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虞玓淡淡地说道。
乞儿,恩德,只可能是与当初施粥的事有关,可虞玓一贯没出面,他是怎么知道的?
乞儿嗫嚅道:“昨日在米铺偷听到的,张三家最近很热闹,米铺有些顾不上,午后都聚着在说闲话。”张三算是彻底和刘氏撕破脸皮了,现在人还被关在县衙里,张家旁的亲戚都去了家中,阖家正闹着呢。
他当时想去留香楼外面碰运气,还没找到地方就被那里原本的乞丐给赶走了。乞儿只能继续在西北坊游荡,好在午后他在包子店讨到了个包子,勉强能让他们度过那天。
他们就躲在米铺后偏僻的角落,因而他才能偷听到张三米铺的对话。
乞儿裸露的脚趾扭了扭,低下头说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是我近日讨到的钱,还望恩人,不,不嫌弃。”听得出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羞耻到了极致。
是个知恩知耻的。
虞玓看着他手里那四五枚铜钱,继而看着正抱着兄长小腿偷偷看他的女童,微微蹙眉。
“你觉得几钱能算得上你们的买命钱?”他的嗓音极其冷淡,听到这话的乞儿羞耻得脸胀红,连着耳根都发红发烫。
“一,一千钱?”乞儿嗫嚅,手掌都颤起来。
虞玓摇了摇头,对他说道:“跟我来。”
他把两人带回了虞宅。
白霜在得知虞玓领回来两个乞儿后,却是有些高兴。
郎君在娘子去世后,情绪表达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看着就像毫无波动那般。而在三年回来后,确实也是如此,只是渐渐地、渐渐地,白霜发现拥有了大山公子后,他似乎越来越容易开心了。
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候都是极淡极淡,却有种乍然而开的灵动。
这让白霜很高兴。
高兴的白霜否决了虞玓试图帮忙烧水的念头,并且和刘嫂一起把虞玓给赶出了后院厨房,只留下乞儿僵硬地抱着妹妹面对两位和善的娘子,惊得他不断地看着门口渴望求生。
冷酷离开的虞玓往外走出几步,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漆黑。
大山公子慢吞吞地迈步走来,还没靠近虞玓就在距离他甚远的地方站定,死活都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了。
虞玓:……他低头闻了闻自己。
行。
忘记了大山公子多爱洁了。
每日出去闲逛归来,必定去池塘洗爪子,然后躺在大石头上晾着肉垫。那日为了救虞玓,大猫都舍得下嘴去咬王君廓,对虞玓当真是不错得过头了。
虞玓抿唇,怪不得刚刚他接了人后,这只大猫就跑得没影了。
虞玓自去屋里换过衣裳,然后用清水净手,这才重新去看大猫。那漆黑的存在似乎不情不愿,犹然沉重压在床榻的边沿,蓬松的毛发溢开软乎乎的一圈,只是不再后退了。
虞玓看着他说道:“不知长安风华究竟如何……”他的手擦过窗外的素色花朵,被他辣手催花后,这些不知名的小花依旧拥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只是在这秋日已经所剩不多了。
“时辰快到了。”
虞玓的一日总是很规律,晨起上学,日暮归家,夜幕时分开始温习功课,待临睡前开始摸索着阿娘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
那些近乎占据大箱子三分之二的册子极难看懂。
往往在这个时候大猫总是最积极的,虞玓在桌案埋头苦读的时候,大猫梅花印往往盖住了虞玓所在的所有范围,仿佛是把小郎君圈在了标记中。
看久了,偶尔大猫会情绪厌倦地趴俯下来,虞玓就会停下来,试探着现在的大猫给不给摸。
大多数时候还是不给的。
但极少数给的时候,虞玓就坐在胡椅上抱着硕大的猫团,软乎蓬松的触感当真是舒服,他甚至会趁机撸猫。
李承乾忍受着头时不时窜起来的刺痛,边眯着眼观察虞玓的进度。
只是还没等他观察完,虞玓就忽而停下了毛笔,转而看着大猫那幽绿的猫瞳,那双在外面谣传藏着凶残恶鬼的眼睛在虞玓看来异常明亮,虞玓紧绷着小脸弯下腰来,“你不舒服吗?”
李承乾奇怪,这变化如此微妙,他是如何发觉的?
这股刺痛由来已久,偶尔连续不断的刺痛伴随着猛烈跳动的神经就好像一瞬间炸开的烟花,犹如在头里剧烈敲舞的鼓点,实在是让本来就控制不住情绪的大猫时常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加之近日他在思忖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这脾气就有些不大好了。
猫本来就不好性。
虞玓还在担忧地看着大猫,如果不是害怕他排斥,怕是要直接上手了。
李承乾心情烦躁是真,肉垫的爪子渐渐抽长,在桌面发出刺耳的划动声,“嗷呜——”
不要理他。
虞玓抿唇,转身把胡椅给拖到了盘踞着桌案一角的大猫面前,并着那些杂七八杂的册子纸张毛笔,然后在大猫的眼皮子底下开始干活。他时不时抬头看两眼大猫,然后才低头继续埋头苦干,在大猫偶尔刺痛加剧后,虞玓不知是如何感觉到了,硬是顶着大猫阴沉的视线慢吞吞缩短了距离,然后撸到了。
太子猫:……同样的招数还能用两遍?!
虞玓帮忙缓解着大猫的头疼后,这才被大猫赶走了,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做事。
只隔了不久,李承乾忽而留意到虞玓不知在白纸上涂抹着什么,笔尖来回转动看着不像是在练字。硕大的猫团压着动作开始潜伏过去,直到虞玓突地发现左手手腕被沉重柔软的重量袭击时,已经太迟了。
大猫歪着脑袋看着白纸上的内容。
一,石城县有给猫看病的大夫吗?
二,请大夫。
三,说服大山公子答应。
这刚制定的计划还没有走到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夭折在第三步。
——以纸张被抓花告终。
虞玓面无表情生闷气,生完了闷气再把大猫抱进怀里,额头抵着大猫的额头,“你不要出事好不好?”他已经意识到大猫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
作为一只猫来说,确实是多灾多难了点。
李承乾面对虞玓那双漆黑清透的眼眸有些不敢直视。
这近乎是小孩柔软的自白了。
这夜大猫难得乖顺地窝在了虞小郎君的被窝里,一人一猫睡得昏天暗地。
次日,虞玓费劲巴拉爬起来读书,大猫吃过虞玓亲手拿过来的饭食,然后舔着毛跑了。任凭白霜找遍整个虞宅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白霜同刘嫂说道:“不知大山公子又哪去了。”
刘嫂从白霜手中接过被褥,笑呵呵地说道:“那猫总是灵性,自有归处。平日里那般爱洁,偶尔倒是能舍得下脾性。”
大猫在刘嫂口中是彻底转变了形容,从邪性到灵性就是一大跃.进。就连白霜得知大猫救了虞玓后,对大山公子是愈发礼待起来,这说话待遇可比照虞玓来增长。
而他们话里话外的存在,眼下正踩着圆润的屋脊,漆黑的猫团正幽幽蹲坐在县城最高的酒楼——留香楼。
倒竖的猫瞳紧缩着,从留香楼的屋顶远远看去,甚至能够窥看到县内大部分的建筑物。猫的视线从县学挪过后,渐渐落到有些距离的坚硬地面。
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甩了甩。
两只本来的地盘就在这里的野猫试探着往前走了走,明明还未靠近庞大影子的领域范围,却突然嘶鸣了两声紧急逃窜了出去,如同背后有猛虎在追赶。
猫咧了咧嘴。
脾气极好地继续趴着。
他沉默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凉风吹过蓬松的毛发,悄然地把猫变成漆黑的大毛球。底下有小童昂着脑袋,奶声奶气地拉着阿娘的手:“大球——”
阿娘笑着说道:“等家去便买给你顽。”
她抱着小童,沿着坊墙迈步回家,被抱在怀里的小童小小手薅着阿娘的衣裳,可清透稚嫩的眼睛一直盯着猫,“呀~”这便是最童稚的渴望了。
透亮得让猫想起另外一双眼眸。
看来不能死在这里。
猫想。
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
他还是有点良心。
…
军务邸报在不是异常紧要的关头,向来是日行三百里,待消息送往长安的时候,卢国公程知节还在与旧友吃着酒。说是旧友,自当是老国公这一群以前的老将,大家都是从瓦岗寨或秦王那时期过来的,经历了许多的动荡才走到了今日,可说是过命的交情。
程知节看起来富态些,留着大扎胡子。坐在他边上的翼老国公秦琼精瘦,脸色稍显苍白,只见他举着酒杯痛快地说道:“喝酒就当如此,那种小口小碗有什么值当的?”
程知节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嫌弃得要命,“老子可没叫你过来,要是你夫人打上门来,老子直接就让你滚出去!”
闻言,本是儒将的秦叔宝稍微收敛了一下。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在家中向来是被禁酒的。秦夫人可谓是女中豪杰,那一群老朋友中要是有哪个敢叫秦琼去吃酒,秦夫人那是打上门来无二话的。
就算是脾气爆裂的程知节都不得不蛰伏下来,可见秦夫人的脾气如何。
“我听说你家三郎要回来了?”
“那也没那么快,说是要年关后才回。他奶奶个腿,说是不回来就当真不回来了。”程知节表面上是这么说着,但实际上还是很自豪。
程处弼这脾气像他,谁在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孩子时会不高兴呢?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现在回来肯定不会与当初一般,你这老小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生气呢?”秦老国公最看不得成程知节装相,忍不住在一众朋友的面前揭他的短。
程知节哈哈大笑,混不在意地说道:“反正随老子就是好事。”
现在聚会的人都是老朋友了,吃吃喝喝的时候没那么多的顾忌,许多人说完话后都忍不住哄堂大笑,难得有这般的氛围,正当酒席正热闹的时候,门外有家奴高声说道:“将军,三郎的信送来了。”
一直驻扎在并州,难得回京述职的英国公李勣奇怪地看着程知节,“你家三郎不是向来最厌恶读书写字的吗?”他头发半花白,可挺直的腰板精气神十足。
程知节懒得理会老友的打趣,把挡道的几个老朋友踹开后,取来家仆递过来的信件,还没开始拆对面那几个老酒鬼又开始喝起来了。
吆喝吃酒,笑闹交谈,这大唐最顶尖的一群老将军们,瞧来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程知节拿着信,眉毛都要挑出来。
他是给这书信的厚度给吓着了。
程处弼往日的信但凡写满一张那都是了不得的事情了,现在居然是有些厚的一叠。程知节大字不太认识,正好他儿子也是,没想到两相对照下居然勉强能读懂。
他看了许久的信,还没回神,却还下意识吐槽,“三郎的字真丑。”
自家阿耶嫌弃自家儿。
很真实。
旁的鄂国公尉迟敬德瞧他这么细心品读,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信,抢着闪身到李勣背后偷看了信里的内容。
好半晌突地拍腿大叫。
这惹得一时之间席面上的人开始争夺起这书信的内容,争相阅读程三郎的笔墨。
这等激烈程度如同京师每年会争相传阅书法大家的笔墨那般,不知程处弼知道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程知节撇了撇嘴看着那些抢来抢去的老不修,皱着眉头说道:“三郎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的,连个证据都没有,如何能确定?”
看过后的秦老国公在说正事的时候态度很是儒雅,“能让你家三郎借着军机要事都送过来,怕是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李勣摇了摇头,“不好说。”
众说纷纭,彼此间竟是难以想持,大家的眼神纷纷落在程知节的身上。程处弼毕竟是他的孩子,这书信是他写的,现在大家都在程府吃酒,如何决议还不如看程知节。
左不过是往日那些决断,又不是没做过。
程知节拍板,“去虞府!”
大唐有十日一休沐的旬假,今日乃是虞世南休息的日子,去寻他正合适!
只不过虞世南现在并不在家,而是在大兴宫内。
圣人因太子的病情郁郁寡欢,诏虞世南伴驾。
“好。”
圣人对着虞世南方书写的墨宝称赞不绝,一时兴起自己挥墨写就,端的是荡气回肠,把近来的郁闷担忧一并倾斜出来。
笔墨如同画技,行到浓处确有情感。
圣人对比了两人的笔墨,叹息着对虞世南说道:“卿之能耐,在我之上。”大唐的君臣间相处得当,并无过多的尊称谦词。
虞世南老神在在地说道:“圣人需广纳天下大事,书法此事需花费大量时日,故而无法,也是常有。”虞世南年岁已高,瞧着面容内敛,弱不胜衣,可说起话来向来与魏征一般敢于谏言,从不怯懦,故而多得圣人敬佩。
正在君臣对话的时候,门外有宫奴禀报:“禀大家,卢国公,英国公,翼国公求见,鄂国公,卫国公求见。”
圣人止住话头,挑眉看着坐在边上的虞世南:“那几个老皮猴不知又有何事,莫不是看上哪家的精良马匹?怎的李靖也同他们胡闹?”他看着是在埋汰,却是流露出难得的亲厚,这得是当做自己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他摆摆手让宫奴把那几位国公请进来,看着冲在前头的程知节笑骂道:“何时何事让你这般着急过?怎的如此老大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