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接受内心让人羞耻的情愫不受控地疯狂滋长,却不能容忍自己对那个本该被他仰望着、守护着的人,生了委屈,有了怨怼。
对那个本应不计对错追随的人,他想解释,想质问,想泄掉堵在胸口的那口气。
于是他报复性地发泄,甚至期望着有一日死在混战里,然后理所当然地放弃一切。
像每一个难熬的深夜,他隐匿在古塔中的那晚,凉风夹杂着枯木和泥石的味道和他身上的血腥气融在一起,是霉烂肮脏的气息,他身上到处是干涸的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开始走神,他自嘲地想,自己闻起来大概跟尸体没什么两样。若是就这么死了,会被那人想起吗?
可笑不可笑,他是出色的暗卫、刺客、杀手、下人,他希望自己死了之后会被主人偶尔想起。
他不打算控制自己想些什么了,于是所有的想象和回忆最后都丝丝缕缕地变成后悔,然后他问自己,若是……若是那晚没有意气用事,好好解释,是不是就能留在他身边?
可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一个夜不能寐的晚上和暂停厮杀的白天,情绪像暴风中的柳枝,在分崩离析的边缘飘忽撕扯。
对于杀了鹰梨婆这件事,他无甚可说。
庄主对一切事实了若指掌,他只是不想见到他了。
重伤之下神智飘忽,罗铮不曾昏睡却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一直以来,其实不是庄主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庄主。
听雨楼暗卫何其多,没有谁是格外被需要的。
他亦不是例外。
树叶沙沙作响,刀光闪过,罗铮狠狠闭了下眼,然后半睁着看向那如箭簇一般从天而降的人,颈间一凉,夹杂着内力的刀锋堪堪削去他几缕落发。
“你竟然……?”陆晖尧停顿了一下,又惊又惑,“你到底怎么回事?”
赫连倾的五个贴身暗卫中,数陆晖尧的性格最活络乐观,他平日里便喜与人亲近,有事无事都爱拉着别人说话闲谈,脸上时常挂着笑容。而此刻的他却是一脸槁色,形容萧杀,一副神经紧绷的模样。
罗铮面无表情地推开他贴在自己颈间的短刃,不带半分疑问口气地问道:“犹豫作甚?若是张弛,我方才便死了。”
“你!”陆晖尧没好气地揪住罗铮的衣领,怒道,“武林盟派来的人都死了,是你杀的?还有之前那些,暗光刚传来消息,这边还未行动,那些人便被解决了,也是你做的吧?”
罗铮扯开揪住自己衣领的手,站直身体,不再倚靠着身后树干。
陆晖尧长叹一口气,后退了一步,环视了下四周的血腥场面,不解道:“你何时出手这么重了?”
罗铮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从未有过如此大肆泼血的作为,陆晖尧回头看向他,等了等也不见他应声。又问道:“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到庄主身边,这般单打独斗能撑多久?”
罗铮只觉太阳穴突突鼓动,头痛欲裂,他喘息了一瞬,压抑着心中所念未问出口,只道:“你不必管。”
“不管?”陆晖尧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一副什么都了解的模样,道:“若非伤得狠了,我一招便能制住你?”
罗铮面色难看,冷冷接道:“我并未反抗。”
“你不怕我错手杀了你?”陆晖尧眉毛挑得老高,他实在是不解眼前人所为,压着声音喊道,“庄主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怎能如此不分轻重?”
“为何缺人?”罗铮皱起眉峰,时至今日听雨楼的人早该聚集得差不多了才是。
陆晖尧似乎很无奈,苦着脸回道:“庄主不知怎的,一句不提召人之事,张弛问过一次,反倒被庄主驳斥了回去。庄主不下令,各地暗光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赵庭没了,我们原本以为你也……唉,现下只剩我们三人和唐大夫随行,张弛伤势太重,唐逸又是个不会武功的,有点用处的只剩韩知和我。像今日这般剿杀之事,便只有我自己能来了。”
陆晖尧又看了看躺了一地的尸体,语气沉重:“这些人竟跟到了这里,若非怕暴露行踪,也不会留他们到现在。”
他伸出脚尖翻了翻眼前尸体的衣物,嘟囔道:“不像是武林盟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急着送命?”
“玄风教的。”罗铮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黑气。
“玄风教?”陆晖尧翻了个白眼,“莫无欢忌惮庄主的功力,因此一直都很谨慎,倒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没完没了地前赴后继。”
罗铮沉声道:“这么屠下去,只会为庄主树敌更多,但又不能放任不管……忙完淮阳的事,劝庄主隐居一段时日,待四府之事冷却下来,再从长计议。”
“嗯。”陆晖尧听后点了点头,说到这里,他又急道,“你!跟我回去!”
说罢抓紧罗铮手腕,生怕这人一个轻功跳出,转眼又在什么地方藏起来了。
“我自有打算。”罗铮抽回手腕,按紧伤处,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陆晖尧跟上前去,伸手拦住罗铮,莫名道,“为何不随我回去?你做了这么多,庄主不会怪你。何况……”
何况按照之前种种,庄主若知道他还活着应该高兴才是。
罗铮回视着陆晖尧充满疑问的眼睛,沉声道:“我已不是庄主暗卫,不必再听令于他。”
“你说什么?”陆晖尧双眼一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后退一步,手中利刃再次指向罗铮,严肃道,“你若叛主,我今日便不能放你走!”
罗铮晃了晃,往前迈了一步,强撑着道:“若要动手,便趁现在我打不过你,也逃不掉的时候。”
陆晖尧眉头紧拧,左思右想了片刻,放下手来,道:“你分明在为庄主清敌,你到底在想什么?”
眼前人若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也好处理些,唯独一脸苦口婆心让罗铮叹气,他只道:“我一人行动,方便刺杀。”
这是什么胡话?
陆晖尧气急,道:“你明知道现下我们需要做的是守卫而不是刺杀,庄主需要你!”
罗铮浑身一震,微垂了眸缓声道:“他不需要我。”
“你……?”话说到这一步,陆晖尧再不解也知道不该追问了,眼下看来这状况应是庄主做的决定,却不知罗铮是犯了什么错,竟被逐出听雨楼了?但到底是万幸庄主顾念旧情留罗铮一命,还是说庄主冷漠无情容不得一丝过错,都不是他该置喙的。
“既如此……”劝说无果,陆晖尧沉思片刻,低声道,“我只告诉你,庄主明晚便会到淮阳,且打算在第二日卯时上独风崖见叶离。独风崖下阵法遍布,你若要来,切勿独闯。”
赫连倾来淮阳找叶离的目的,没人比罗铮更清楚,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独风崖的阵法虽多,但叶离只是拒绝与庄主相见罢了。可庄主行踪若被人察觉,怕是免不了一场大战,因此危险并不在独风崖上。
“护好庄主。”此话出口,罗铮的心里只剩苦涩。
“你大可以自己来护。”陆晖尧皱了皱眉,又支吾道,“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塞到罗铮手里。
“这伤药你拿着,下次再见不要一副快死的模样。”
“……”罗铮并未接药,他虽然受了伤,但也没有陆晖尧以为的那么严重,起码不至丧命。
陆晖尧见他拒绝,又急道:“不是听雨楼的人也用得,拿着!”
“……多谢。”罗铮低头看了看那熟悉的瓷瓶,是楼中最常见的疗伤药。
陆晖尧挥了挥手,叹道:“人都被你解决了,便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去会如实禀告庄主的。”
罗铮突然慌道:“不必了。”
不知是怕些什么,总之他不敢再想象那人听到或提到他时会有的表情和语气。
陆晖尧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些时日了,庄主怕也是知道的。”
罗铮握紧了手中瓷瓶,长吁了一口气,重复道:“不必了,告辞。”
陆晖尧看着罗铮远去的背影,在原地站了片刻,回想了下那电光石火的一幕,甚是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心想若非自己及时收手,不知庄主是否会简单地让他以命抵命。
“当真害人不浅!”陆晖尧恨恨地骂了句,把刚刚从死人堆里捡起的利器又扔了回去。
夜越来越深了,罗铮服了伤药,恢复了些许清明。他需要找一个地方恢复体力,后天才好暗中护送那人去独风崖,待那人上了山,他便不能跟着了……
罗铮闭了闭眼,喃喃道:“属下不知还能再走多远……”
夜空明朗,周遭静谧安逸,凌厉的掌风袭来时,罗铮猛然睁眼,不过一个抵挡的瞬间,他便被重重击倒在地。
“找你可真不容易。”来人轻声哼笑,一脚踩在罗铮胸口,弯腰凑近道,“赫连倾如此待你,想不想做些让他后悔的事?”
罗铮怒目横眉,两手扣住胸前脚踝一个旋身打挺,试图反手将那黑衣人压制住。
那人似乎没料到罗铮伤成这样还能反抗,一惊之下迅速抽身,动作间黑色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异域风情十足的容颜。
“律岩?”罗铮忍着胸口剧痛,心下震惊万分。
律岩穿的分明与那个西域蛊王毫无二致!月光下,那张脸的轮廓也与哈德木图布满青筋的脸隐隐重合!难怪他那时会觉得哈德木图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难怪!
罗铮有一瞬的慌乱,他急速思考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必须把律岩和哈德木图的关系告诉赫连倾!
律岩看着罗铮一脸杀意的样子,往前凑了一步,道:“不要做傻事。”
罗铮盯着他的脸,冷笑一声,问道:“你与哈德木图到底是什么关系?”
律岩闻言笑得春风满面,回道:“情人,兄弟,仇家,你对哪个感兴趣?”
罗铮暗中握了握拳,又问:“你来淮阳做什么?”
律岩又上前一步,缓声道:“报仇。”
暗夜里,律岩似乎能看出罗铮眼中的怒火层层燃起,他又笑了笑,道:“须得你配合。”
罗铮笃定道:“我不会背叛他。”
“我知道,”律岩似乎并不在意罗铮的态度,只是眼带笑意地说,“我来,便是要你明日赴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粽子节快乐!
快完结了,真的快完结了,大家坚持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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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醒悟
律岩这边话音刚落,罗铮便如旋风一般袭了上去。
律岩忙抽剑应招,原本只想轻轻松松接上几招便将人制住,不曾想罗铮招招不顾性命,暴戾凌人,节奏完全不按章法。
近身相搏,他手中之剑几乎派不上用场,而罗铮又全然不顾剑气锋芒,自损伤敌的打法打得律岩措手不及。随后,律岩被罗铮一掌击中胸口,一道血线随即溢出唇间,他滑退几步,“噌”得止于原地,他狠狠眯了眯眼,青筋慢慢爬上他姣好的面容,内力霎时诡谲起来,剑锋上竟闪起了幽幽的光。
律岩深吸了一口气,飞身上前,举剑刺向罗铮要害,剑影虚茫未见,破空之声却泠泠可闻。
清冷月色之下,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反射着月光,粼粼如洗,透着一股凄异的美。
律岩轻轻擦拭着剑上的鲜血,笑了一声,刻意道:“你莫不是今晚就想死?早知你这么不听劝,不若不来找你,直接去杀了赫连倾。”
罗铮摇晃着站直身体,面露一丝讥笑,道:“凭你,根本伤不到他。”
律岩擦剑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罗铮,定了定才又笑道:“没错,我杀不了赫连倾,你杀不了我。况且,要伤害赫连倾,叶离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
“叶离?”罗铮皱起眉峰,心头涌起浓浓的不安。
“叶离。”律岩点头道,“我是个生意人,吃亏的事不会做。叶离早已恨你入骨,巴不得你死无全尸,而你死了恰好是一举两得。”律岩顿了顿,兴奋溢于言表,“如今没有什么比让赫连倾痛失所爱更让人快乐了,因此,我乐意帮他。”
痛、失、所、爱?
罗铮从未有过今晚这么丰富的表情,他忍不住又勾起唇角,笑叹了一声。
一个两个,未免也把他看得太重了,他忍不住笑,笑容慢慢爬上了眼角,最终笑出了声。
他一笑唇边便涌出更多鲜血,身体也随着笑声轻颤,伤口处的鲜血便源源不断地滴向地面。
真是又蠢又傻还自以为把住了庄主的命脉,可笑!
他越笑,律岩的脸色便越难看,他恶狠狠地盯了罗铮片刻,而后了然一般笑了一声。
他似是带着惋惜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难道不明白,叶离为何视你如大敌?”
“废话少说,你若当真要我死,便现在就杀了我,何必等到明日。”语毕,罗铮垂了眼盯着地面,心想着,以这样的身份而非以他的暗卫死士去死,倒真让人惭愧。
“你不会不知赫连倾明日便到淮阳了罢。”律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