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飞一般,那马儿载着我从三层甲士头顶上一跃而过,我在半空中一剑斩断向我戳刺而来的零散长戟。
“哈哈哈!”我心中越发激荡快意,一路行至吊桥边,见那群甲士纷纷闪开给谢明澜让路,我回身搭上三支箭矢,看也不看地一松指尖,霎时间,只闻“叮叮叮”三声,三箭直直钉在列缺马蹄前,引得它又长嘶一声,终是刹住了脚步。
即便在这紧要关头,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声道:“若论骑射,这世上谁能赢我?谢明澜,我的好侄儿,你既然让我骑上了马,便该知我的本事!”
许是我笑得太肆意,谢明澜竟然一怔,不知为何他竟似被我传染了似的,眸间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但那笑意极浅极短暂,大约是他自己发现了,那黑眸中的情绪便立刻又被阴狠怨毒所取代了。
我收回目光,遥遥望向吊桥尽头。
这条吊桥自我幼时起便是如此破旧的模样,长而窄,左右只有一条形同虚设的烂麻绳勉强挂着,马儿刚一踏上去,就将它踏得吱呀作响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桥下是深渊激流,桥头却有一尊巨佛像矗立在山翠掩映间。
玉和死前,齐国都是独尊道教为国教,故而这座前朝遗留的倚山大佛多年无人修缮,亦是破旧不堪,但是纵然如此,我今日看他,仍是结跏趺坐手中结印的姿势,一派法相庄严。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一悸,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这心悸来得迅疾而莫名,我实在来不及细想,心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佛,都佑我这一遭吧!来日香火钱断断少不得你的!
如此想着,我一夹马肚,飞也似的直冲上桥。
行至吊桥半途,我忽听身后嘈杂又起,许多人的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向后望去,只见谢明澜不顾阻拦,一鞭抽开那甲士统军,喝道:“滚!”
说着,他竟然不管不顾地驱马追上吊桥,那统军倒是个有见识的,他拦谢明澜拦将不住,不待我说,他已然拦下了身后要冲上桥护驾的甲士,大喝道:“此桥年久失修,载不得多人!你们要害圣驾吗?!”
我顿时松了口气,但又是蹙眉,要知再有十丈我便过了桥,我本打算一过去便斩断吊桥,如今谢明澜竟然不要命地追上来,我这一斩岂不是要将他连人带马斩入深渊中?
“谢时舒!你敢逃!你走,好,你走!你今日走,朕明日便将苏喻绿雪程恩三族移尽!”
身后谢明澜怒气滔天的声调中,竟然隐含了一丝颤抖。
我迎着猎猎山风,头也不回道:“倘若陛下执意如此,待我死后身在修罗地狱之时,再向他们叩首赔罪就是!”
我握紧长弓,回身向他马蹄前又放一箭,坚定道:“只是今生再叫我回囚笼却是万万不能了!”
这箭我拿捏得极有分寸,只为阻止他的追击,断不会令他的马儿发狂载着他冲下深渊。
果不其然,列缺经过方才那般种种,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再欲惊吓,登时跃起前蹄长嘶,任谢明澜如何驱使,也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拖延了这一刻,我胯下马儿已然一跃踏上了对岸,我自马鞍边拔出佩剑,对谢明澜遥遥道:“陛下请回吧,我要断桥了。”
谢明澜大喝一声,列缺仍是不走,他竟一跃下马,可是那吊桥如此细窄,又有山间狂风呼啸,吊桥摇摆愈烈,他这一跃而下竟险些跌下万丈深渊,亏得他扶住那烂麻绳,才勉强稳住身形。
见得此状,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如此在这万丈深渊上一步步向我走来,狂风卷起他的衣袂翻飞作响,他的相貌出挑到带了凶气,若不是此刻神情狰狞双目赤红,我倒是不吝惜再夸他一句。
他死死盯着我,道:“好啊,你斩吧!小皇叔,你此刻亲手斩断吊桥,便永远自由了!”
一字一句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冷下面色,当真拔剑出鞘抵在桥头边,道:“你真当我不敢?”
谢明澜冷笑着,挑衅般道:“你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不妨告诉你,你此刻不斩断此桥,待朕过去抓住你,便会打断你的腿,将你永生永世锁起来!朕看这次哪个来救你!”
想到那场面,我不由得通体生寒,却当真有几分敌不过他的煞气,不自觉垂下眸子,雪色剑尖微颤。
我现下所站立的这条山中小径,只要一路行下去,便能沿着小溪行到浔南河渡口,那里有一艘船,船舱中,太子哥哥正在等我。
此时此刻,便是沉稳内敛如太子哥哥,是不是也在为我担心?
可是此刻的僵局,我……
就在此刻,山间骤起一阵狂风。
那风来得猛烈而又突兀,直将那吊桥吹拂的打横飘摇起来,谢明澜猝不及防,险些被吹下桥去!
我心道:玉和?
这般想着,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尊依山大佛,见它低眉慈悲,手中结印。
电光火石间,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直直袭上心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忍不住又向那大佛望了一眼。
这一望,背后登时涌出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不、不对!这分明不是中原佛教的结印手势!我曾在鲜卑和江南见过,这是……这是邪教净土宗中流传的结印手势,名唤“蝎印”,意如黑蝎般凶残,是必杀之印。
就在此刻,那大佛指间降魔杵寒光一闪,一阵隐蔽的机括响动之声传来,沉闷且不祥。
凭着毫无来由的本能,我用尽全力将手中长剑向谢明澜投掷而去,在我与他的片刻四目相顾之中,狂风仿佛凝滞了一刻。
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夺”,长剑与三支弩箭在半空相撞,齐齐落入深渊中,转瞬即逝。
谢明澜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放大,他望着我的眼神怔忪惊愕,还有一丝不解的欣喜。
此刻,我才听到自己撕裂喉咙般的大吼:“跑啊!”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奔回到那桥上,为何向谢明澜奔去。
明明沿着那条山间小路一路行下去,我就回到那个魂牵梦萦之人的身边了,但是我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驱动着,身不由己地向谢明澜飞扑而去。
眼前吊桥被狂风疯狂撕扯着,谢明澜被晃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攀着桥边粗绳,另一只手却对我敞了开来。
身后机括再次响起,其中阴冷之意如同来索命的厉鬼。
在这最后一刻,我向谢明澜扑去,却只觉背后一凉,那力道极大,裹挟着我直直跌进谢明澜怀中。
紧接着,后颈亦是一凉。
旁的倒也没觉得怎样,只听得喉骨咯咯作响,我颤抖着低下头,只见胸前多出了一截闪着暗蓝光芒的箭尖。
我捂住喉咙,失了所有力气。
有人喊着“护驾”,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紧抱着我,有人拖动着我,有人在我耳边嘶吼,但此刻,我却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向吊桥尽头的小路望去。
仿佛肋下生了双翅,我乘风而起,一路沿着这条小路飘摇在崇山间,越过河流,飘至码头,那里有一艘挂着蓝色角旗的大船,我整了整衣襟,打开了船舱的门,那里有个人端坐着,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他听到声响,平静地向我望来。
我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贪婪嗅着他身上那不惹厌的微苦气息。
是的,就如此埋在他的怀中,永不分离。
真是一场好梦啊,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
在举盾甲士遮蔽出的阴影下,我捂着喉咙,欲哭无泪。
红黑色的血自我身下缓缓晕开,蔓延得太快太多,乃至染湿了谢明澜的衣裳都不够,还继续蔓延着,染湿了破旧桥板,最终直直坠下吊桥。
谢明澜似失了魂魄,他双手紧紧捂着我前胸的伤口,好一番与我毫无二致的欲哭无泪模样。
我抬手想要拂开他的手,道:“别碰,仔细毒箭划伤了你的手。”
说是能说的,只是这说话声有些漏气,还伴着些许黑血滋滋涌出我的指间,我听了揶揄性子顿起,又是忍不住发笑。
“太医!太医!!”
他喊他的太医,我看我的山间小路,一时间两不相干,倒是干净。
太医自是喊不来的,不然岂不是枉费我千辛万苦甩掉他们。
谢明澜死死抱着我,剧烈颤抖着双唇,明明喉咙中箭的是我,他却也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但是终是没有说出口,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颤着气声的一句:“你别死,我放你走……”
倒是个十足十的肝肠寸断。
我忍着刀割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怒道:“你、你他娘的……说晚了……!”
谢明澜任由我拽着衣襟,一派失魂落魄的模样,从我从未听过的乞求口气道:“你别……你别说话,我一定救你!”
我这一生,其实大多时候都不畏死,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怎奈造化弄人,就在我一生中最不想死的一天,反而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这么想来,确实如我母妃所说,我的命不好,世事桩桩件件都逆着我的心意来,横竖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看来我母妃算命的本事比清涵可好多了……
只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怄,怎么就替谢明澜死了呢?一味相迫导致暴露了身形的是谢明澜,铲除邪教不利的是徐熙,怎么偏偏此刻要死的却是我?
不知是悔是怨,心中怄得恨不得吐血。
如此想着,当真呕出一口血,这下着着实实喷在谢明澜脖颈上,那血顺着他那截白皙的颈侧淌下衣襟,可惜衣襟是墨黑的,落在上面就不太显了。
我心中仍是不平,不顾浑身愈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口气,对准他出挑的小脸想再吐口血,哪知谢明澜的长睫似濒死的蝴蝶翅膀一般狠狠一颤,就如此颤出一行清泪。
我顿时失了兴致,心道:罢了。
于是我也只得自嘲道:“誓言果然不能乱说,说什么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今日竟然应验……”
见他已然说不出话,只是满目绝望,摇头落泪,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和他说的了。
这口气渐渐泄了出去,我在血色弥漫的恍惚间,忽然想起了我母妃,想起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投向西窗外的那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懂了那其中之意。
那是明知望不到故乡,但仍然倔强着挣扎去望的一眼,似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她终于可以越过皇宫中的层层楼宇和高墙,回到那荒沙大漠中的故乡,在那里有她年少时最爱的小马驹和白猫儿,那里的天空永远泛着湛蓝色,她笼着面纱,金铃在她脚踝随着她的起舞清冽作响。
我又何尝不是呢?不顾谢明澜的禁锢,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仰头向那条小路尽头望去,直望到气力用尽,眼中景色剧烈抖动起来,我听得自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这次我走不动啦,太子哥哥你……你来找找我吧……”
明明我并非这么想的,明明我不愿他以身犯险,但是出口的却是这么言不由衷到仿佛撒娇似的一句。
约莫是上天对我此生唯一一次垂怜,在血红浸透视线的最后一瞬,我当真在小路尽头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即便自知是回光返超的幻觉,我仍是心满愿足地自忖道:都快死了,不这么清醒也使得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强撑着的最后半口气尽数散了。
第35章 尾声
听说当今陛下一改以往的宽仁恭俭,竟开始大兴刑狱。
初时,只是铲除邪教净土宗罢了,但是很快那火焰便燃到民居巷陌,但凡净土宗教众,不论原由格杀勿论,更遑论窝藏净土宗妖僧者,私藏邪教典籍者,更是罪加一等,连家人亲族都要被发配充军。
不过半年,齐国人人自危,各个噤若寒蝉,连个“净”字“土”字都不敢出口,生怕惹火烧身。
我听到这事时,已经是开春了,正是草熏风暖,绿意盎然的时候。
我一手攥着下摆自栖云山长阶而下,望向那个跟在我身侧,偏又慢一步的单薄身影,无声道:“你怎么不劝劝?”
那人向下多行了一阶,步入我的视线中。
那人一头苍白长发,此时用青色发带松松系了,配上那副俊雅的相貌,乍看之下诡异,待细看却也极为雅致素净。
仿佛就这么看一眼,心都静了。
他微微侧了下眸子,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先帝与先太子殿下素来爱恤民命,却也正是因为不愿扰民,才使得净土宗在齐国十余年来依托市井蒙蔽百姓导致屡禁不止,如今陛下愿施霹雳手段彻底清除此等邪教,为臣者……不好劝,不敢劝。”
我打趣道:“苏喻,我看你为臣之道这一套一套的,只怕不出三五年,旁人就该唤你‘苏台甫’了!”
苏喻但笑不语,随我一步步行下长阶。
当年栖云山被谢明澜令人焚净,几年过去,如今这本该是焦土一片的地方却又生机勃勃起来,当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想来玉和得见此等景象,亦会欣慰。
我停住脚步,向栖云山投去最后一瞥,心道:玉和,我走啦!
今日来,是来与玉和道别。
那日我在围场捡了一条命,苏喻这个人在行医一道上当真是天纵奇才,当时我身中两支毒箭,不但伤了要害,还中了鲜卑奇毒,真是死个八次都不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