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诉求听着合情合理,萧鹤炎本也对应长风到底是真废物还是一直隐藏自己存疑,先前数次试探都失败,差不多放了心结果就出这事。借桐桐的口,他默许无言,旁边谢雨霖察言观色,懂了师尊的意思。
谢雨霖单手一翻,长剑顿时横在胸前朝应长风递过去:“公子,请吧。”
萧白石顿时有些急躁,可他被萧鹤炎按着开不得口,只好一双眼黏在应长风身上,在心里祈祷这不是个陷阱。
“这……”有人迟疑了一句,“他不是没修为吗?”
谢雨霖道:“只是走一趟剑招而已,没有修为无关紧要,对不对,公子?”
应长风迟疑片刻,接了他那把剑。
抬眸与谢雨霖短暂地四目接触,一人灰衣束发,眼底血色翻涌;一人白衣如雪,长发如瀑,细长的一双眼此时涤荡开平时懒散与嘲讽,竟隐有霜寒之意。
“且看吧。”
应长风言罢,手腕一抖,雪亮青锋应声出鞘!
出剑极快,剑鞘落地时清脆一响,带起的风卷过了数片流苏叶。
与应长风离得最近的谢雨霖只觉一阵微风拂面,还未能分辨出来源何处,剑刃走势由温润陡然一变,紧接着似乎有万千剑意锋芒毕露地封住他全身脉门。
那感觉极短暂,是属于剑修的直觉。
谢雨霖一个激灵,咬了口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他正要看清,可那阵剑意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而应长风的第一剑已经在他手腕处轻轻点过了——没有任何灵力的痕迹,只是花拳绣腿的比划。
谢雨霖顿时有些疑惑:方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吗?
可他没有询问对象,只得咽下了这阵错觉。
作为剑修,没人不知道应长风,也没人不会想和应长风切磋。
应长风成名始于他那离火剑门初涉中原的身份与一张对于男人过分俊秀的面孔,但真正的让大家心服口服是从险胜剑神归一笑开始,不算太早。据论道大会的人说,应长风持剑时与平日全然不同,只一剑,就能名震天下。
神秘的出身,快剑,孤傲冷清的性格与丝毫不留情面的作风,都让谢雨霖对他的剑充满了好奇,还有秘而不宣的向往。
他不肯承认自己曾期望与应长风一较高下,不是敌对双方的厮杀,而是两个剑修在剑术、剑意与剑气上的切磋——他盼着赢应长风。
可惜数年过去,他对着从不拔剑的应长风没有半点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应长风的剑。
剑修难免杀心过重,因为功体的特殊性走火入魔的也不算太少。大部分剑修的剑都是为了取人性命而生,少了美感而多了利落,只求剑意爆发一招之内取人性命——比如归一笑,岳辟川——实在没有“不留行剑”这种花里胡哨动十七次才杀人的剑术而言。
以前的谢雨霖对这套传闻中的快剑不屑一顾,觉得就算再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动作能追求到什么剑意的极致呢?
此时此刻哪怕没有灵力,没有修为,他却在应长风的剑中冷汗直流。
十二脉,五处大穴,每一式都是逼人的锋芒,封住全部的动作,破解过一招也躲不过下一招,所以一十七剑没有半点多余。
应长风的剑冷而尖锐,一如其人,又似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没有杀意,没有嗜血的疯狂,是真正只求胜不求取人性命的剑法。他早就不与人斗了,他要堪破天地日月,于如露又如电的境地中寻得剑意永存。
千里不留行,却又处处留痕了。
他……是会飞升的。
颈间一点寒芒闪过时,谢雨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脊背。
应长风没动,那柄剑的背面正抵在谢雨霖的脖颈大动脉下方三寸,他偏过头让所有人看清楚:“若是一十七剑走完,因为持剑有重量,最后一式‘乱雪不留行’必定往下倾斜,否则会伤到持剑者本尊。”
“再补上其余十六剑的伤痕,造成柏郎是死于不留行剑之下,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满场静默无言,萧鹤炎似乎想到了这个结果,拂袖转身离去。
萧白石很想叫一句好,但此时此景不太合适便咽了下去。他见谢雨霖面色发白,担心之余不由得快步过去,问:“大师兄,没事吧?”
“啊?”谢雨霖如梦初醒,往后退着与应长风拉开了距离,声音居然有点颤抖,“没事、我没事……”
萧白石:“大师兄,翠微山上对剑术懂得最多的就是你,他说得有道理吗?”
咫尺之遥,应长风正弓身把剑鞘捡起来,他对那把剑很感兴趣似的比划了半天才入鞘。只一眼,谢雨霖莫名对应长风的敌意消了大半,但也须臾而已。
他沉着脸道:“就算剑法是有顺序偏差的……那如何解释剑痕的颜色?”
应长风道:“海底黑铁造的剑虽然少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这些年天地盟中有一派专研兵刃锻造,好似叫什么‘荒山剑庐’的……或许去问问便一目了然。”
谢雨霖嗤笑一声:“我们去问?你未免太异想天开!”
应长风安然得仿佛这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走向:“我可以去帮你们问,左右这口黑锅是盖给我了。”
人群中隐约又有不忿,最终看向了萧白石。
仿佛萧鹤炎退出了这件事后,决定权都交给了他。
萧白石被看得头皮发麻,宛如又回到了那日试炼时被谢雨霖针对的尴尬中。他心里偏向应长风,却也对这句话十分不解:“你想下山?”
“要调查清楚的话自然是去临安一探究竟。”应长风道,“如若你们有人不放心,觉得我要趁机逃走,也可以一起。”
萧白石道:“我和你去,山中父亲主持大局足够。”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谢雨霖摩挲剑柄的手指一顿,正要出言阻止,先前作证柏郎被害的牧禾也一步向前:“柏郎死得蹊跷,我放不下,我也去。”
萧白石道:“那这样就成啦!牧禾师兄向来不偏袒任何人,有口皆碑的,有他同行,相信父亲也不会过多反对。”
应长风的目光从牧禾身上一扫,淡淡地颔首。
谢雨霖终究没说话。
人群之外,萧鹤炎似乎默许了这些决定,遣散众弟子后单独把应长风留了下来。萧白石不安地看了一眼,生怕父亲对他又做出上回兰渚佳期那样的事,可他实在没立场多问,只得垂头丧气地先行离开。
刚下空山朝暮,横生出一只手抓住萧白石!
“谁!”凝气于掌心刚要反击,萧白石却在下一秒诧异地散开灵力,“大师兄,你怎么半路堵着我?”
谢雨霖把他拉到一边,面露不安,道:“你真的要和应长风一起下山?”
“是啊,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既然现在剑法的嫌疑已经洗清,那很可能有人冒充他的剑,故意挑拨天地盟与翠微山之间矛盾。”萧白石说得有条有理,一双桃花眼凝望谢雨霖,“大师兄,你有什么担忧吗?”
谢雨霖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我怕他害你。”
萧白石诧异了片刻,心道:大师兄从前虽关心我,但少有这么直白。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柏郎师兄刚刚出了事,他向来责任心重,大约是内疚了。
萧白石反过来安慰谢雨霖道:“没关系的大师兄,牧禾师兄跟着呢……”
“反正你多一个心眼,没坏处。”谢雨霖不耐烦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太婆妈,不该显出对萧白石这么在意似的,别扭道,“我走了。”
站在原地看他御剑而去,萧白石一边内心温暖地想“大师兄对应长风可能也在逐渐改变”,一边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眼空山朝暮。
闲云居的辛夷花又开始盛放,幻境绝美却透出一丝凄清。
“他们俩会说什么?”萧白石默默地想,灵机一动,伸手召来一只在树上围观他与谢雨霖的麻雀,朝它打入一丝元神。
随后放开手:“去!”
作者有话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取这个意思嗷。
第41章 我心匪石
元神没入时,小鸟周身闪过一道细微的光,接着那麻雀目光迷茫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竟有了点灵性,应声朝空山朝暮飞去。
而萧白石借它的眼,落在了虚幻的辛夷花枝上。
因为萧鹤炎维持幻象所耗费的灵力,花枝逼真程度十分惊人,若非修道者能探出灵力恐怕正要以为都是确实存在的了。萧白石默默地想着,催动麻雀左右跳了跳,装作只是误入此地的普通鸟雀,往场中窥探。
那口薄棺已经被盖上,应长风站在旁边,表情有些微妙。
他若真冷若冰霜萧白石还不会意外,反正常态如此。这时独自面对萧鹤炎,料想应长风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但他看上去竟还算……温和?
萧白石顿时心如擂鼓,生怕他与应长风脆弱的感情还没稳固就被父亲摧残了。他催动神识,那麻雀扑闪着翅膀躲开了繁复花枝,缓慢落在离那两人更近的地方。
“……看来你也赞同此事是岳辟川授意了。”
萧鹤炎此言说罢,远在空山朝暮外的萧白石一愣,心道:怎么,师兄当真是清心道害的吗?那不就……和应长风有关吗?
应长风全无反应,偏过头打量那些盛开的花朵,道:“师尊贪的只有你知道,在这儿试探什么?也不强求你信我。”
萧鹤炎被他噎也不是一两天,已经能够自然地揭过这页了。他往旁侧走了两步似乎只是随便看花赏风景,忽道:“我信柏郎的死和你没关系。”
“哦——”应长风拖长了声音,腔调了然但面色不变,“那就是同门戕害了吗?借你弟子所言,哪怕不是直接下手之人,翠微山总该有谁通风报信了。”
萧鹤炎道:“你猜到了是谁。”
树枝上麻雀扑腾着翅膀,而远处萧白石听见这句话,差点惊讶得脚下打滑。
什么意思?
翠微山真有人与天地盟暗通款曲?
院内,应长风看了眼那口薄棺:“翠微山内务我不掺和。但好心劝你一句仔细打草惊蛇。”
萧鹤炎:“此话怎讲?”
“毕竟你在明、对方在暗,若只是个普通弟子还好,要是……罢了,此时做大动作不如先让柏郎入土为安吧。”应长风缓缓地摸过一个边角,低声道,“可怜,魂魄入轮回都已走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肉身却还不能消弭。”
也许被生死无常触动,应长风周身裹着的冰又消融了一点,露出内里还没裹好的七情六欲,证明他尚且是个保有喜悲的人。
“柏郎在时常说来世想再续师徒前缘。”萧鹤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应长风不关心萧鹤炎,方才那些话只是看在萧白石的面子上提醒。
他想自己该对萧白石好一些,这也不是什么难度太高的事。既然对萧白石好,那这些举手之劳随口说了,信不信在萧鹤炎自己。
萧鹤炎若因为这点疏忽出了什么事,白石会伤心。
“你刚才说,‘要是’……要是怎么样?”萧鹤炎看他,眼底似乎发红。
要是,并非普通弟子呢?
可这话应长风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是不确定或者不相信,都可以。不论你怎么想的,翠微山都已危机四伏。”应长风一针见血道,“所以才同意白石下山。”
萧鹤炎:“……”
他被戳中心思,一时间无法反驳。
翠微山百年如一日,萧白石生长其中,虽然天赋不错但心思着实单纯。在没有做好下山的准备之前贸然让萧白石踏入红尘俗世,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两派剑拔弩张,此次柏郎之死很可能涉及到天地盟,其他师兄师姐们更有经验的去,不是更合适吗?
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同意萧白石以“查探真相”之名离开翠微山。
除非萧鹤炎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必须让萧白石远离风暴的中心才能保全对方。
萧鹤炎不答,似乎是默认了。
应长风道:“下山去,就算牧禾在旁边,遇上天地盟的人也难保他周全。你这时让他离开翠微山,就不怕他遭遇不测?”
萧鹤炎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言罢话锋一转,萧鹤炎看向应长风的目光带了点揶揄神色:“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以你和白石的关系,天地盟真想对他不利,你三言两语也可保住他吧。”
应长风忽略了前面那个一半试探一半嘲讽的问句,认真思索片刻,答道:“难。”
萧鹤炎轻哼一声,不予置评。
应长风道:“我和天地盟联系不多,此次要和白石一道探查柏郎死了的真相,同去荒山剑庐询问话事人……并未准备好和天地盟的人见面。再说就算见面,天地盟规矩森严,那些人未必听我的。”
“呵呵呵……”萧鹤炎低声笑了,“你们清心道又是纠集联盟,又是一统江湖,当真做到了‘清心’二字吗?岳辟川上梁不正下梁歪,应长风,你这师尊也有趣得很。”
应长风闻言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实话实话而已。”
见下山之事成了定局,应长风和他本就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时见状敷衍地朝他一拱手就想离开。可还没走两步,背后萧鹤炎一声低喝叫住了他:
“站住。”
宗师威严尚在,应长风依言止步,却没回头:“还有什么要嘱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