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湘池

作者:湘池  录入:11-26

  皇帝与太子的喜恶都牵涉重大,他合该谨慎。但没有人比元頔自己更清楚,他不愿多来重华宫背后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缘故。
  夏日草木葳蕤花开繁盛,元頔带了近侍许培一道来重华宫,满眼可见崔令光生前喜爱的海棠花开得热烈,重瓣累累各吐芳蕊。元頔顿了顿道:“要赏。”
  许培诺了一声。
  而后元頔独自一人前往存放绿绮并其他乐器的畅音阁。午后的日光自窗棂斜照进来,满室如增光彩。元頔来到琴床前抚上通体黑色暗暗发幽绿的琴身,“绿绮”二字仍清晰可辨。名琴绿绮自汉司马相如始相传,辗转为崔令光外祖父得,并将这张名琴赠与了外孙女。崔令光琴艺超绝,自然也为此琴增色。
  元頔无缘得见母亲抚琴的风姿,只是自广阳王府至太极宫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当年广阳王至崔家赴宴,听闻崔家小女有藏名琴绿绮便请借来一观,随即便弹奏了一曲《凤求凰》,遂成就一段姻缘。崔令光嫁元猗泽背后虽多考量,但对于一个豆蔻少女来说,俊美高贵的广阳王虽非穷困失意的司马相如,却愿意以心曲相挑,自然也是有心有意的。
  这张琴虽有人每日打理,但因其久已不奏,定音调弦便疏忽了。元頔坐在琴床前静思了一会儿,随即起身命许培取了琴往御苑去。
  此时的元猗泽正在董原的陪伴下赏画。天光正好,董原小心翼翼展着那副《游春图》,元猗泽举着一枚水晶镜片细细端详。忽然他停下动作,抬起头打量董原,含着笑意道:“你笑什么?”
  董原见被人发现便硬着头皮回道:“臣觉得这画甚好,便笑了。”
  元猗泽乜他一眼:“竟敢欺君了。”
  董原忙搁下画,顺势要跪,动作却由此慢下来,磨磨蹭蹭等元猗泽赦免。
  元猗泽瞧惯他这把戏,放下水晶镜片道:“案牍劳形,我这眼睛是不大好了。出去走走吧,免得真把眼睛熬坏了。”
  董原应诺,领着几个内侍一道陪他出去。
  待他步出希夷院,远远便见元頔带人来了。看来他眼睛还不算坏。
  元頔见到父亲的身影先是下意识一怔,但随即便神态自若地绕过曲桥步入回廊走到了元猗泽面前。
  昨夜的情形元猗泽只当在场除元頔外无人知晓,也不在人前多说什么,只瞥了眼元頔身后两个内侍捧着的物什道:“将它送来了。”
  元頔应是,对元猗泽道:“此琴久未定音调弦,劳烦父亲了。”
  元猗泽掠过他走向绿绮,伸手抚过琴身,记忆仿佛霎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灯火辉映的夜晚。
  那时是晚春,崔家的翠微园里夜风和煦。酒宴至酣时,他半醉半醒状似无意地请借绿绮琴一观。
  身为皇子,天下珍物什么没有见过?偏偏广阳王就要见一见传说中的名琴绿绮。
  崔家长辈心知肚明,便命人秉了女郎去取来琴,实则崔令光便在筵席之外某处悄悄打量那位据说风姿卓绝的广阳王。
  凤求凰一曲毕,各种心思皆落定,崔令光满怀憧憬和欣喜地成为了广阳王妃,元猗泽也得到了崔氏这样的岳家。
  如今曲已罢人已远,再见此琴唏嘘不已。
  元猗泽抬眼望向元頔,忽然叹息一声:“进来罢。”
  元頔微微笑道:“是。”
  希夷院中本就有琴床,内侍们搬来安放好绿绮便退下,室内留下元猗泽并元頔父子二人。
  元猗泽坐在琴床前,元頔站在其后注视着他。
  元猗泽自被软禁于御苑后言行如常,甚至有些不以为意的随意和淡然。元頔心中不安,但实在找不出任何异象。他很了解自己的父亲,十数年与诸皇子争斗才得以脱颖而出承继大统,即位后雷厉风行开疆拓土,大有成就千秋功业的气魄。若非熙宁十四年起边境数次失利加上今年各地灾异,父亲也不会自陈己过,心生避退别宫的念头,以至于让他钻了空子。而如今元猗泽品茗调香赏画习字,倒十分惬意。待疑虑过后元頔便想,不论如何父亲也做了他掌中之物,不管背后是否有其他筹谋,现下他需牢牢掌握绝不放手。
  这么想来,即便是这张绿绮琴也叫他无所谓了,不论元猗泽拿它奏过多少遍《凤求凰》,不论翠微园初相见是多么叫人难忘。
  “你母亲是个极有诗情的女子,她若许了普通的公卿之家或许也不会这么早离开。”元猗泽忽然说道。
  元頔注视着他的背影接道:“她是你求娶来的。”
  元猗泽按了按指尖的丝弦道:“正是。”
  “你真的爱她吗?”元頔缓缓踱步到元猗泽身旁,将手按在元猗泽的手背上,“卓文君尚有《白头吟》,你的府中又何止一个妾室?”
  元猗泽闻言轻笑一声:“元頔,你是真入了迷障。”他缓缓道,“我待她自然是真心的。这世上女子我再没有遇到过比她更好的了。”
  元猗泽挣开手起身:“我虽不是她最好的归宿,但她选了我。”
  元頔拦在他身前笑道:“知慕少艾,只是这样的缘故。父亲也为我弹一曲吧,我没有听过。”
  元猗泽望着他与崔令光肖似的面容微微蹙眉道:“你这种执着太过不堪。元頔,是不是我从前将你宠坏了,叫你觉得这世上合该事事顺你心意?”
  元頔点头:“难道不是?父亲是天子,难道不是这世上事事都得顺你心意?我既为你钦定的储君,是日后万方之主,我有执着上天会不应?”
  元猗泽微微扬起唇角:“你且看看它会不会应。”
  元頔见到他这般讥诮的神情也浑然不在意,垂下眼眸望着绿绮道:“你要这琴我便带来了,昨夜也是我鲁莽了,我恍惚了一天不敢来见你。父亲,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吗?”
  元猗泽明知元頔这副黯然神色是惺惺作态,但他竟有了种无力的感觉。元頔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对任何人与事过分的关注和执着,往昔他觉得这是好事,却不曾想到元頔的执念尽系于己身。这该是桩违背人伦骇人听闻的宫廷秘闻,但作为主角其一的元猗泽却不得不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这其中又是不是有他的错。他是元頔的君父,本以为他会留给昭朝一个有为明君。
  元頔久不闻父亲回应便抬眼去看他。窗外的日光斜照,在元猗泽素色的衣衫上映出光晕,他沉静的脸上亦泛着碎金。元頔怔愣地望着父亲,心底又泛起了求不得的酸涩。


第6章
  在这怔望间元頔不由自主地走向元猗泽,伸手去揽他的腰肢。元猗泽扣住他的双手道:“世上俊美男儿几多,我纵好此道也无须对我的亲生骨肉下手。同样,你若爱我的权力和威严,如今你已登临绝顶,便是我也拦不住你,你还需要恋慕我这个父皇吗?”
  元頔笑了笑:“若是我只爱你的俊美呢?若是我觉得世上男子没有谁比你更美呢?”说到这里他又露出一丝冷色,“便是你自毁容貌也不成,我偏爱定了。”
  元猗泽点点头:“这倒无须你多虑,我也不喜欢丑的东西,更不会为了你这点痴念自毁。”
  元頔一滞,随即道:“父亲果然自负。”
  元猗泽坐回琴床前揉了揉眼睛:“那又如何呢?朕既是天下第一人,自负不是理所应当?王者气度可不是唯唯诺诺便有的。倒是你,素来装得慎独慎戒。”他忽然嘶了一声,元頔忙定睛去瞧,原来是手上不知何故划了道口子。
  元猗泽是被人伺候惯的,手上弄伤了也不管,就举在那里好整以暇等人来处理。
  等到他反应过来身边这人不是董原,元頔已含住他的指尖,濡湿的触感叫元猗泽一怔,蹙眉道:“去取药粉来。”
  元頔吐出那根手指,拿丝帕抹了抹见没有血迹了便道:“这点划伤要什么药粉?董原未免太谨小慎微,昔日秋狩……”他顿住,那次元猗泽确实也受了伤。
  秋狩之时太子猎虎算是一道考验,虽有两个力士相伴,但是额前那箭必须由太子射出。元頔背着三石的弓纵马深入立了标记的林中,寻找那只吊睛白额大虫的踪迹。猎虎一说既是考验也是彩头,自然有人事先用掺了药的生肉喂饱了老虎。这回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老虎的右下肢淋着血,是刚刚受的伤,在暴怒的时候正对上元頔。
  鏖战之下元頔亦负了伤倒在地上,随行人等赶来的时候正见一匹璨金的汗血宝马跃出直冲到元頔身前。骏马无惧猛兽,马上那人揽弓劲射,一箭未中,那大虫又扑向射箭的人。元頔大惊失色,握起地上弯刀便刺向那猛兽。汗血宝马长啸着躲过猛虎一扑,元頔顺势自背后砍向虎颈。元猗泽扬声道:“太子快让!”说着便再射一箭正中老虎左眼,只听它凄厉吼叫,余人连忙将它制服,直至砍下虎头。
  事后大家才发觉猛虎往马上一扑的时候利爪刮过了皇帝的左腿,留下三道不浅的爪痕。天子负伤,众人为之震恐,又因事出太子的缘故,连向素来仁恕的太子求情都不得了。直到查明此虎为雌兽且腹中有孕,元猗泽得报后沉思片刻道:“虎亦怜子,怪不得它。”于是罚了几个相关的人便作罢了。朝中唯恐天子一怒伏尸遍野,这次却蒙圣上开恩逃过一劫。只是此事虽了,东宫护卫又由上亲拨五百,俱是精锐。
  元頔难忘父亲跨马奔来挽弓射箭的场景,挟来的是犹如雷霆的箭势,亦是一道璀璨的光芒,叫暗红尘霎时雪亮。
  元頔握着元猗泽的手不放,元猗泽便猜到他想起了什么,说道:“母虎怜子,拼却性命求得一生,朕亦如此。”
  元頔挨着他坐下,将那条素绢在元猗泽划伤的手指上缠绕打结,悠悠道:“父亲爱我,我亦爱父亲。”
  元猗泽看着手上怪异的包扎道:“这不一样。”
  元頔点点头:“确实不一样,那又如何呢?你只消知道我爱你,至于是哪种爱又何必深究?世上人人敬你畏你,便有人爱你也是不敢的,偷偷的怕你知晓。可我不同,我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而从今往后亦是你唯一亲近的人。父亲,你好好爱我吧,我定是这世上最爱你最懂你的人,也会是这世上最贴心最顺意的情人。”元頔探向元猗泽,出其不意在他的唇上一舔,又移开,笑得十分张扬:“父亲又传甜汤喝了?甜甜的。”
  元猗泽解下素绢往唇上一抹,而后团了塞回他手里:“你既冥顽不灵我便不再多说。你既不想当我的儿子,也不想我做你的父亲,悉听尊便。只是你我的缘分止步于此。你莫辜负江山社稷便好。”
  说罢元猗泽起身走回书案前,举着水晶镜片重又鉴赏起那副《游春图》。
  元頔侧过身望向他,朗声道:“这绿绮该如何?可是你亲点了要送来的。”
  元猗泽头也不抬:“放那儿吧。”
  元頔晓得他凉薄的心,什么故剑难忘,不过是想到一出便是一出。或许母亲生前便明白了眼前这人的性情,才会不争不妒,却撇下幼子撒手人寰。元頔想,如果性情需肖似父母一方,那他的热烈和执着一定是承自母亲。那么二十余年前翠微园一见到母亲离世,那数年时光必定是糅杂着爱的祈盼和失意的纠缠,而弹着《凤求凰》情挑淑女的王孙公子只会在多年后不假思索地说“我待她自然是真心的,她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女子”。不是最爱,而是最好。这就是元猗泽的选择。
  元頔想,从前只有人求着元猗泽爱自己,那自今日起他哪怕逼着元猗泽爱,他总要试试这个法子。他想,总归最后是我伤心。
  正想到这里,元頔定神地凝视着元猗泽,看他垂下头将水晶镜片按在眼前正吃力地辨别画上青碧施色的笔触,忽然就心里一酸。
  岁月终究是有痕迹的,眼前这人纵是绝世美人纵是九州共主,也逃不过岁月侵蚀。难怪他要求仙方,以至于还遣兵攻打传说中守护神迹的南蛮族,犯下叫天下文人和史官诟病的劣行。
  元頔开口道:“最近父亲还需进补吗?”
  “进补”指的是这几年元猗泽服用的一些方士所进丹药。
  元猗泽摇头:“不必。”
  元頔倒有些意外,反倒是元猗泽自己说:“早早被你气死算了,吃那些多受一些气吗?”
  元頔噗嗤一笑:“哦。”
  元猗泽再不做声,元頔便也不退,撑着手肘同父亲静对。这时候他觉得也很不错,左右心爱的人已成掌中之物,飞不出逃不了。烈女也怕缠郎,假以时日总有进益。


第7章
  虽然想长久呆在这希夷院里,但元頔见铜壶漏刻上的时辰,知道自己得走了。
  元猗泽只当自己独处一室,对着一副传世名卷看了半个多时辰仍不倦。元頔从前只知父亲工书善画,是皇族中有名的才子,倒是没见过他这般认真的样子。想到这里元頔起身道:“父亲眼睛既受累,那便多休息,太医都说了你心神损耗需静养。”
  元猗泽拿起手边的绒布揩拭水晶镜片,一边说道:“我喜欢看哪个便看哪个。我看腻了奏章,我现在就喜欢看这个。”
  元頔忽觉得自己哪里是逼宫成功囚禁了父皇,倒像是老爷子撂了挑子逼自己理事。
  元猗泽也察觉了这话有些不对,气势汹汹地反诘:“怎么,不许我看?”
  元頔叹了一口气:“随你,你把静寄堂搬来都行。”
  元猗泽应道:“倒不必,你命人将二王的送来。”说着这话元猗泽又转身往多宝阁去寻他前几日开始撰写的阅宝笔记,见身后元頔迟迟不走便回头问他,“怎么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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