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以谢雨霖为首的弟子们放肆欢笑,“多谢师尊”之语不绝于耳。
萧白石总算也轻松了一些。
他隔着一条长桌看向应长风,对方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拿起青瓷茶杯仔细端详。那淡青的颜色就像他穿过的衣裳,与他更是相称极了。
在父亲面前萧白石没敢一直盯着他看,只偶尔匆忙瞥一眼。
似乎知道他的行为,但应长风极为放任,鸦羽般的眼睫偶尔翕动,那目光便随之闪烁,不知在看向哪里。他自来了翠微山后第一次与萧鹤炎同席而坐,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应长风也没有要故意隔阂,可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并不像传闻中道侣该有的样子,连一向百无禁忌的谢雨霖都不开玩笑了。
茶会起先无酒,在座的除了应长风又都是已经开始辟谷、或辟谷多年的道者,只给他准备了些山间瓜果暂时填嘴。
“来,白石。”萧鹤炎朝他招招手。
萧白石不明就里地坐在萧鹤炎身后的位置,还没问什么,那人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过来。他接过一看,却是个锁的模样,上面刻有祥云莲花,用一条细细的金链吊了起来。
“父亲,这是您新做的法器吗?”萧白石拿起来透过阳光,没有发现任何灵力的痕迹,就是普普通通的锁。
萧鹤炎失笑:“不,这是民间的长命锁,用以给家中新生孩儿祈福的。”
他听了这话后,起先那些由于身世而来的迷雾与烦扰淡去一些。紧紧地握住那把锁,萧白石心说:尽管不与常人一样,却也待我没有任何分别,我既是他骨血所养,他当然是我的父亲。
其余人正各说各话,无人在意这边的交谈,萧白石道:“那天……我只是一时脑热,您只是告诉我而已,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好孩子。”萧鹤炎难得顺过他的头发,温声道,“为父对你的期待不多,只要你能知足常乐就好。不论如何,为父始终对你的心如初;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也从不因为任何而改变。”
那些罅隙仿佛就这么悄无声息被填满,萧白石“嗯”了一声。
萧鹤炎道:“此物在今天送你,是想告诉白石你在父亲这里永远是个孩子,随心而为,不必顾虑俗世纷扰。贴身带好它,从此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些话萧白石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时有了此前的告知再听,又是别的滋味。那些委屈、苦恼和怨恨仿佛突然再也没有了。
他感激这句“如初”和“随心而为”。
萧白石眼圈微红,但他到底没落泪,只顺势将头埋到萧鹤炎肩膀,再开口,却喊了一声爹。
“得了。”萧鹤炎让他坐直,“你少时都不爱哭,现在怎么还越长越回去了?日后练功修习不可懈怠,男儿立天地,终归要对得起自己才对。”
萧白石道:“一定。”
氛围温情而柔和,父子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后,萧鹤炎起身离开,遁去了空山朝暮后山深处。
因为他的离开空出了位置,应长风却没有走。
其他弟子已经由谢雨霖张罗着去开那几坛琼花酿,萧鹤炎的私酿是由翠微山上的百种繁花入酒,再以清泉为引足足五十年方成,平时轻易喝不到。本就没有断情断念的青年们得了放纵的机会,非得一醉方休。
他们吵吵闹闹,衬得茶桌边安静非常。
萧白石收好了那把锁,看应长风一眼后大胆道:“公子不……不回去吗?”
“天色尚早。”应长风对他温和,话语中也透出十足的耐心,字数不多却足够让萧白石越发得寸进尺。
他默不作声地往应长风那边挨,见他没有躲避之意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应长风道:“是喜事,解了禁来走走也可以。”
萧白石热切地望着他,总觉得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出来:“那,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了。公子论起来……也算半个长辈,有礼物给我吗?”
笑起来还挂着一团孩气显得青涩,此时萧白石神色端正、目光温柔,那双桃花眼中绯色氤氲,似醉非醉,反而不同往日。应长风不露声色地偏过头,像听了他的撒娇,研究过桌上摆的一堆东西后捡了个桃。
他往萧白石眼前一递:“喏,送你了。”
没料到应长风真能有所动作,萧白石心间一软,眉梢眼角都流淌出了盈盈笑意。他接过去道:“我又不吃东西,你好敷衍啊!”
“就吃一口没关系的。”应长风道,竟有几分跳脱。
萧白石当真咬了一口,桃子果肉脆而清甜,齿颊留香。道者尽管辟谷,但食与色二字却不能轻易抛诸红尘外,他此时吃了点,口腹之欲莫名得到极大的满足。
应长风问:“甜么?”
萧白石点头,还没回答,那个桃子又被应长风蓦地夺了回去。他诧异地“哎”了一声,听应长风煞有介事道:“辟谷后还是少破戒,我代你受过吧。”
言罢举到唇边,恰巧咬在了那小块的残缺旁边。
就好像他与应长风隔着桃子吻了一下。
清风过处,阳光愈发炫目,而山后的浓雾也即将散去。应长风远眺片刻,又对上萧白石的视线,他弯了弯眼角,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
“五日后想去你住处,有空吗?”
正饮茶的萧白石听得真切,一口水呛在喉咙。
第9章 长风吹月
萧白石的居所与翠微山中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在云巅之上。
这处隐蔽非常,说是住所,不如将其比作一个秘密基地。萧白石少时不知它的奥妙,非得缠着萧鹤炎同意自己搬来,萧鹤炎溺爱他,没过多久便同意了,又为他加上封印护持萧白石的安全。
群山以上有层云,层云深处,一处仙境才逐渐从结界中显露。这处在翠微山风满楼后面,位置更高,平时道行尚浅的人根本不能察觉,名为“云中迹”。
应长风要在此处见他,萧白石恨不能也能一夜之间用千级云梯、万丈红毯为应长风铺出来路。但他修为不够,短暂时间内造不出这么复杂的工事,兴师动众也怕萧鹤炎多想,兴奋之下依约早早来到了风满楼等候。
五日前,应长风那话说出来后,萧白石心跳都快骤停。
他呛了个死去活来,差点引起了那边抢酒喝的人们注意。萧白石随手拿袖子擦着桌上、身上的茶渍,慌乱地躲开了应长风的询问:“我……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就这样吧!”
若被别人听见再捅去萧鹤炎那儿,短短几个字还不知惹出多大的风浪。萧白石刚在内心检讨过自己,不能对不起父亲,应长风就给他来了致命一击。
他的确喜欢应长风,可他能全不顾萧鹤炎的身份吗?
萧白石还没能忘形到这个地步。
可惜应长风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听懂了依旧执着,顿了顿道:“不打紧,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空,届时可在居所等我。”
萧白石看向他,那人面沉如水,仿佛只平淡地阐述了一句花开花落。他一抿唇,委婉地拒绝道:“你我私下见面……还是不要吧,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了?”
“是正经事自然光明磊落,何必怕别人闲话?”应长风理所当然道。
萧白石暗想:你倒当得上光明磊落四字,可我却万万不敢认的。这话对应长风解释不通,他只得一直沉默以对。
片刻,应长风好似终于没耐心了,他过去傲气惯了,能等这一时半会儿已是十足的低声下气。见萧白石依旧不说好也不干脆拒绝,应长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萧白石一眼:“五天后午时三刻用过饭,我去寻你。若你不想见我,别来就是了。”
嘴上说着不好相见,可事实却是萧白石已经在云中迹山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叼了根不知名的青草坐在树枝上,两条长腿无聊地晃荡。眼看时分将过,连半个人影也见不着,萧白石泄气地想:他果然是耍我。
红雀不知从何处飞出来落在萧白石肩膀鸣叫一声,他忍俊不禁,伸手逗弄着它头顶绒毛,叹道:“我又被骗啦。”
红雀扇动翅膀,急不可耐地啄了他一口。
萧白石吃痛,刚要反问它为何如此,周身的风却突然变了。他感官敏锐,本能地扭过头去,只见山道尽头,一身白衣正拾级而上。
应长风走得格外慢,两三步便停一停不知道什么原因。萧白石掐了个手诀,念一行隐匿咒藏去了身形。他没有动,在树梢见应长风保持着蜗牛般的速度一直走到了云中迹的入口,可这处隐在结界后,应长风找不到。
他没见到人和其余的痕迹,但也没有要在四下找萧白石的意思,两手空空站定。
树梢微动,萧白石现了身一跃而下正好落到他的身后。应长风回头还未开口,萧白石叉腰道:“喂!说好的午时三刻,你迟到了。”
应长风眉梢微挑,指了指头顶的方向让他看。
此时旭日凌空,正好三刻。
因为武脉被废无法御风而上,应长风仰望被结界包裹的云中迹始终不语。
在翠微山,数云中迹到风满楼这一片他最熟悉,此时又没有旁人看着,萧白石自在得多了。他绕着应长风走了一圈,突然打趣道:“长风公子,你要去我的住处,但现在这样子也上去不了,怎么办?”
应长风不动声色地抬眼道:“你本门心法已练至六重,带我上去不是问题吧?可连说两句话便没胆子,恐怕此事难为你了。”
闻言,萧白石颇不服气:“谁、谁说我没胆子……”
竟就要伸手去搂过应长风,但对方往后退了一步,片叶不沾身似的躲开了。那脚步轻盈灵动,萧白石眉头微皱,突然奇怪地想:
他不是没有修为了吗?怎么这几步如此快?
当今天下除却那些歪门邪道的套路,剩下的道者炼丹画符,大部分性情温和一心求道,轻易不动手,到了除魔卫道的时候也不会冲在最前面。有句话说得好,天塌下来剑修们先顶着。
常言道,一剑能当百万兵,强力的剑修过了凝神期,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完全能以一敌百不落分毫下风。应长风便是其中佼佼者。
而武学唯快不破,他早年师从离火剑门的家学,剑法更是将这一字贯彻到了极致。当年与他对剑的归一笑输了半招后仰天长叹愧不如人,后来又评价应长风的剑“实在是太快”,可说得了离火剑门与东暝观的真传,说疾风骤雨也不为过。
剑很快,身法想必也十分迅捷……
萧白石想将某个诡异的念头甩出脑海,却放不下好奇,试探道:“你刚才这两步,我都要以为你其实一点事也没有了。”
应长风淡淡道:“练过千百遍自然成了习惯。”
两人又僵持片刻,萧白石仰头看了一眼云中迹的位置,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没法抱着……带着他上去了,问道:“此处也没人,你寻我有什么事便直接说吧。”
“我想找一个地方。”应长风道。
“嗯?”
“翠微山上是不是有个藏经洞?我听说那处存有红尘道所有古往今来的典籍。”应长风见萧白石面露诧异,又解释道,“在东暝观时,我于藏书楼中参透了离火剑门至高武学,修为得以大进。翠微山若也有,便想去见识一番。”
萧白石不上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有藏经洞?”
“你父亲告诉我的。”应长风猜到萧白石所想,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果你知道那处怎么进入……我不想让他带我去。”
但却希望我带你去吗?
这问句在萧白石唇齿间徘徊一遭,他面色如常,内心却风起云涌地想应长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这么熟悉?为什么宁可拜托自己也不去问父亲,分明父亲告诉了他藏经洞的存在,以现在应长风毫无威胁力的地位,他就算想进去看一眼、借几本书,萧鹤炎不可能不同意的——藏经洞里压根儿没有禁书秘籍。
“你去找父亲吧”几个字整整齐齐地堵在了他的喉咙口,萧白石对上应长风的目光,脸颊不可避免开始发热。
他伸手搓了一把脸,念了三遍“美色误人”,别扭道:“我是知道……也可以带你去。但可不能白干活,你给我什么好处?”
应长风愣怔片刻,道:“我没有可以给你的东西。”
一句话把他堵了个够呛,萧白石道:“那就大家都别去了。”
应长风不料他竟有耍无赖的时候,换作别人恐怕就此作罢,但他在这事上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萧白石眼见他眉头微蹙认真思索,也许真的开始盘算在兰渚佳期留了多少家当,而其中能用来换进一次藏经洞的又有多少。
萧白石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应长风了,眼前这人分明倨傲清高,此刻却全看不出从前有多锋利,反而……有点可爱。
良久,红雀在萧白石肩膀上不耐烦地蹦跳,又绕着应长风飞了一圈。它看中应长风的头发,正要去扯,应长风突然有了动作。
他在萧白石的注视中解了腰间的玉笛:“就这个吧。”
“什么?”
“身无长物,其他都是拜你父亲所赐,只有它算得上是我自己的东西。”应长风端正了眉眼,“不是问能给什么?这个,送你了。”
那是“吹月”。
萧白石知道,它和远山黛一样是对方的标识。
应长风从远海到中原时便一直随身携带这只短笛,所用材质是深海底罕见的玉石,玉色纯而质地轻薄,制成短笛后其音色与上好竹笛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