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娘子看着极为气愤,亲自敲了县衙的鼓,把张三并着王君廓一行人都送到公堂去。
何县令正睡得一塌糊涂,先是被梆鼓吵醒,只觉得连日来当真困顿。
他打着哈欠听着门子的回报,只听得“王君廓”三字时还有迷茫,还是屏风后自家娘子略显困惑地说道:“王君廓……这不是几年前朝廷说背叛朝廷而被乡民杀死的大将吗?”
何县令的困意登时就吓跑了,背后冷汗刷就流了下来,急声让人去把老县丞给找来,并着全县衙的差役皂隶全部都要来上值。
硬是等到人都到齐了后,才敢到公堂上去。
不大不小的公堂挤满了镖师,老县丞咳嗽了两声,让那些镖师两边只留一个,其余先退出去后,这公堂才显得清楚了些,被捆成肉球的五六个人才露出来。
除了张三脖子上有道血痕,除此之外的几个人全身都是各种破烂衣物并着血迹伤口,那两个站着的镖师看起来还彪悍些。
何县令狐疑着说道:“来者何人?所告何事?可有状纸?”
张家娘子刘氏扬着声说道:“明府,我小家小户不懂规矩,那状纸便免了吧。今日来乃是因着我家那死鬼与抢匪买卖一事,还请明府大大治了这个抢匪的罪责!”她相貌普通,可眼睛特别明亮,说起话来条理很是清晰,只看着张三的眼神透着失望。
何县令听完,这里面怎么像是断了一茬?
“咳,那王君廓又是何事?”
从虞宅来的那个镖师老实地说道:“草民不知,是虞家小郎君堪破此事,他也默认了。”他比划指了指堵着嘴的王君廓,看起来也有点茫然。
虞家小郎君?
虞玓?
何县令皱眉,这件事与他有何干系?
近来和虞玓牵扯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何县令都想去庙里拜拜除晦气了!
“把那虞玓找来……”何县令的话还没说完,衙门外的门子就赶着说道:“明府,虞玓此时正在门外。”何县令忍住翻白眼的念头,着人让他进来。
却不料虞玓不是自己一人过来的,他的后面还跟着一团黑影,那庞大的身影让县衙里的人立刻猜出来是何物。
三进三出的虞家狸奴。
虞玓欠身说道:“某来迟了,还望明府见谅。”
何县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王君廓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的差役去给公堂下的几个所谓抢匪松开嘴里的布条。
“县衙门口的亭子一直张贴着榜文,实乃一伙西进劫匪的悬赏,首领的描述与他有七分相似。他在石城县内自称是尹口郭,绰号郭半边,其实意指是原本的名字。”虞玓不紧不慢地说着,“张三告诉我,尹口郭时常吹嘘自己上过战场带过兵,去过虎牢打过突厥。虽张三只把这些话当做是酒后胡言。可姓王的将军,有于虎牢俘虏夏将张青特,于幽州大破突厥者,确有其人。某便有了一个猜测。”
王君廓确实是有点名气,可少有人会注意到大将曾经过的战役,便是如程知节这般赫赫有名,世人也多是知道些著名战役,是做不到事无巨细全部记住。
虞玓这番猜测,却是过于抽丝拔茧了。
镖师倒抽一口气,他没想到这捉到的人竟有这般赫赫战绩!就连要去给王君廓等人拆封口的差役也愣住,不敢再动。
虞玓敛眉,平静地说完:“可某毕竟只有六成的把握,今夜他欲来袭时,某便假意窥破其身份一口道出。”
结果他应了,那便是真。
何县令瞠目结舌,端看虞玓招了镖师去家中的预先之举,分明是步步谋算!
眼下却来说只有六成把握?!
只有六成的把握,这虞玓就敢赌?
疯了吗?!
这虞玓分明看着清冷淡漠,如何生出这种疯狂果敢的性子!
何县令沉默了半晌,发觉他对起因经过结果都不甚了解,不得不重头哼哧哼哧地了解,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张三与王君廓的扯掰,于是乎虞玓站在最边上漠然听着。
他的身旁趴着一只硕大的狸奴,哪怕如今这沉甸甸的黑影情绪很是稳定,可是镖师是亲眼看过他发威的模样,有意无意间都站得远远的,给一人一猫空出了的位置。漆黑大猫的尾巴缠着虞玓的手腕,这不长不短的距离恰够尾巴卷一圈,然后把白点的尾巴尖蹭在手腕的皮肤上,痒痒的触感让虞玓紧绷的情绪松缓了些。
虞玓捋了捋,假如虞世南是他叔祖,那自家阿耶应当是虞世基的后代。
虞世南身居高位,朝野皆知他与其兄虞世基的情谊深厚。只是虞玓记得阿娘说过,虞世基的儿子们在他被杀当日皆慷慨赴死,阿耶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虞玓蓦然想起当年阿娘的临终遗言,她说人都是自私的,说得难不成是她自己?
阿耶当年郁郁寡欢,是否与此有关?
只这些都是尘封在过往岁月里的消息,哪怕虞玓再如何聪敏都推测不出来。
这场特殊的公堂对簿只持续了两刻钟的时间,在何县令还要再深挖的时候,就忽闻县衙门口被破开了。众人惊呼中皆以为是王君廓的旧部冲杀进来的,何县令攥紧了升堂木,抖着嗓子说道:“还不,还不快去看看?!”
在轰隆声中,虞玓微微蹙眉。
这脚步的声音太整齐了,不像是杂牌抢匪所能走出来的感觉,更像是整齐训练出来的……还未等虞玓细想,公堂门口就涌进来一些气势别有不同的人,他们分明穿着的是普通的衣裳,却硬是有一种整体化一的感觉,就像是……他们如同是某种整体的部分。
士兵。
虞玓方才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便看着一个相貌普通,走路却大步流星的青年从后面越过人潮走来,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里就是石城县的县衙?”
何县令在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下来,他问道:“你们是何人?违反宵禁,擅闯县衙,可知该当何罪?!”他面上大公无私,心里却是哀嚎近来县衙到底哪里不对,接连遭受这种严重的打击。
领头青年笑着说道:“倒也没有其他大事。”他的手指并起指了指那狼狈的王君廓,“这是我们追了半年的贼人,多谢石城县县令替我们抓住了他。”
何县令从他的话中听出某种含义,蹙着眉说道:“敢问可有令牌示下,若有的话,自可随意。”
领头的青年朗笑着点头,伸手往怀里摸了摸。
摸了摸。
摸了又摸。
他忽而尴尬地看着站在他右手边的人,“我的令牌呢?”
那人看着很无奈,“您自个儿都不知在哪,卑职怎么可能知道?”
青年摸着后脑勺说道:“大概是换衣服的时候丢到哪里去了,县令莫急,等我派人寻到了便送来。不过这人放你们这里也可,但是须得我们派人一起看守。他的武力高强,你们守不住。”何县令从青年的说话做事中察觉到了什么,登时喜笑颜开,陆公派来的团练兵竟然是如此的好说话。
左不过他们现在的武力远比县衙里的人更为强悍,如此一来倒也能庇护一二。
何县令没有多加考虑就答应了此事。
虞玓看着他们来往的人井然有序地布置起来,而何县令则是亲自走下位置与领头青年商谈起来,“……哎呀,好在你们来了,这抢匪首领居然是当初的叛将王君廓,真放在县衙的牢狱怕也是容易逃脱……”本来在听他说话的领头青年有点半心半意,好半晌反应过来“王君廓”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登时扭头看着何县令,“王君廓?”
何县令迟疑,“是他自己认的,真假未知。”
青年摸了摸后脑勺,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是冲着剿匪来的……居然是王君廓?”青年渐渐低声,“他不是死了吗?”
不多时,象征着青年身份的令牌也送了过来。却不是何县令所预料的平州驻兵,而是营州的折冲府府兵。
虞玓沉吟,所以那迎亲的队伍……是他们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五千六get√
第29章
昨日在历法上于姻缘一事是大凶,有人迎亲本就是件奇怪的事……倘若他们假借迎亲而进石城县,是为了瞒过在外头有可能潜伏着的抢匪们?
大山公子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其漆黑油滑的毛发让几个来往的小兵看了蠢蠢欲动,但在镖师的阻拦下不能成行。
生怕两边起了冲突,又有血光之灾。
直到青年将领一个个问过后,留到最后提审询问的才是虞玓。
虞玓揉了揉眼,作息正常早睡早起的小郎君犹有些困意。
“小郎君是为何与这王君廓结仇的?”青年将领的态度温和。
他问话的时候是一齐站着的,这让何县令不得不陪着一起站着旁边说话,这站了大半宿连腿都有些哆嗦的。若是往常,何县令定然是不会这么折腾。
可是这青年将领身份不凡,他都站在这当口一一问过去,那何县令也不敢摆谱,做些不应当的事情来。
虞玓淡淡说道:“与他接结仇的不是我,或许是我的叔祖。”
王君廓是当初朝廷的叛将,与石城县一个小小读书郎的叔祖能有什么仇怨?青年将领一边腹诽王君廓可真是小肚鸡肠一边问道:“小郎君的叔祖姓氏名谁?你可知道事情的经过?”
虞玓抿唇说道:“我方才知道我的叔祖是谁,据王君廓所说,乃是虞世南。”
青年将领点着头,笑着说道:“原来是虞世……虞世南?!”他瞪大了眼,细细打量着小郎君的眉眼,自顾自嘀咕起来,“不是吧,没听说过虞公有这么大的侄孙啊?”
这位率直的性格倒是颇为有趣,虞玓摇头:“王君廓所说的或许也为假,某的父母从未提及过此事。”
青年将领抬手拍了拍虞玓的肩膀,“莫要害怕,此事就交给我,定会帮你证实此事。倘若虞公知道,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浑然不把王君廓放在眼中,更无论那外面或许可能存在的几百抢匪。待问过了虞玓的情况口供后,便兴致勃勃地和虞玓聊了好一会儿,留意到他微红发困的眼眸后,又一股劲儿赶着他早些家去休息。
这位青年将军并无架子,说话做事很是率性,虞玓生活中难得遇到这样的性情。
虞玓往外走了两步后,发现大山公子并没有跟着追上来,两三步又走了回去,发现那将军正盯着角落里那一大团黑影看。虞玓迈步走过去,蹲在大猫的身前,清冷的嗓音流露出来,“大山公子?”
大猫紧紧地盯着这个自来熟的青年将领,他的耳朵紧紧地往后贴在毛绒绒的脑袋上,幽绿的猫瞳渗血般盯着他的脖颈,似是在衡量着哪里下手比较合适。
虞玓的到来打断了大猫的全神贯注,好半晌凛冽的视线才柔和下来。
天边擦亮,一两颗残留的星星在哀哀眨着眼,一人一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起的薄雾中。
“唔,我也想要养狸奴。”青年将领羡慕。
“您还是别了,军营不给。”副手冷酷无情地否决了。
虞玓回到家后,等候许久的刘家人一同迎了上来。
昨夜刘家的人都在客栈住了一宿,白霜却总感觉不对劲,天刚亮就带着人往回赶,只看到虞宅内空无一人,书房内却破落成一片满是血迹的悲惨模样。
虞玓失去了踪迹,刘家人着急得不行。在虞玓回来前,刘勇正打算去衙门报官。
白霜看到虞玓回来登时就哭了,刘嫂也忍不住担心看了几眼,连忙去烧了热水给虞玓擦拭手脸,而刘勇早就跑去县学给虞玓告假。
被众人哄着坐在胡椅里,手里还捧着一条暖暖的手帕擦着手脸,虞玓突然觉得连心都是暖暖的。
他偏头看着躺在桌案上的大猫,难得温声说道:“我很欢喜。”
虞玓把帕子放回去水盆里,望着天边擦亮的晨光,破晓后的日头让人喜欢,“亲手做一件事,猜中开头与结果,原是这般有趣。”
大猫淡淡瞥他一眼。
人小,心思却多。
难养活。
…
虞玓狠睡了一日,待暮色将临的时候才醒来。
许是听到了风声,他家门房堆满了同窗送来探望的礼物,还有几位平日与虞玓关系不错诸如刘思远的人更是亲自登门拜访,不过当时小郎君一直在昏睡,就没见到。
虞玓洗漱后吃了些清粥,就慢吞吞坐在窗边。
庭院里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白霜侍弄的花草留有余香,尚未落尽,这让虞玓的心情不禁好了起来。他伸手摘了一朵红色的小野花插在鬓间,迎着那暮色西下的残阳闭目养神,远远看来犹如半睡半醒。
大猫溜进来庭院,在那些暮色中踩着匍匐躺倒的草丛走来,蓬松柔软的长尾巴甩着靠近的嫩芽,迈着轻巧没有声响的步伐潜入了屋里。
虞玓自言自语着,“那青年将领的父辈或许是与虞公有些亲近,清晨他的反应看来应当是见过虞公。倘若他确定了此事,未免会有想把我带到长安的念头。”他垂眸,残阳打在他的小脸,“只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
何县令看过令牌后,倒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有折冲府的府兵接管,诸事便容易些了,虞玓也不去管其他的事,温习了昨日没看完的书后就重新睡下,倒还真的又睡了一觉。
翌日,县学。
同窗里欲要八卦的人许多,只有着经学博士在上压制,他那笑眯眯的老脸不是常人能扛得住的,便是好几个年长郎君都不敢在课堂上走神。一群鹌鹑学生乖乖听从指示,让经学博士还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