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辟川若非涵养太高,恐怕早就一把天火烧了翠微山。毕竟天地盟主死要面子,他只来得及放一句狠话,便又回到了东暝观。
有人说,岳辟川是觉得丢脸,再也不管应长风的死活了。
昔日第一剑修被人掳走已经十分难堪,又加上武脉被封功体全失,想必日子不好过。江湖中从此提到应长风,除了揶揄与嘲讽,更多仍是同情。
末了义愤填膺一句:“就说那萧鹤炎不是个好东西!”
也免不了忧心:“不知他还会怎么折磨应公子……”
但其实应长风在翠微山过得挺好。
没了修为无法继续辟谷,须得吃普通人的饭食,萧鹤炎便专门从山下请了个祖上做过御厨的师傅给他一个人变着花样做吃的。应长风不吃辛辣刺激之物,萧鹤炎叫那师傅短短七日内写了一百多种粥的配方让他选。
应长风喜欢竹,萧鹤炎便大兴土木换了兰渚佳期原本的雕梁画栋,全部改成竹屋竹床,贴上符咒让它们始终维持着原本的草木清香。
应长风要看鱼,萧鹤炎便去市集精心挑选鱼苗放入溪流中,又施术无限放慢水流速度好让他观赏。
萧鹤炎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修道之人大都简单为主,底下的弟子以谢雨霖为首就颇有微词,哪怕最后习以为常了也仍是觉得麻烦。
而麻烦中的麻烦便是沐浴一事。
应长风重伤初愈,除了一叶浮萍的天地灵气外还需以自然山泉水而成的温泉休养。而翠微山上的泉水都极为冷冽,惟独最偏僻的山脉洞府中有一眼温泉。萧鹤炎为他在兰渚佳期修筑汤池,定期遣人专程打回温泉水供其沐浴,可说宠到极致。
好在应长风这人并不挑三拣四,万年不变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时间久了,山中弟子对他也渐渐不再多话,之前什么“续弦”“老夫少妻”的说辞随之烟消云散。
萧鹤炎多宠应长风,萧白石都知道。
但仍挡不住他隔三差五就要去偷偷看应长风几眼。
他被抓过一次现行,刚从兰渚佳期离开便碰上了萧鹤炎。令他意外的是父亲只让他以后别再冒犯了公子,言下之意是别来了,其余责罚一概没有。萧白石嘴上答应得挺好,背后依然不改,阳奉阴违用到极致,无非仗着萧鹤炎不会真的罚他。
虽说修道者不讲求香火传承,可他毕竟是萧鹤炎的独苗苗。
在应长风之前,萧鹤炎有过一个道侣。二人也曾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对方意外身亡后萧鹤炎便独自抚养萧白石长大,至今从未对他有过一句重话。
旁人怎么说应长风和萧鹤炎的故事,萧白石无所谓,他只知道父亲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他对谢雨霖解释,以此来证明父亲无非一时兴起。
谢雨霖听罢大笑道:“白石弟弟,你都快一百岁了。于师尊而言,长生寂寞,如今想要从应长风身上找个慰藉不也理所应当么?”
萧白石被这么一说,甚至无法说服自己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过得一天是一天。
此时他仍痴痴看向应长风,心下明白对方也知道他在此处。每回他都会让应长风发现自己,但对方好似并不在意被一直偷窥。
从白昼到入夜,萧白石都不曾离开。
他蹲在花径之中,借那些花朵为掩护,看应长风发了一天的呆。应长风不说话,他也没有多的动作,偶尔鱼儿摆尾,落花狼藉,除了第一眼,应长风不会再看他一次。
直至萤火点点,兰渚佳期变了模样,萧白石才从花丛中站起来。
长身玉立的青年随意散了发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他对视。几个呼吸后,应长风仍没有移开视线,萧白石想:这就是结束了。
“天黑了。”应长风说。
萧白石听这三个字已经入迷,日日夜夜,应长风只会这么委婉地提醒他该离开了。他声音低沉,如深渊中的一句叹息,传入萧白石耳中,又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春雷。
他连忙朝应长风笑:“哎,知道了,这就走。你……你早些休息!”
言罢,应长风收回视线,淡淡一颔首算作送别。他转身回到竹屋,外间萤火黯淡,纷纷从窗缝飞入竹屋,化为掌中的一簇烛光。
再过不久,烛光也熄了。
萧白石在这时才会走,他重新锁好结界,下山时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合拢又消失的金色穹盖。他想父亲很快就回来了,不该这么频繁地来此,不舍地反复雕刻应长风的眉眼,突然记起谢雨霖告诉他的秘密——
有一回谢雨霖来兰渚佳期为师尊送药,正好远远看见萧鹤炎饮多了琼花酿,半梦半醒间,携着应长风的手喊出了别人的名字。
“辛夷,辛夷……”他这么喊着。
应长风不答,萧鹤炎自己又醒了。
他看向两人握着的手,苦笑片刻放开,道:“我忘了,你终归只是长得像他。”
作者有话说:
为避免站逆,俺再次强调应长风是攻,他名字都在前面('?ω?`)
第3章 翠微山上
之后两天,萧白石短暂地消停了。
谢雨霖不放心,生怕他又去冒犯了师尊的道侣不好交差,暗中去过萧白石的住所,发现对方一如既往地无所事事后总算放心。
萧白石早知谢雨霖来过,待他离开后才草垛中站起身。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株灿烂流光的大树下,只一伸手,树梢便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红雀站到了手指上。
他与那红雀道:“你说,长风公子当真也倾心于父亲吗?”
红雀扇着翅膀,萧白石蓦地喜笑颜开:“是吗?我也觉着不太可能呢。”
那只小小的雀儿绕着他飞了两下,萧白石听它啾啾鸣叫,连忙抓了一小把碎米摊在手中:“饿坏了也不早说,就知道抱怨我——慢点儿吃呀!”
红雀不是精怪,只是受翠微山灵气影响,比之普通鸟雀自然更通人性,但若说成精成仙又更道阻且长。这山上飞禽走兽无数,大都生性温和,与众弟子都和睦共处着,互相不会过多打扰,除了萧白石。
他能与这些鸟兽/交谈,闲暇时动物也爱亲近他。这既非红尘道的修行,也不是翠微山上的不传之秘,甚至连萧鹤炎都一知半解。
萧白石说不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自从他记事起便无师自通。
从鸟鸣里听出悲欢离合,从一只鹿的眼中看出喜乐与凄然,随着年岁渐长,萧白石竟缓慢摸索出一套与它们为友的方法。甚而至于修道小有所成后,他居然还学会了通灵之术,虽说损耗尚大,时间短暂,若传了出去势必引起小范围振动。
原因无他,修道无论派别皆以为,太上忘情,至于自然中其他生灵,两不相争便是生存之道。
通灵术早个七八百年还有不少门派正在修习,但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普通人去炼气凝神,就算学会了,也不一定能运用自如。在一次有道君走火入魔驱动了门中瑞兽,踩踏民宅无数后,更被视为邪术,凡修炼者,必为正道所不齿。
再到后来就无人再习通灵驭兽一道,当中秘辛也逐渐失传。
萧白石少时问过父亲为何自己能天生就会,萧鹤炎只道万物各有机缘,或许是上苍对你有所眷顾。
等运用自如,修为渐进,萧白石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红雀将掌中碎米啄食干净,坚硬的鸟喙戳中掌心,萧白石突觉一阵酥麻,笑着按住它的翅膀:“终日吃好睡好,也不说去替我瞧瞧父亲回来了没有!”
红雀乖顺地蹭一蹭他的掌心,萧白石便道:“你说今夜回来?可大师兄说要等明天。”
小鸟啾啾叫了几声,焦急地从他手掌中飞到旁边的篱笆上左右跳跳,萧白石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啦好啦,我当然是信你!”
又是一番安慰,它这才安静地重新飞回了精致的竹笼。
萧白石趴在桌案边微微闭眼,四面灵气轨迹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仿佛和翠微山有莫大关联,也许因萧鹤炎之故,他时常有“我本就该是此山中人”的念头徘徊不去,自习得通灵之术后,这念头更越发强烈了。
翠微山不像东暝观这等修行大派,萧鹤炎在此地开宗立派八十年,于修道者的长生岁月更是弹指一挥间。诸位弟子资历尚浅没有成事,只靠他一人支撑。
在萧白石心中,青霄真人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半路出家开始修行,先修清心道,二十年炼气、五十年凝神,一百岁后已经开始辟谷。后因质疑清心道之道初本心,叛出教派后决心改修红尘道,自立门户,一边教授弟子一边继续修行,如今在能叩关元婴的当世大能中年纪竟还是最轻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能本分些谨慎些,恐怕也早被尊为一方宗师了。无奈他能半途干出抢夺别人大弟子这种事,注定了名声不太行。
可萧鹤炎不在乎名声好坏,他只求自在随心,率性而为。
三个月前同为红尘道派宗师的丹朱子来函一封,以北境古莲重开为由邀请萧鹤炎前去一叙。他自欣然而往,算算日子也该到回来的时候。
那红雀的预感分毫不差,是夜,萧白石从练功的洞府离开便接到师兄传讯:
“师尊已回空山朝暮,请少主前去。”
空山朝暮与兰渚佳期遥遥相对,千级云梯之上,就是萧鹤炎的居所。
萧白石没敲门,径直从大门进入书房,果不其然见父亲正在煮酒。他走过去在桌案对面落座,恭恭敬敬抬手行了一礼:“师尊。”
“不是在别人面前就不必这么叫了。”萧鹤炎看也不看他,兀自品了一口酒,道,“丹朱子这极北之地的佳酿确实不同翠微山,烈得很,不能给你喝。”
萧白石沮丧地“哦”了声,好奇问道:“丹朱道长的酒有名字吗?”
萧鹤炎手持玉杯,当中酒液澄澈如水看不出内里浓烈,道:“入口如冰,回味却似火……依我说,这酒就像长风一样,当年又有人盛赞过‘长风吹月’,干脆叫它‘仙人醉’再贴切不过。白石,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仿佛已经看穿他前些日子的举动,萧白石垂下眼时心脏不受控地漏了一拍,暗道若萧鹤炎再问应长风,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好在萧鹤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把酒放在一旁,正色道:“此次丹朱子邀我去赏莲只是个借口,你听说天地盟的动作没有?”
自从岳辟川上翠微山闹过一阵后便没了动作,萧白石鲜少涉足山下,闻言只是愣怔:“父亲,祸斗被除去后,天地盟众派不该有什么动作才是啊。”
“要真那样就好了。”萧鹤炎言语中颇有不屑,随后道,“近日天地盟打着正本清源的旗号又灭了一个红尘道的小教派,尽管那派与我翠微山毫无关系,平时干的有些事也确实上不得台面,但……天地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
萧白石惊道:“他们为何要行杀戮之事?”
“不是杀戮,只将那教派众人废去武脉,损了百八十年的修炼变回寻常人。”萧鹤炎皱眉道,“小门小户经不起折腾,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白石担忧道:“父亲想说以后迟早会将矛头指向翠微山?”
闻言,对方沉吟不语。
红尘道修习与清心道天差地别,因此有些不得要领的小众门派便打着修行旗号,干些淫.乱之事,更有甚者还会拐骗民女与自身双修。像天地盟的盟主岳辟川就三番五次抨击过这些都是“歪门邪道”“不上台面的腌臜东西”,此时出手,天下不仅不会觉得他们做得不妥,反而认为扰乱纲常者,人人得而诛之。
萧白石刚想安慰父亲翠微山众人向来都安分守己,只在山间逍遥,天地盟就算想讨伐他们也师出无名。可话还未出口,他看着父亲,突然说不动了。
就在兰渚佳期,不还关着个应长风么?
且不说岳辟川到底有没有放弃这大弟子,他此次面上无光,若咽不下这口气迟早会向他们报复。而他行事向来会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次红尘道惹了众怒就是个机会。
若真围上来了……
萧白石额边蒙了一层细密冷汗。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萧鹤炎伸手略微一按萧白石的肩膀,起先不怒自威的声音也温柔了三分:“不必多虑,这些事为父心里都清楚。就算岳辟川想对翠微山下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是不是真能手眼通天!”
萧白石眼神闪烁,匆忙一颔首。他始终咽不下话,试探道:“父亲,那长风公子……”
“怎么,他最近不安分?”
萧白石顿时慌乱片刻,才道:“不,我是想说,那毕竟是岳辟川的得意门生。父亲一直扣着他不放,迟早……会惹出祸端,不如……”
“你想让我放他走?”萧鹤炎皱起了眉。
即便他真是这么想的,在如此直白的逼问前也不敢妄动。他知道父亲宠自己,也宠应长风,这两种感情不尽相同、分不出孰轻孰重,可若自己对应长风的心思被萧鹤炎知道,那该是如何的盛怒,他承受得起么?
他对应长风的确颇为喜爱,见他一面能抵上三天欢喜。但……但那又如何呢?悖伦乱纲之事,他做出来了,萧鹤炎能原谅他么?
萧白石良久不答,时间如同静止了。
空气中淡淡的酒香经久不散,萧鹤炎打个响指,一簇金色火花袭向檐下的灯烛。已经黯淡的灯重又明亮,他看向萧白石,忽然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