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吗……?”萧白石愣了下,“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么?”
萧鹤炎眼眸微微暗了,对应长风道:“你看过《山海异闻录》?”
应长风不予置评,笑了笑:“不关你的事。”
萧白石云里雾里地问:“什么啊?”
但应长风和萧鹤炎都无暇理会他,萧鹤炎一把按住他空余的右手腕:“在哪看的!在翠微山,还是在别处——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
应长风没有吃痛的感觉,他甩开萧鹤炎,玩着那串葡萄漫不经心道:“不,是在离火剑门。”
“离火……”
“十来岁的时候吧,刚学会认字写文章,父亲扔给我那本书,我就看了。离火剑门与世隔绝,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应长风偏头看向他,“待到从远海初来乍到中原,才知道《山海异闻录》在此地居然是本禁书。”
萧鹤炎:“……”
“在东暝观时,我无意中问了一句,对结果很好奇。”应长风顿了顿,道,“你们中原人将平章别院的那些笔墨文章奉为圭臬,他们说禁就禁,从未有人质疑过其中缘由。且不说各门各派也都不是文盲,众人活个二三百年再寻常不过了……如果平章别院造了谣,别人不就都被蒙在鼓里了吗?”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字里行间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痕迹,萧鹤炎皱眉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曾想过?平章别院千百年来做的只有这一件事,整理典籍,编撰道史。清心道坐大,天地盟成立后更加对他们敬重不已……”
“我明白了。”应长风道。
萧白石:“什么?”
应长风好心地解释道:“所以他们说了算,但你不服。否则翠微山怎么会也刚好有一本《山海异闻录》?”
萧鹤炎并未否认:“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别的,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应长风又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笑法,只让人感觉嘲讽,“书中所载的上古凶兽那一场异变,和平章别院的道史中所写的圣兽‘镇守四方’内容不同,孰真孰假?”
异变?凶兽?萧白石望向应长风,喃喃道:“怎么可能……”
上古四兽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据守四极。他们自开天辟地之时就吸食灵力存在,历经沧海桑田后通人性懂人言,力量强大,可翻山倒海。
千年前因灵力紊乱失衡,四圣兽投身四方的化灵池,又用补天石柱镇压其上,以身为封印换得江山安定。
所有的书册与口耳相传都是这么说的。
萧白石彻底茫然了,异变怎么回事?难不成四圣兽其实是凶兽么?
但灵兽与凶兽,那差得实在是太多了,何况已经有了“圣”之名的四兽呢?一朝被划为茕鬼、祸斗的一丘之貉,谁能接受得了?
他的疑惑还没理清大概,萧鹤炎又施加了一击:“青龙之变是真的。”
“你听谁说过?”应长风步步紧逼。
两人之间氛围一时奇怪极了,萧鹤炎是宗师高手,应长风一点修为也无,反而从气势上好像萧鹤炎反被对方压倒。
萧鹤炎躲开了他的视线:“不重要,我也不知情。”
“很重要,青霄真人。”应长风话里有话,“若说别人不知,我信,毕竟平章别院能做的都做了。可翠微山在那场变故中至关重要,后来封山数百年直到你开宗立派……你不知情,这话你自己信么?”
萧白石被忽略,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
应长风冷哼一声:“不想说?那我说了。”
“你……”
“《道史》和《万兽纲》都说上古四兽甘愿为平衡灵力投身化灵池,但《山海异闻录》并非这么写的——”
“应长风!”
“玄武入池之后,青龙被一名入魔的修道者以通灵术驱使,成了凶兽,四处祸害人间。东方的化灵池一夜之间灵力泄出,天地间清浊失衡,阴阳逆转,五行四季无一处能恢复正轨。后有七位大能耗尽修为方能将它暂时封印在东海深处的补天石下,那位修道者,也被扒皮抽筋不得好死了。”应长风说到此处,轻飘飘地剜了萧鹤炎一眼,“这些事,平章别院删去了,以为过了几百年当时的大能们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便无人知晓。”
萧白石:“那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青霄真人,那位入魔的修道者,或者七位大能中的哪一位,和翠微山有关吧?”
应长风问完,萧鹤炎手中再无法控制力道,震碎了桌案。
第32章 山海异闻
又是不欢而散。
萧鹤炎鲜少在萧白石面前暴露这么强烈的怒火,此刻一声巨响后桌案从中断开两半,酒杯、食盘统统洒了一地。
碎屑中满场都寂静了,谢雨霖率先反应过来,张罗着收拾残局,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抚。
其余人噤若寒蝉,直到萧鹤炎愤而离场。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大的弟子开始小声交谈,目光落在了应长风身上。萧白石也跟着受罪,听他们议论应长风,不由得皱眉站起身。
“走吧!”萧白石伸手拉应长风,“别在这儿听他们唧唧歪歪的。”
应长风先没动,仰起头仔细地看萧白石。
他平日里总是很开心的,这会儿却因为刚才的争执而显得不耐烦,隐约有点怒意像两簇火星在眼底闪烁。萧白石的情绪很鲜明,喜怒都一清二楚,在他的同门面前应长风不想让他太难做。
应长风低声“嗯”了一句,站起身,却不着痕迹地挥开了萧白石想要握自己的手,忽略他的诧异,自己一拢衣袍,慢慢地走了。
萧白石赶紧追上他:“你不高兴了吗?”
应长风摇头,回头扫了一眼练功场上。夜宴还未开始就散了,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和萧白石,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向来视天地为无物,更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这时因为萧白石,莫名起了稍微护着他的心思——就算护不了别的,也少让他被这些目光注视。换做从前的应长风,兴许已经凝神出剑,叫他们都闭嘴了。
思及此,应长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七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山路狭窄的一条,此处离兰渚佳期尚远,应长风来回走一趟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他在前面走,萧白石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察觉出应长风多少因为和萧鹤炎的一席话出神,萧白石没打扰他,也难得不去主动找他聊些有的没的,就这么追上他。
行至一半,天色渐渐地暗了。
萤火一如既往地升起,攀在树梢、草叶间,照亮了山间小径。萧白石自小习惯了这样的光,可上回在山神庙与应长风升起篝火,再见荧光便说不出的不自在,甚至会想:为什么翠微山不用明火?
他从没问过萧鹤炎,这时想到,也情不自禁地问了出口,像自言自语。
应长风扭过头,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灵山阴处不易起火,再者五行相克,如若贸然使用可能会导致翠微山的风水生变。”
“那也要很大的一把火才可以吧?”萧白石小跑两步与他并行,见应长风点头,又问,“你方才说的《山海异闻录》是什么意思,和翠微山有什么关系?”
应长风顿了顿,竟茫然道:“我不明白。”
萧白石:“嗯?”
“你的问题。”应长风微蹙着眉,完全不为萧鹤炎的愤怒有任何触动,只陷在自己的思考中,“按理来说翠微山离东海那么近,化灵池和镇压青龙的补天石柱都在东海的海底,这两样东西会吸掉方圆五百里的大量灵力,怎么会还有翠微山这一座灵山呢?”
太初时,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盘古死后,四肢为东南西北四极,躯干骨血化作山岳江河……至此,天地之间,九万里内,阴阳协调彼此周转,产生了最早的灵力源头。而四极中,各自生出一处化灵池,联通了整片大地的灵力运转。
化灵池有异动,则天地变色。
所以灵力几乎可以说一句永远守恒,此消彼长,不存在近距离的地方会出现两座灵山的情况——如果化灵池在东海,那么东南处,为何会有翠微?
萧白石从前没想过,这时一点就透,迅速地记起他们出山门的那一次。
结界将所有的灵力都封得严严实实,而外间暮雨苍天,树影婆娑间有股说不出的邪性,好似随时会出现魑魅魍魉。
山下和山上仿佛两个世界。
翠微山像一片被邪祟包围的净土,与世隔绝。
而他身边,应长风却在想:师尊所言翠微山的秘密是否与这个有关?
但青龙若真已成了凶兽被镇压,翠微山或许就是封着它的关键。既然如此,本该让翠微山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孤立于世,青霄洞府在此处没有将灵符贴满整座山脉,显然是留有了余地的。
那为何岳辟川非要把翠微山收入囊中呢?他想做什么?
萧鹤炎的话不合时宜地充满他的脑海。
“清心道宗师想问鼎天下?剑修重欲,有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会否一语成谶?
不祥的预兆,应长风想着,手却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萧白石眉宇间尽是担忧:“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方才我爹说的——”
“罢了。”应长风回身自然地拉住萧白石的衣袖,“不想这些,船到桥头自然直,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也就不纠结了。”
萧白石担忧未退,闻言颔首,又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应长风垂眸拽了他一把,两人的影子旋即在一地萤火照出的光亮里叠在一起。
他被应长风握住了手,身体贴着对方时听见应长风道:“今天在你父亲面前竟保护我,白石……”好像叹了口气,带着笑意补充,“我很开心。”
萧白石“哎”一声,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怎么突然说这个”堵在喉咙呼之欲出,应长风低头,在花香摇曳中吻了他一下。
唇齿间果香尚在,萧白石情不自禁地阖眼,感觉应长风进来和他交缠。
他们温柔地吻着,不时伴随轻轻的吮和咬,一点阵痛在缱绻的呼吸交换里格外清晰,也让人感觉到这个吻不是如梦似幻的虚拟,而真实存在。
萧白石呼吸有些断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哼,抓紧应长风的手腕。应长风以为他要挣脱,从握着手变作半抱住他的后背,他渴了一样地仰着头,被应长风吻到双唇都微微发麻才放开。
此前还是小打小闹,不知为何,也许刚才在萧鹤炎面前眉目传情太久,萧白石也不愿去想父亲知不知道、是否介怀。
他对上应长风就没有任何办法,应长风没说要不要和他做一对隐秘的有情人,应长风甚至没对他说过“喜欢”,但他从被掷葡萄,被亲吻中就能获得快乐与满足。
“……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兰渚佳期了,那处什么都没有……这边离云中迹还近一些。”萧白石嗫嚅着,红着脸提要求。
应长风不直接说是与否,他执着萧白石的手不放,抬起来凑到唇边,亲昵地用嘴唇碰了碰萧白石的一条掌纹。
萧白石受不住,那夜与他在风雨中交欢的回忆袭来,他抱住应长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地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我们回去吧,一起做梦。”
应长风顺过他一缕散落的长发,轻声回答他:“好。”
不是应长风初次在云中迹留宿了,萧白石却仍忙前忙后个没完。
起先他们是分开睡的,他记得应长风有洁癖,估计不愿与自己挤在一起,今天算答应了他,就算只单纯同床共枕萧白石也不想让他感觉任何不自在。
红雀抓在窗框上,玉色鸟喙一反常态地紧闭着,两只绿豆似的小眼睛却瞪着应长风。
它平时吵个没完这会儿反而安静,应长风不习惯,看着它,随口问了句:“你家小红今天怎么变哑巴了?”
“它老骂你,我听不下去,就施了个小法术,免得晚上它不知好歹扰人清梦。”萧白石正铺床,头也不回道,“你过来试试,我也不知你喜欢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平日我睡得软,老被爹劝解说修道者不该这么惯着自己……哎,应长风!”
话音未落,竟是被应长风从后背搂住,他一覆上来,萧白石腰就蓦地软了,往下栽,两个人一起倒在床褥间。
应长风护着他的脸,萧白石感觉应长风掌心有点烫,贴在自己眼角、侧脸时更像快把他烫伤了。
他按了按新换的床褥,临近初夏,萧白石垫着竹席还能往下按几分,应长风顿时失笑道:“确实太软,你以前睡得比这还要软吗?”
“对啊……”
“娇气得很。”应长风说罢还不撤开。
萧白石陷在里面,听完这句有片刻脑袋空白。他转过身,搂住了应长风的脖颈,指尖一弹,床头那盏灯中萤火散去。
屋内霎时满天金绿色的星辰,随风涌出窗外。雾气让室内也有点湿,有点凉,萧白石和应长风抱着躺在一起,他却没有任何逼仄或压迫的感觉。
就一个纯粹的拥抱,应长风嘴唇在他耳垂很轻地碰了碰。
“你这样我没法睡觉了。”萧白石蹭他,小动物那样柔软而充满依赖。
应长风没笑,认真地望进那双桃花眼,也像起了雾,绯红的一片中藏着繁花盛景。他俯身,不做声地解开萧白石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