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风眉目一垂,道了句“多谢”。
他自开门起就压抑着什么暴躁情绪,这时被远山黛的消息刺激,浑身的黑气简直快冲破天花板了。牧禾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心道:剑修都是如此吗?
应长风返身回到房间,拾起枕头不由分说抽在萧白石身上:
“起来!”
“别睡了!”
“去找剑!”
看见此情此景,牧禾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是可以告诉师尊的吗?
第47章 移舟道人
临安城白天与夜里是截然不同的繁华,纸醉金迷过后晨光熹微,照亮了一天的忙碌。此时人们为了生计奔波,没有闲心去理会风花雪月。
主街道与巷陌间弥漫着蓬勃朝气,行走期间,人也不自禁地精神了起来。
萧白石大清早就挨了一顿枕头,却半点没怨气。应长风那几下打得雷声大雨点小,枕头又软,根本没什么痛感,要不是睁开眼看见牧禾缩在屏风边一脸警觉,萧白石非以为应长风是和他玩情趣。
所以最后还是不敢放肆,捏着鼻子忍了,临出门前萧白石瞪了一眼应长风,就算作不满他当着师兄的面对自己不客气。
应长风眼底有点发黑,因为没休息好,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萧白石索性拉着应长风落在后面,偶尔勾一勾他的手指无声地哄。可惜应长风不好哄,半天也没见好转。
“到底要怎么才不垮着脸?挨打的又不是他,这是怎么了?”萧白石想着,“真难办,脾气这么大,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他啦。”
思及此,难免回忆起前夜灯火阑珊里应长风看他的目光,萧白石心头又有一丝甜蜜翻涌,蹭到前方去从背后戳了下应长风的肩膀。
然后在对方回头时火速地扭向另一边。
应长风扑了个空,似怒非怒地瞪了萧白石,注意力仍然在脚下的路上。
临安城北有一片小树林,倚靠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的西固山。不过修行之人不在乎地势,踏足此地时,首先察觉到此处浊气过盛,阴寒太重。
九万里内,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此为阴阳平衡。西固山以南的谷地像个天然的“盆”,把自大江而下的污浊之气压在了其中。这道风水让临安城的福泽不受影响,成了自古以来都风调雨顺的繁华之地。
但阴寒太过的地方,修士来往难免觉得不安。
“差不多就在这附近了。”
牧禾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咒,迅速地在掌心燃为灰烬,痕迹指向了东北方位。
三人朝那地方走了几步后,不见人影,先听见了嘈杂的吵闹。七嘴八舌的,根本抓不着重点,只依稀听见和天地盟有关系。
须臾一声怒喝:“都闭嘴!”
内中含着凶狠元神之力,萧白石条件反射地去捂住应长风的耳朵免得他被震动受伤。这动作让应长风心头一暖,低头默不作声地让他拿开了。
“没事。”他对萧白石做了个口型。
牧禾掐了个遁形手诀,凭空升起一道屏障将三人包裹其中,隔绝了他们的气息。他仔细检查过,确定不会被轻易发现,道:“如此可以靠近些。”
“不用冒险。”萧白石道,“我有办法。”
树林里虽然浊气过盛,但仍有不少动物栖息。萧白石一路走来已经发现了树林边缘有一群野狼,数量不多,刚好可以供他驱使。
萧白石划破手指,先以一枚草叶为媒介,再稳稳地将元神附在狼群中一只灰狼的身体上。虽然比平时耗费更多灵力,但这样一来,灰狼完全可以为他所用——这是萧白石前夜趁应长风入定时翻《翠微记事》学的。
那些炼气之法,对他而言更像提点,一瞬间就能有大的进步。
屏障内,几乎与此同时化出模糊画面。应长风见过,没有那么惊讶,反观牧禾已经压抑不住疑惑:“这是……”
“通灵术。”应长风简单道。
牧禾:“啊?可……”
应长风按住他:“噤声,看。”
林子中间粗略估计有十来个人——能吵出十万只鸭子一起叫嚷的效果也不太简单——三个是东暝观的装束,余下各自看不出师承,但有不少人持剑。
最边缘处的两人蒙面,有个剑修身形说不出的熟悉。
应长风皱起眉,没说话。
那东暝观的三人地位分明,一人捧着疑似是远山黛的长布条,一人空手而立,双星拱月似的将前夜持拂尘、气势汹汹的那位捧在了前面。随着萧白石元神附身的野狼位置变化,拂尘道者面容也逐渐地清晰。
像常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没有蓄须,气质倒是超凡脱俗像谪仙人一般,惟独一点赤红眉心痣,平白让他染上几分煞气。
他的服饰比另外两人复杂一些,不用猜便知道是话事人。
看清了模样,作为曾经的东暝观弟子应长风依然认不出来,反而牧禾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低呼一声:“怎么是他?”
萧白石元神还分在野狼身上,应长风便问道:“谁?”
牧禾道:“东暝观的沈移舟。”
应长风:“你怎么知道?”
“观摩过画像。”牧禾言罢奇怪地问,“你不是东暝观的弟子吗,怎么,不认识?”
应长风:“……”
他从前听过这个名字,但确实不曾有机会见到本尊。
沈移舟原名不详,只知姓沈,“移舟”是他后来的道号。
在岳辟川之前,掌管东暝观的是他的师尊瑶光道君。此人也是一方大能,却在濒临飞升时突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江湖中扼腕叹息了好些年。而沈移舟是他最后的关门弟子,因为天赋奇高受尽宠爱,一度被看好在瑶光道君飞升后继任掌门。
可师尊暴亡后,沈移舟不知看破红尘还是怎么着,遁入东暝观后山闭门修行从此不问世事。他不收徒,不传道,像东暝观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若只是这样,沈移舟也没很大的名气,此人之所以为江湖所知,还是发生了一件奇事:自道祖初次入定至今的千百年来,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在被心魔侵袭之后还活得好好的修行者。
“……听说四百年前沈移舟闭关时灵气走岔,情状凶险万分,差点入魔。岳辟川一把斩魔剑都已握在手中,只待他成魔便将人斩首以绝后患。”牧禾顿了顿,问道,“这件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应长风沉吟片刻:“知道,后来他在灵识中把魔气炼化了。”
牧禾颔首:“简直闻所未闻。”
应长风却不以为然:“魔气也是‘气’的一种,既然是‘气’,就和浊气、清气、灵气没区别,当然能被炼化。”
牧禾大约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懒得理论魔气到底能不能被炼化,继续道:“后来沈移舟到底受了影响,必须在灵力充沛之处借助外力压制灵识,否则随时可能再度入魔……怪不得他身上一股子煞气,挺邪性的。”
应长风“嗯”了声:“听东暝观的人说过,没事别去打扰他。”
“为什么?”
应长风言简意赅:“脾气不好,见人就砍。”
牧禾:“……”
你们东暝观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幻境中,那见人就砍的沈移舟慢半拍地开了口:“原本你们想让萧鹤炎与应长风起冲突,但现在萧鹤炎坐在翠微山动也不动,应长风也没个踪迹,满意了?人死得冤屈还在吵,你们可真是一群正人君子啊。”
他声音又轻又缓,指桑骂槐时却像一根刺直戳肺管子。
和那谁颇有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牧禾看向身边的应长风,目光中似乎在暗示“这人才是你师尊吧”。可应长风丝毫不在意这人说了什么屁话,只专注地盯着长布条包裹之物。
林中有人道:“沈真人,话不能这么说……”
“话都被你说完了。”沈移舟冷哼一声,“我的时间金贵,没空陪你们玩。柳未青,你去传讯给岳师兄,叫他别忙活了直接去那地方。”
最后一句是对着身侧东暝观弟子的,那人一颔首,转身走了。
“离封印再次松动不到一旬,若是错过……”沈移舟喃喃道,“这才叫真正的千载难逢,你们也找人随时盯紧那地方的动静,别让——”
什么地方?
封印……松动,八百年?
野狼身躯里的萧白石元神意念一动,顿时有些微灵气外泄。
沈移舟忽地像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树林锁定了不远处。
只一个吐纳,沈移舟拂尘扬起,赤色光亮化作一道利刃破空而出!
“什么人!”
草丛外,一只灰狼被沈移舟一道赤焰之力当场开膛破肚,瞬间死透了。他却没放松,拂尘收起,掐了个手诀寻觅踪迹。
而保护罩内,萧白石元神虽然撤回得快也仍被重创,唇边细细的血痕淌下,他来不及抹去了,朝旁边一歪。
牧禾抵住他的后心,助他稳固元神,与此同时慌忙又在遁形的气罩外加了一层结界。可还未完成,立刻又是数道灵力循着那野狼身上的残存气息而至——
“你背他,离开!”应长风推了牧禾一把。
牧禾来不及思考自己背上萧白石后谁去抵抗追来的人,依言照做。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蛮横灵力朝他们靠近,如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来,径直加快了脚步。
而身后,应长风忽然停了。
咫尺之地,赤色光亮宛如利剑封锁他周身。
应长风不闪不避,罡风刺破一贯整洁的白衫,腰间的“吹月”玉笛被迫人戾气一激,顿时出现数道细小裂痕!
“怎么不走——”牧禾回头,“你受伤了?”
回答他的是追来数人中,那名抱着长布条的东暝观女弟子。她看清白衣人的面容时脚步一顿,紧接着疾跑两步拦住了沈移舟。
“师叔,先别动手!”她尖声叫道,“他……应师兄,他就是应师兄!别动手!”
余下人群中,那蒙面人悄无声息退了一步,身形摇晃间散开。
为首的沈移舟拂尘收起抱在手臂之间,他向前走了两步,那些赤红光芒依然如囚笼般锁住应长风,没有分毫要放人的意思。
“应长风?”
竟对他有几分敌意,女弟子急急道:“师叔,应师兄他——”
“闭嘴!”沈移舟呵斥完,忽然笑了,“你在这儿,那么……萧鹤炎呢?”
应长风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挥出剑指,凝气于灵识。那股阵痛感又隐隐发作,他喉头微甜,武脉正被一寸一寸地凿开。
切肤削骨不过如此,但他必须捱过去,就在这时强行撕毁萧鹤炎的血契。然后……
重开武脉。
因为就在他的身后……萧白石还神志不清。
不能让萧白石落入这帮人手中。
“应长风……”沈移舟手握一道赤焰之力——这是他独门修行的灵力之一,沾染魔气后越发炽热——“说话!”
应长风冷笑了一声。
清风初起,树林间叶片翕动,阳光破云而出!
锁住应长风行动的赤红利刃随着风的声音颤抖不已,东暝观女弟子怀中包裹长条的布裂开数道细缝,像什么睚眦必报的痕迹。紧接着,如泣如诉的金属嗡鸣传入每个人的灵窍,强大的剑意震动所有!
可是,剑意……?
沈移舟眉心一蹙,那点红痣越发明亮。他察觉到眼前的人不对劲,一道符咒加诸赤焰之上,全都朝应长风涌去,忽然——
日光映眼,一声清啸后,灰色布条应声被撕开。利刃尚未出鞘却暗藏光芒,剑鞘上,火焰般的纹路不安地闪烁,如同赋予了它生命。
“剑!”
禁锢就地碎裂,赤焰火星不得近身,应长风剑指并于胸前,喝道:“——来!”
远山黛一跃而起,飞向它真正的主人。
第48章 远山如黛
西固山以南,谷地树林中过盛的阴气似乎一下子被倏忽而起的剑意涤荡了。
和火一起扑向四周的是迅速蒸腾的高温,萧白石额角都是汗,居然就此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萧白石意识朦胧,胸口被沈移舟的赤焰之力击得疼痛不已。他趴在牧禾背上,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面前所见,让他霎时忘了身处何地。
神祇降世或许也是如此吗?
剑,与火,与突然鼎盛的太阳,还有……
应长风。
剑意席卷所有的日光与流云,树叶反逆了下坠的方向往半空徘徊。温度太高了,应长风像被点燃,又像浑身都裹挟着火星,白衫完全被赤红颜色淹没,但他显得那么耀眼而炽烈,仿佛能够主宰这方天地。
“收!”应长风一声轻吒,剑指随即而出。
远山黛停顿于半空,立在应长风与沈移舟之间,遮住了应长风半边面容。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冰冷,与周遭的高温仿若两个世界。
他眼眸一闪,在东海潮起潮落间修出的无边剑意不加掩饰地卷起漫天水汽,紧接着化作一道冰霜屏障,声势浩大地扫向周围的火星烈焰。
冰火相碰,霎时蒸腾出一片白雾。
树林深处寒鸦蓦地冲天而起,鸣叫声中,剑意蓦地一变,又凝固出几道有形剑气,护在应长风身侧。几个修行者承受不了剑修的盛怒,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握紧各自随身法器,但求在应长风一击之下能够自保。
“放肆!”沈移舟怒喝,拂尘既出,还不忘自持身份道,“应长风,你是东暝观弟子,如今对天地盟之人刀剑相向是为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