的血污,随口哄道:“你都说信我了……就这一次,让我去取,好不好?就在那。”
见他当真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只用焦急疼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步步退了开,许是走的有点远,他按捺不住道了一声:“你……你去哪里取……”
我有些头昏眼花,一边学着当年苏喻的模样咬破舌尖保持清醒,一边口中敷衍道:“快了快了,就在我的马鞍囊中,不离近些我的马听不见呼哨,别看我这样,我从鲜卑带回来不止火药,还有给你的礼物……”
说着,我弯着指节,含在口中呼哨了一声。
不远处一声马儿长嘶,不多时,一匹骏马从崖山一路小跑了下来。
眼看谢明澜长出一口气,我转过身抚着马鬃,余光再次环顾了一下齐国残兵,他们多半没有战力了,他们的马也是死的死跑的跑。
我顿时放下心来,伸手往马鞍囊中探了探,就在此刻,我抱着马脖子挣扎着翻身而上,大喝一声:“驾!”
“谢时舒……谢时舒!”身后,传来谢明澜绝望的呐喊。
我头也不回地驱使着马儿跑出很远,见身后没有追兵,才敢停下,回头对他遥遥道:“陛下,放我走吧……”
距离颇远,谢明澜的身影在我视野中已然很是模糊了,但却不知为何,他痛极的眼神仍然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眸中。
他一字字颤声道:“你立此大功,我如何还会亏待你?你为何要走?啊?!”
我惨笑道:“我要回去,我想要回去啊!”
谢明澜的眼眶通红,他强忍着什么道:“你要去哪里。”
我转头望向天际,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喃喃道:“他的身边。”
这么远,谢明澜多半是不会听见了,但他却像是听到般大声道:“是你说要永远陪着我的……是你说的……”
我的体力终归有些支持不住,只得撑着自嘲道:“我这样的人,只背诺这一件事,算得不易了……”
谢明澜左右寻不到马,却仍然执拗地越过尸山和阻碍向我走来,他一字字道:“你给我回来!我不放你!我永远不会放你走!”
见他果然不会放我,我说不上失望,因为我本也猜到了。
我没有再看他,只放声道:“如今鲜卑已灭,只剩北国不足为惧,陛下即有韬略又有仁心,假以时日定会一统天下,开创海晏河清的盛世!罪臣谢时舒,在此先行道贺了!”
说罢,我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喝道:“驾!”
我硬撑着一口气,不择方向地驱使着马儿跑了很远。
不知是太过疲乏还是失血的缘故,我的神思有些恍惚,眼皮更是越来越沉,我跑了这么远,才回过神来将景色看入眼中。
夕阳如血,再远处是大漠孤烟,道不尽的荒芜景色。
我看着,像是又往陇西关外而去了。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自嘲,我拍了拍马儿脖颈,自言自语道:“你好傻,这么跑下去……再跑也是大漠,海不在这边呀……”
说是这么说,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趁着京都府援兵赶到之前跑得越远越好。
毕竟以谢明澜的性子……他被我那般愚弄之下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他见到援军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派人捉拿我吧。
然而……我的命终归不太好,尤其是在这种事上,好的不灵坏的灵。
我在晕晕沉沉中不知被马儿带到了哪里,当我耳中传来的不再是单调的呼啸风声,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猛然惊醒一望。
一见眼前这几人,我顿时心中一沉,烦躁起来,心道:怎么又是他!
这几人正是徐熙和他的几个亲兵,他们神色透着喜悦轻松,看来果然是大败了鲜卑军,多半是正奔袭前去护驾,好抢个头功。
怎么就这般好死不死的撞了个满怀!
徐熙见了我也是一惊,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向我身后左右张望。
我本就讨厌他,如今他不知怎的,在我眼中变成了两三个,看得我更是心烦。
他一说话,我更觉得烦,只觉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说了几句没有得到回答,忽地一眯眼道:“你孤身一人去哪里?”
这一句我听到了,但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握紧鞍边刀柄,不发一语。
徐熙是个精明人,我看他的眼神游移片刻,便露出恍然神情,想必是猜到了几分。
我向来看不起他,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便撑着马鞍挺直腰身,冷冷道:“好狗不挡道,滚。”
回应我的,是徐熙的一抬手,他道:“不说清楚你便不能走,随我去见陛下。”
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却觉得这番际遇十分可笑,以至于我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徐熙好似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只有挡住我去路的手臂始终不肯放下。
我笑够了,冷下神情道:“徐将军,你此时该问‘你笑什么’才对啊。”
这次换成徐熙微笑了,他道:“那是末将深知殿……”他停了一下,左右望了望身边几个人,估计是确认了全是他的心腹,才继续道:“深知殿下口中横竖说不出我的好来,不问也罢。”
我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要说了,你不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有趣吗?徐将军你现在好威风啊,谁能想到几天之前你还在被鲜卑大军追杀,险些做了刀下鬼呢?”
徐熙一挑眉,仍旧笑道:“原来殿下是向末将来讨救命之恩了。”
我道:“不错,这救命之恩,你还不还?”
徐熙闻言,倒真是一反常态的沉吟半晌,他渐渐收了笑,整肃了神情,对我道:“唉,我与殿下说句老实话,我也是人,也是讲人情的,倘若那日你不是以我为饵,哪怕只显露出一丝半毫的相救之意,我今日也不能不放你走。”
言下之意,便是不放咯……
心之无望,我更紧地握住刀柄,嗤笑道:“你这种二流将领,也配搭上我旗下精锐的性命相救?”
“喔……殿下教训的是。”徐熙点了点头,一挥手臂,指着我的身后道,强硬道:“殿下请吧。”
他的动作看似不设防,双眸却死死盯着我握着刀柄的手,他的亲兵却早已不客气地拔出兵刃。
我不知有几分胜算,但是我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所以我绝不会在此处停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我暗暗吸了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当呼出最后一丝气息时,手是最稳的,射箭如此,拔刀亦如此。
然而就在此刻,却听不远处有一人道:“且慢!”
这人的声音在焦急下仍然十分温润,我闻之便心底一惊,因为这把声音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袭深红色的清臞身影不知从何处使马过了来。
苏喻……
苏喻行到近前,与徐熙互在马上行了礼,又微微偏过头望我,他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后,目光中露出隐痛,他似想说什么,但不知是因为徐熙在场还是旁的缘故,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喻与徐熙两人寒暄了两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喻下一句便直入主题,是再简短不过的一句。
他道:“徐将军,放行。”
徐熙面露难色,道:“兹事体大,倘若陛下事后怪罪下来……”
明知道他说的是再无用不过的套话,苏喻仍是很配合接出下句道:“陛下责难的话,便由本官一力承担。徐将军,请放行。”
徐熙精明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片刻,他像是懂了什么,忽然哈哈一笑,手臂调转了方向,道:“既然苏大人有令,殿下请吧。”
我这才松开刀柄,然而松手后,刀柄上已然血红一片。
不愿苏喻见到为我担心,为了掩饰,我改为攥住缰绳,哪知缰绳又迅速被血浸湿,一滴滴血红顺着缰绳淌了下去,砸在地上。
我装作无事驱马行过苏喻身侧时,他的手动了动,这一次,他在犹豫过后,着着实实地抚上我的肩膀。
我勒住了马,拍了拍他的手,他沉默地望着我的双眼,向来如水的温柔眸子却慢慢黯淡了下去,终于,他好似很不忍心地阖眸转过头去。
我努力牵起唇角,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离死还远着吧。”
苏喻还没有说话,倒是徐熙悠悠道:“殿下离死是远了些,不过拖着这副身子,也跑不了多远就是了。”
他转向苏喻问道:“是不是啊苏大人?”我没有听到苏喻的回答,只听徐熙又道:“既然如此,苏大人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中,我终于听到苏喻在我身后断断续续道:“因为,不放他走,他会死……”
好容易过了徐熙这一关,我强撑的那一口气渐渐泄了,尽管我拼命维持着神志清明,意识却抽离得更是迅速,我只得艰难地用牙将缰绳缠在手腕上,做完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我狼狈地伏在马颈上,已再无一丝力气了。
眼中最后见到的景象,是我与马儿的影子映在黄沙大漠上,马儿走一步,近前沙地上便多出几滴刺眼的鲜血。
我飘忽的神智有些不解,我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再然后,我终于抵抗不住疲乏,合上了眼睛。
黑暗降临的刹那,我只觉浑身的恶痛消失了,再舒服惬意不过。
我并非想止步于此,只是寻他的路太长太长了,我只是想歇一下。
……绝不会很久。
第29章
这似乎是一个冬日。
一阵遥远却又熟悉的丝竹之声传入我耳中,我虽听到了,但不知因何缘故仍是疲乏得很,故而我不情不愿地调转了个姿势,将自己蜷得紧了些。
“叮铃——”
我怔了怔,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向那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窈窕舞姬身着一袭烈红色的窄袖斜摆长裙,正立在廊下,旁若无人地伴着满天的风雪起舞。
她的舞姿极为曼妙,脚上一扬,踝上的鲜卑金铃便飒飒作响。
我愣愣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相唤,我不敢惊醒这一切,只得伏在毯子中用袖口偷偷拭掉眼中湿润,张了张口,我没有发出声音:“娘……”
然而,她舞姿一顿,仍是听到了。
她飘然走到我身旁,带着微笑将我温柔地搂在怀中,柔声道:“崽崽醒啦?”
我闭上眼,枕着她的双腿在她的怀中蹭了蹭,越蹭越觉得委屈,忍不住默不作声地流下泪来。
她轻轻拍着我,更加放柔了口气哄道:“阿舒受什么委屈啦?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不说这话还好,她这样一问,我仿佛要将多年的委屈痛楚宣泄出来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在她怀中放声痛哭。
这一哭大有决堤之势,我抽抽噎噎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完整,但母妃却像是了然一切,什么都没问,只是搂住我道:“我可怜的崽崽。”
我抽了几口气,哽咽道:“我、我是天下最坏的人,孩儿让您蒙羞了……”
我母妃却轻哼一声,道:“胡说,我的阿舒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男儿,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