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儿他突然想起应长风从前也算半个天地盟的人,顿时又觉得说错了话,干脆紧紧闭嘴不再多言了。
应长风不知没听出他的意思或者装作没懂,很无所谓的“哦”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所以,换衣服也是不想引起他们注意。”
“啊。”牧禾尴尬地应了声。
三言两语间拐上了大路,临安城最热闹的夜市距离他们的住所只有一街之隔。
瓦肆内的茶馆都是五更点灯,一直到翌日子时才锁门歇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酒楼与彩楼,前者多做正经营生,后者通常门脸小点,入内过天井和廊台后,是另一番浓妆艳抹的温柔乡。
萧白石他们要去的自然只是普通酒楼,牧禾绕了一大圈,无非要在这时趁人多嘴杂多探听一点荒山剑庐的消息。
他和柏郎常年混迹在南方大小城镇,对此间的规则了如指掌。只听了应长风描述荒山剑庐,牧禾立刻就能拿出最优方案——荒山剑庐是专精于锻造的修道门派,以冶铁而入道,门人终其一生都在探寻兵刃与金属的奥秘。本该遗世独立的,加入天地盟后也没办法终年待在荒凉的北漠了。
因为多方交易,荒山剑庐如今在各大城镇都设有自己的店铺。东海黑铁锻剑在中原九州只此一家,临安离东海近,又是大城,在此间找荒山剑庐的铺子最好来夜市打听。
选了一间生意火爆的酒楼,牧禾做主要了楼台的位置。居高临下,对场内的变化一览无余。
落座后,先要一壶茶、一壶花雕,因为还没吃完饭就点几样夏月里常见的小菜,冰雪冷元子与糖荔枝解暑清甜,店家极力推荐就上了桌。
满室喧哗中,应长风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轻嗅一口便皱起眉放到了一边。
萧白石把他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暗道“又在挑食了”。
酒楼内人声沸反盈天,还有歌女卖艺、走货郎四处推销商品,是芸芸众生今宵有酒今朝醉的缩影。萧白石望了一圈,低声道:“这里能有修道者?”
“左手边第三张桌子,那几人都是,还有一个剑修。”牧禾道,目光没有丝毫偏移,抿了口酒,“他的剑,应公子,你看出来了吗?”
应长风微微颔首:“没见过血。”
萧白石:“可看那人的修为、气质皆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剑修,剑修之剑不见血,要么是新的,要么就是假的。”
“不错啊。”牧禾颇为意外地看向萧白石,“小石头也开窍了!”
萧白石鼓起脸:“我本来就很厉害——”
旁边应长风低低笑了一声,因为萧白石这个动作又一次想:“他挺可爱的。”这念头让他他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踩萧白石的脚,力度很轻,萧白石感觉到后立刻回踩过来,幼稚得很,可应长风居然觉得有趣。
和萧白石厮混久了,他也变了吗?
以前那种冷漠又稳重的气场现在只剩个外壳,内里自动划出萧白石和其他人,面对萧白石时,他收起刻薄、嘲讽与弯酸,从此学会了好好说话。
不枉萧白石对他全心全意。
应长风这么想着,屈尊地抬手给萧白石续了一杯茶。
酒楼中临近子时也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带了新剑的剑修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声逐渐变得大起来,失去了刻意控制与隔绝。
牧禾和萧白石耳力都好,此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应长风事不关己,在旁边喝着酒,吃小菜,不时喂一点荔枝膏给萧白石。
中庭一曲唱罢,那几人也起身离开。
等他们走了,牧禾伸手唤来小二结账,一点桌面隐去自己的气息,对萧白石比了个手势自己追上去。他们两人留在原处,萧白石捧着那碗冰雪冷元子,两边腮帮都吃得鼓鼓的像只冬天里存粮的松鼠。
“我们不去吗?”应长风问道,却也只随便说说,仍是坐得巍然不动。
萧白石摇头:“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了。牧禾师兄在隐匿气息这一道上造诣很高,他自己去不会引起注意的,我们俩么,一会儿等他消息就行。”
“怎么等?”
“信号弹。再说我让红雀跟着了,师兄遇到事两手准备。”萧白石笑笑,哈了口气,“啊,好冷……你吃不吃?”
他吐出一团白雾,故意勾了勾手指,那团冷雾就凝结成了霜,轻飘飘地落在应长风面前的桌案,转瞬又化作水气蒸发。
这小把戏让应长风面色稍霁,却说:“不必了,贪凉会坏肚子。”
“他们刚才交谈,那剑修说自己的剑是刚拿到的。”萧白石没张嘴,光是传音入密在极近的距离里只让应长风一个人听见,“他今天早晨才去找了荒山剑庐在此间的铺子,我推测在城东边,具体位置得等师兄查探了。你真觉得去那里就能找到谁最近用了东海黑铁铸剑吗?”
应长风手指沾了点酒液,若无其事地画了个圈。
萧白石:“为什么不可能是你的远山黛?”
应长风眼角斜斜一挑,道:“也不是全然没这个可能,那就要看谁仗着我的名号四处行凶了——远山黛要么在祸斗战场被人捡走,要么就在东暝观,绝无第三种情况。”
说罢这番话,他站起身原地伸了个懒腰,低头对萧白石道:“走吧,来都来了,临安夜市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呢,去逛逛?”
“哎?”萧白石只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上了应长风。
夜色深处,柳陌花衢,他和应长风单独在一起。
光是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萧白石就又兴奋又开心,他出了酒楼就去牵应长风的手,察觉对方不抗拒后,又得寸进尺地让自己和他贴得近了。
灯火通明如白昼,花照金巷,亮处是糖水铺子、杂耍艺人和走街串巷摆摊的商贩,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到常见的首饰珠翠甚至玩具,不一而足。满街的黄发垂髫,红男绿女,好一幅烟火红尘。
萧白石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被沾了半身香囊的味道。他鼻子灵,不太受得了其中馥郁,索性牵过应长风一边袖子埋在鼻子下深深地呼吸。
应长风:“怎么跟小狗似的?”
萧白石瓮声瓮气:“还是你身上好闻。”
应长风又笑了一下,也许因为喝过酒,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笑,过分锐利的脸部轮廓与暗藏锋芒的眉眼都软了许多。这一笑,又让萧白石心旌摇晃,他跟着傻傻地咧嘴,被应长风在唇边按了按。
“哎……”萧白石想躲,可浑身像僵在原地似的根本无法动弹。
“刚才吃完的荔枝膏,糖都留在这儿了。”应长风仔细看他时专注而深沉,那双眼轻轻地弯着,弧度像月牙,又亮又温柔。
他做完这个动作,全没注意到萧白石又有点脸红,左右看了眼,反手握住萧白石朝一个街边的摊子走去。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衣着简朴但干净,见他们就笑:“两位少年人要买个糖人儿吗?我这是老字号了,临安城里的小娃娃都爱吃的!两文一个,形状任挑——”
要在夜市里先声夺人非得这洪钟似的嗓子才行,应长风本被当做“少年人”自不可能去纠正,手腕一沉开始挑选。
萧白石注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观察他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
应长风对他太好了,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没别人看着?
他喜欢我吗?会接受我吗?
萧白石羞得七窍冒烟,意识在九天外转了一圈,猛地被应长风一声拉扯回原地:“喏,就这个吧——拿着。”
他先闻到了糖的甜腻味道,低头一看,那做成的形状居然是……
一只兔子?
萧白石茫然地举起来:“你请我吃吗?”
根本没理会他这句白痴似的疑问,应长风从荷包里摸出两文钱递给卖糖人的老伯,颔首致谢后,牵着萧白石又走了。
“为什么啊?”萧白石没吃,举着那只惟妙惟肖的兔子非要刨根问底。
应长风目光闪烁,这次却没躲了:
“喜欢你,想对你好。这理由够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部分菜名参考了《东京梦华录》
第45章 守得云开
夜市,人潮涌动,萧白石被经过的男子不小心撞到了肩膀,连忙护住那个糖兔子。
应长风揽过他的腰,让他往边上站。那句话打懵了萧白石的理智,他只呆呆地举着刚做好的兔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应长风。
“你刚说什么?”萧白石抿了抿唇,因为茫然时眼内的雾气逐渐散去了,“再说一次好不好?我……没听清楚。”
灯火亮如白昼,让夜色里的每一丝情绪都无从遁形。面前的道者长身玉立,微垂着脖颈,半边面容让婆娑树影一遮看得不甚分明,惟独那双眼极亮,专注地看向他时当中隐约有水波流转,粼粼地闪着光。
没有一字,却又像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
萧白石凑近应长风,前倾身体像登徒子的姿态,神情却十分干净。他不可思议地问:“我没听错吗?买这个的原因。”
应长风耳朵有点热了,他生平没这么紧张过,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想往后退,可萧白石立刻一把抓住了应长风,他被萧白石推得同手同脚地往后退,脑子里空白片刻,脊背抵在了墙壁上。
“喜欢我?”萧白石问他,“是像我喜欢你一样的吗?”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团金色焰火腾空而起,四周人群爆发出惊喜的欢呼。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星辰在烟花的照耀下失去了光彩,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可所有的盛景在萧白石的笑容眼前也黯淡失色。
应长风按住他的肩,往前一使力,即刻摆脱了被动的局面。他把住萧白石的手腕,舌尖扫过糖兔子的长耳朵,焰火的间隙里他倾身吻住萧白石。
应长风不会说漂亮话,也没法在言语里将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
喜欢,很喜欢。
从非要救他出那座牢笼,破庙里委委屈屈照顾他,赌咒发誓要替他解除武脉封印,在自己的门人面前一心一意地维护他的清白……桩桩件件,萧白石说对他好就没有挂在嘴边,哪怕没有回应,萧白石也不会改变任何,依旧对他毫无保留。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既非草木,应长风姑且也是个有情之人。
道心的裂痕在两人第一次相拥的时候兴许就已出现,应长风招架不得萧白石隔三差五地表白与畅想,他被萧白石放在一个秘密的“未来”中。
那里只有他们和山川万物,是两个人的世外桃源。
而应长风开始不介意待在那个地方。
他想通这一点时,突然觉得苦苦追寻的飞升之道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白石太过单纯天真,只知道认准了就要坚持下去,无论是替他找寻解除封印的办法还是喜欢他。这很好也很难得,是应长风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执着,但修行并不全是干净纯粹的孤注一掷,阴暗、心魔、嫉妒憎恶……无处不在。
萧白石是块璞玉,终会耀眼的,届时这份单纯会伤害到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应长风想着,“以后有我在,我的剑就是他的保护,让他一生无忧无虑。若是感情阻碍得道升仙……那不飞升就不飞升了吧。”
他们比常人多活的数百年是修行付出的代价——沧海桑田不过须臾之间,但那是用欲望换的。七情六欲从此全成了苦难,烟火红尘也变作心魔横生的诱惑之源,他们永远无法尝到普通人白首不离的欣慰。
如果萧白石想做普通人,那他奉陪到底。
得一人厮守朝夕,胜过枯坐天地亘古不变直至长生。
应长风贴着萧白石的唇,舌尖轻轻一勾,那点糖的甜蜜立刻融化在了唇齿交缠中。他摸着萧白石的脸,手指按在耳垂辗转,感觉那里又软又烫。
“以后就是……我的小兔子。”他想,吻得更深。
焰火绽放到最盛处,忽然起风了。
萧白石犹豫地伸出手,接着紧紧抱住应长风,眼底发热,落下泪来。
双唇分开时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萧白石额头抵着应长风的肩膀,半弓着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个糖人蹭花了应长风的外衫。
谁都没有先开口,默契地缓和各自心情。
“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萧白石突然道,“在你刚到翠微山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连负伤都让我移不开视线。后来你对我那么冷淡,我难过死了,又忍不住在你面前晃。”
应长风笑了笑,揉着萧白石的耳朵。
萧白石继续道:“可能这就是心诚则灵吧……”笑到一半,左右无法抒发情绪,侧头隔着衣领亲了一下应长风的颈间脉动,“我对你的好,就算没回应也不后悔。可一直在付出,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多少还是想你能多看我一眼。”
应长风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以后都看你。”
“好啊。”萧白石闷闷地应着他,勾过应长风的手指腻歪地晃,“君子一言……不,骗我你就是小狗!”
耳畔一声低笑,应长风道:“嗯,骗你我就是小狗。”
海誓山盟对他们而言像一纸空谈不必多言,应长风承诺的“以后”没有期限,许出数百年的朝夕相处,等萧白石点头。
他是孤天明月遥不可及,萧白石想不到这个普通的夏夜自己也能揽月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