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说笑了,”赫连倾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打断道,“自古也无认错就该被原谅的道理,何况是杀了人?”
面对赫连倾的微笑,莫无欢面色逐渐凝重。
“杀父之仇,前辈可寥寥几句,如此轻描淡写。”赫连倾按捺着胸中怒火,轻声道,“可我为人子,十五年来,未敢忘却。”
他停顿了一下,微笑着道:“前辈也省些力气,不必给我什么交代了。至于莫无悲是否是好心,尚未可知。”
莫无欢皱眉叹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这江湖风平浪静也不过几十年,多年平顺安稳四府功不可没。赫连庄主与四府的纠葛实乃私事,我不该干涉太多。可四府之主若有意外,必会再次引起江湖动荡,我虽无法消除你心中的仇恨,但仍想请赫连庄主以大局为重。”
赫连倾听后,冷笑着道:“我所背负的,与前辈无关。前辈所看重的,于我亦是。”
一声长叹,莫无欢无可奈何,不死心地道:“当年,令尊也是除魔卫道的侠义之士,恐怕不愿见你如今被仇恨操控的样子。在尚未酿成大祸之前,还望赫连庄主三思。”
赫连倾听到莫无欢搬出赫连昭来游说,当下面色沉了三分,他冷然道:“先父为这江湖鞠躬尽瘁,可这江湖却只当他是个笑话。况且,无论他愿不愿我被仇恨操控,都未曾有过机会——见见我如今的样子。”
莫无欢仍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突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莫掌门请回罢,待到白府来人,见到莫掌门在此,怕是要平添麻烦。”
在座两人闻言都抬头看向一直默默站在赫连倾身侧的罗铮。
莫无欢很好地掩饰了眼神中的惊讶,而赫连倾的神色显然更为复杂。
莫无欢见两人对视了一眼,赫连倾才转过头,重复道:“前辈请回罢。”
莫无欢顿了顿,视线扫过那立于赫连倾身侧的一身劲装疾服的男人。沉吟了片刻后,说道:“赫连庄主年岁尚小,人生漫长,其意又岂止复仇,若有珍惜之人,珍惜之事,何不放过自己……”
言罢起身,略带歉意道:“若有一日,赫连庄主当真执迷不悟,铸成大错,我亦不能袖手旁观。到时,赫连庄主怕是要成为武林公敌,连麓酩山庄也回不去了。”
他摇了摇头,低叹道:“唉,你又何必如此不留余地,一心赴死。”
“莫掌门请罢。”
罗铮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将人送走。待关上了门走回赫连倾身边时,见他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已然白到不见血色。
罗铮皱了皱眉,在赫连倾身前跪下,仰头道:“属下逾矩了,属下不该在外人面前自作主张。”
赫连倾看着他,并未怪他逾矩,心里却无端端生出些陌生的情绪,莫名非常。
尽管如此,他仍是如常调笑道:“你向来是明知逾矩还要自作主张。”
罗铮犹豫了一下,抬手覆上赫连倾紧握的拳头,皱眉道:“属下不愿见庄主受委屈。”
赫连倾愣了一愣,未料到罗铮会主动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更未料到罗铮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这般失神的样子实在不像赫连倾,待到罗铮收回眼神低下了头,他才从五味杂陈的情绪中反应过来。
他反手握住罗铮的手,笑问道:“你觉得我受委屈了?”
罗铮眉头锁得更深,一脸认真地点了头。
赫连倾当真笑了起来。
在此种小事上,自己未觉委屈,却有人怕你委屈的事,从未有过。
这种……被人维护的感觉……
当真是……
十分复杂……
赫连倾收了笑,摩挲着罗铮的侧脸,看他仍锁着眉峰,一如往常的严肃样子,又开口道:“此来灵州,一为查真相,二为报深仇,我从未想过退路。”
“属下知道。”罗铮轻轻点头。
赫连倾弯了弯唇角,接着道:“这老头他不知,我是要灭了四府满门。”
“属下知道。”
“包括那些无辜的人。”
“属下知道。”
赫连倾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目光悠远,沉声道:“待我灭了四府满门,便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头了。”
罗铮微微用力地回握着赫连倾的手,认真道:“只要属下活着一日,便不会让那些人伤害庄主。”
赫连倾低下头看着罗铮的双眼,眉目间的神色柔和似水。
他挑了挑唇角:“我错了么?”
罗铮听后一怔,锁眉道:“属下眼中并无对错,只有庄主。”
赫连倾又笑了起来:“我死后怕是要入地狱的。”
“……”罗铮觉得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他静了静,低声说,“属下不愿庄主入地狱。”
赫连倾像是愣住了,他没什么表情地微低着头,看着罗铮。
他不知周围为何突然安静至此,让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很想把眼前跪着的男人拥在怀里,不含一丝地情.欲地……简单相拥……
似乎那便足够温暖到让他对别人口中所谓的“人生漫长”产生一丝期待和想象。
可这些……
还不够。
赫连倾掩去心底波动,直视着罗铮沉黑的眸子。
他轻声问:“我若执意入地狱,你待如何?”
罗铮亦无半分闪躲,答道:“属下愿与庄主同去。”
承诺一如以往,赫连倾越是相信眼前人,就越发觉得舍不得。
他亦不知,如果可以,罗铮更愿意——替他入那无间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更新啦?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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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7小修。
早就修改过了,但是因为下一章一直没写好所以没敢发上来,为了督促自己赶紧写完下一章,先把这章改过的发一下QAQ...
第64章 受审
未过多久,终是等来了白府之人,却意外地未见官府捕快。
来人是白府管事,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只说是自家主人有急事请赫连庄主回府商议。出门前,那管事还再三保证“不会让赫连庄主遭人陷害”。
此刻赫连倾几乎可以确定,白云缪的计划里并不包含此次栽赃嫁祸。
只是看到客栈外一字排开的几位白府护院,个个魁梧高壮,虬筋板肋,俨然也是为防止他不予配合而来。
白府与恒莱客栈不过相隔几条街,白云缪仍是周到地派了一辆马车。
尽管不十分在乎旁人目光,但被几位虎背熊腰的护院围着在街上走的场景,能免则免罢。
自嘲地挑了挑眉,赫连倾心底叹道:白云缪总算做了件好事。
无视了罗铮一脸的反对,赫连倾示意他一道坐进马车。
原本觉得在马车外便于观察与保护,后来想想若遇到危险破开马车也并非难事,守在庄主身边反而心里踏实许多。思及此,罗铮便跟了进去,听话地坐在了赫连倾身边。
一路上罗铮都十分警觉,几乎连马车底的动静都不放过,正当他细细分辨车外声音时,赫连倾贴近罗铮的耳朵小声说道:“看来我每次留宿你这里,他们都知道。”
罗铮微微侧头,认真看着说话的人。
赫连倾唇角微勾,带着些揶揄神色,接着道:“不然,莫无欢和那姓白的怎么都那么不费力气就找了过来?”
“……”
罗铮原本以为那人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结果无故遭了调笑,紧绷的神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想了片刻,亦小声回道:“庄主也未曾想过隐藏踪迹。”
“啧。”赫连倾看他认真回话的样子,觉得喜欢又觉得无趣。
情不自禁地上手在罗铮脸颊使力捏了一把,眼见着捏红了,又十分心疼地揉了揉。
“唔?”罗铮缩着脖子躲开了那双作恶的手,甚是无语地看了赫连倾一眼,皱着眉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微微掀起车窗竹帘,打量着跟车的几人,内劲在筋脉中几乎要奔腾起来。
赫连倾反而随意地靠着身后软垫,间或透过罗铮的视野瞄几眼外面的白府护院,蹙眉敛目,心内嗟叹。
“幸好身边人不似他们那般膀阔腰圆!”
边想着边将罗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十分满意地露出个笑容来。
赫连倾合着眼,听车辕的骨碌声和着马蹄声,声声交错,不停不休。
他想起自己这同样不停不休的十五年。
他仿佛看到了一切的终结,那一日越发近了,心内竟也越发无波无澜。
他突然想,若一切都结束了,头一件要做的是何事?
在奔往白府的马车上,赫连倾有生以来头一遭被自己难住了。他蹙着眉,并未想出个所以然,却任由那些不曾有过的念头和某个人的身影一起在脑海里盘旋来去,渐渐生出一些愉悦来。
一路无事,不多时便到了白府。
然而下了马车与一众护院走进白府的,却只有赫连倾一人。
那管事见状将马车内外仔细查看了几遍,到底是没能找到跟赫连倾一同上车的男人的身影。
别无他法,只能先带赫连倾前去复命。
而在几大护院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的人,早在路经闹市时便脱离了马车,匿了行踪。
罗铮隐在街尾人群里,看着赫连倾进了白府,又心思凝重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白府议事堂。
赫连倾堂前站定,将堂内一众人等面色神情尽收眼底。
那管事领命离开后,白云缪才起身对赫连倾微一点头,介绍道:“上座乃是知府杨大人,”然后又对着杨大人道,“这位便是麓酩山庄赫连庄主了。”
赫连倾听后刚一拱手欲作揖礼,就有人嚷嚷起来。
“大胆!既知道了在座的是知府大人,为何不行跪礼!”
赫连倾看了那吵嚷的人一眼,淡然道:“在下见杨大人未着官服,知此刻既非在堂审案,亦非仪仗出巡,而在下也无甚诉求,若贸然行跪拜之礼,岂非害得大人落下仗势欺人的话柄。”
“你!”那人听后气得面若肝色,站在杨大人身后指着赫连倾喊道,“强词夺理!我家大人官拜四品,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能随便揣度品评的?!”
白云缪忙打圆场:“崔同知莫急,想必赫连庄主并非有意冒犯,如若……”
谁知那杨大人却似未多上心,放下茶盏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将证人带上来罢!”
白云缪面色略僵,只能冲着赫连倾解释道:“此次急忙将贤弟寻来,是因为杨大人有些事情想要从贤弟这里了解一二。”
“哦?”赫连倾做不解状,问道,“不知是何事,竟惊动了知府大人。”
“这……”白云缪未料到赫连倾会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犹豫着如何将魏如海已死之事当着在座众人的面再提一回。
此时皇甫昱将折扇一收,讽刺道:“今日杨大人坐镇,四大世家只来齐了三位家主,赫连庄主要说看不出此事蹊跷,未免太过刻意了罢。”
“如此说来,不知魏老前辈何故缺席?”赫连倾笑了笑,露出一副温和模样。
皇甫昱却蔑声蔑气地哼了一声,不再接话。
赫连倾也不追问,他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莫无欢,对他那极其不认同的审视目光视而不见。
说话间便有人被带了进来,看衣着便知是燕云楼的跑堂伙计。
堂前审讯,哪有不问缘由、不述案情便先传唤证人的道理?
赫连倾立于一旁,心中冷笑,直等着这位素未谋面的证人来指认自己。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出人所料,字字句句均是把赫连倾指作杀人凶手。
那燕云楼的伙计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叩拜道:“小人李二柱见过知府大人。”
“嗯,你且抬头看看,站在你身边的这位,你可认得?”
李二柱抬头看了赫连倾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道:“小人认得,昨夜这位公子到过燕云楼。”
“燕云楼每晚宾客不计其数,你可确定见到的是这位赫连庄主?”
“小人确定,昨夜魏老爷在燕云楼订了一间雅室,说要等贵客,随后便是小人将赫连庄主带过去的。”
赫连倾静静听着,不插话也不反驳。
杨知府便接着问道:“魏如海是何时入的雅室,赫连倾又是何时赴约的?”
“回大人,雅室是先前留好的,魏老爷入店时已近酉时。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位赫连庄主便也到了。”
“那你是何时发现魏如海尸体的?”
“在赫连庄主离开后,小的见魏老爷没有一道出门,等了半刻便想前去问问是否还要传唤酒菜,谁知……”
李二柱似是十分害怕,哆嗦着又看了赫连倾一眼,道:“谁知魏老爷倒在血泊中,已经断气了!”
听罢,杨知府转向赫连倾道:“本官问你,昨夜你与魏如海发生了何事?为何与你会面之后,魏如海便死在了燕云楼雅室中?”
“回知府大人,在下昨夜未曾去过燕云楼,自然也未见过这位伙计,更不知魏老前辈被害之事。”
莫无欢看着眼下这场荒唐的审讯,觉得事出蹊跷。可见赫连倾淡然地说着不知魏如海的死讯,又惊觉眼前人从不是那任人摆布的孩子,早已知晓其心可诛,可在他尚未酿成大错时又实在不忍他再遭不幸。
当真是左右为难,空余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