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了然他的神色意指,不由得扶额道:“你每每总在这事上犯糊涂。许灼其人我并非全无所知,她与其父既非逢迎之人,那请旨入宫为女官便是决意独身,你难道会不明白?既允了她的请,你又拿她同我说什么?我难道要按着你与人相亲绵延子嗣才放心?”
元頔点头:“自然不是,只是既然是你挑的,她确实很好。”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怎么威吓许家了?以你的人才品貌丝毫打动不了许三娘子,想来是被你吓住了。”
元頔蹙眉:“我怎么会吓她?当初许琨将她送往南阳,我……”
“你派人沿路监视。”元猗泽叹了一声,“想必她思量再三,做女官到底比做姑子强。”
元頔支吾道:“父亲知道。但她确有以学名家之志,我以为难得,便多为她行了便利。”
元猗泽闻言颔首:“所以平白拉她出来作甚?你要骗我是从来骗不过的。”
元頔点头:“是,瞒不过父亲。”
元猗泽忽然嗤笑一声:“你呀……”他想起民间俗语,打趣道,“生就七巧玲珑心,通了六窍。”
“一窍不通。”元頔埋头应道。
元猗泽起身走到他面前,忍不住起了怜爱之心,抚了抚他的脑后道:“你倒像平白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元頔抱住他,却不作声。
元猗泽淡淡道:“像什么样子。”
话语间元猗泽望向窗外碎金闪烁的河面道:“你不必勉强自己,你与我之间是断不开的联系,阿耶或许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我不会轻慢你,不会鄙薄你的情,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元猗泽想,太子这番深重情意世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受得起了。
驿馆这边,本来为董原请来的名医岑千秋倒正好替萧禅师疗伤。董原对萧禅师又气又恨,但又没法,只能连夜派人去各家药铺采买名贵药材。一个萧禅师闹出一堆动静,董原趁隙想起王元朗主仆,又去了王元朗住处。
王元朗的院中乱作一团,各处漆黑,只有他房中亮着一豆青灯。
董原阴沉着脸进去,王元朗正在收拾书箱,见状停下手,朝董原拜道:“老朽无颜相对,即刻便走。”
董原大步向前,斥道:“你自矜门庭,却管教出这样的人来。”
王元朗颓如风中残烛,低声道:“惭愧,我一向教导他为人清正,怎想到竟受不住女色诱惑?”
董原摆手:“若非我心存恻隐,他也早该被杀了。他身世可怜,其中亦有我之过,罢了,这算是因果报应。我拨人送你,王先生好自为之。”
阿空本该被判流刑,但董原不欲将他押往山阴县衙徒生是非,便着人打了他三十杖赶走,生死不论。
此前他从王元朗口中还是问出了阿空来历,阿空确为南蛮族人。当年南越董氏镇守岭南,南蛮为云南宣抚及董氏扼制,表面臣服不敢肆意。后南越董氏涉流民谋反案至家族籍没,董原被阉割后进奉入京到了裕王府,既为裕王七子伴当便刻意疏远旧属故地。直到十年前知玄国师宣素向熙宁帝进言,道南蛮族握有长生仙方。董原才想起来昔日确有这样的传闻。南蛮以祭司为尊,贵族与祭司共治,统辖数十万奴隶。据说历代祭司皆长生不老直至殒灭肉身供奉祖神。熙宁帝这才发兵南下。
“四夷侵陵中原,难道我还打不得?平生唯一桩兵事有悔,即为南征。”元猗泽望着元頔道,“侈心太过,实难节抑。当时边境大定,天可汗声威正盛。然近亲多猝逝,使我生了妄求长生之心。然而所谓的长生之秘……”
二人在船头凭风而立,元猗泽背手道:“宣素得师父相授秘法,以处子生血供养得以容颜不老肌肤丰盈。但他师父不过偷取邪术,实则不得其法,以至年岁愈久生血给养越大。他自知终将败露,便借为我求取长生之名亲往南蛮。大军压境胜负已定,他暗害董原为董原所杀,首级尸身一夜枯槁,由此叫董原顺藤摸瓜知晓了其中隐秘。原来南蛮祭司亦循此法,以生血供养,时间一久则不日换血维持。董氏败落后岭南一地为南蛮侵害,多掳少女为祭司和族中贵族供养。我得报之后怒极,命董原除恶务尽,将南蛮贵族捕尽扔入祭坛,一把火烧尽了所有。”
元猗泽说到这里,叹道:“那时太极宫不知失踪了多少年轻宫人,也是宣素南下所携侍女多有无故消失才叫董原越发起了疑心。这些人尽数为我而死。我深恨自己为宣素诓骗,而南蛮奴隶亦为我迁怒。”
“然太子柔仁温谨深为难得,我越发看重你,也有这里头的缘故。所以熙宁一朝功罪皆于我身,你有你自己的善恶之心,也有太子元頔自己的命数。需谨记侈心易萌,以我为鉴。”元猗泽笑道,“要我认错,只这一桩。”
他眉眼俱是恣意之色,元頔心动,回道:“我也只有一桩,但错即错了,我不改。”
元猗泽望着远处渔火明灭,缓缓道:“不改便不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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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原的生平有取材自高力士
第61章
若耶溪东延至会稽山下,汇流入海。这一路行船漂漂荡荡闲适安宁,元頔枕水波而眠,竟是一夜无梦。等晨光熹微船上闻听鸟语,元頔方悠悠睁开眼睛,揭了身上的薄毯环顾四周,便见船头安坐一人。
元猗泽察觉身后的动静,放下茶盏道:“昨夜睡得安稳?”
元頔展臂望着两岸青山水天一线道:“甚好。”
洗漱完二人同坐在船头品茶,顾渚紫笋茶液青碧,正合眼前之景。元猗泽心情大好,起身洒了些饼屑丢给河中游鱼。这时一排鸥鹭低飞而过,白羽一振又冲上半空,盘旋着飞远了。元頔走到元猗泽身侧,与他一道眺望岸上景致。有白首老人端坐垂钓,亦有布裙少女在河边浣纱,其中想必也有昨夜放灯者。
众人见河上有华丽游船驶来,不禁抬头驻望许久。只见船头正立着两位爽朗清发的俊逸男子,远山碧水蕴其神姿,如画诗境入其眉眼,风采如仙叫人不敢逼视。
行船较慢,元猗泽得以看清沿岸景致,对元頔道:“其人未必知天子,但必知刘诩,选官任官乃长计之策,须使制度遏制人心。”
“侈心难抑,父亲也察觉到了。譬如顾渚紫笋、哥窑冰裂器,亦或青绿山水卷,因天子之好悉归御贡。既天下为一人之天下,自然有人意欲同分杯羹。”
“你是说我私欲深重?”元猗泽沉声道。
元頔笑了笑:“天子若无欲求,天下难安。”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外祖父半生都在劝导我,要是听了你这样的话,不知他作何感想?”
元頔想了想道:“想必是听不到的,无妨。”
船舫一路东去,到了黄昏时分方至会稽山下。船泊岸后元頔吩咐护卫上山排查可疑人等,元猗泽则道:“刻石处距今已近千年,其中县志记叙不一,我们且去碰碰运气。”
元頔兴致勃勃,他想起旧事,边走边同元猗泽道:“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碧云寺,跑马得见那座仙鹤峰。”
元猗泽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同你说过了,那并不叫什么仙鹤峰。其实也是当年我上碧云寺为贞懿太后祈福时路上偶见的。那时候我年岁亦小,还有几分童心。只是时母妃病笃,我疲于奔波见过便罢。后来无意间想起此事,果真人事有代谢山水无穷期,景却犹在。没想到你还记得。”
元頔点点头,他思忖了半晌道:“碧云寺亦如当初,无甚变化。悟明大德虽近百岁犹精神矍铄。”
元猗泽不经意道:“幼时你虽姿态恭谨,但我知道你于神佛之论并无好奇,怎么倒想到再去那里?不过贞懿太后笃信佛法,尤敬拜悟明禅师。你去拜访这位大德也算尽了孙儿的一份心。”
元頔默了默道:“三年前冬,洛京大雪,我忽然想起来的。”
元猗泽的脚步顿住,而后又继续循溪泉流涌之路进了两峰夹峙的隘口。路窄仅供二人并行,沿路俱是湿滑青苔,元猗泽与元頔折枝为仗,小心翼翼地往纵深处去。
这处山口怪石嶙峋,仰头望去石缝间花叶繁盛,显然是山泉从流而下滋养。元頔望着群峰簇拥下晕红的天道:“此处有野趣,只是我们越走越深,恐叫他们惊慌。”虽这么说着,元頔面上却十分松快,对这幽静天地二人同行的趣味很是受用。
元猗泽也看了看天色道:“今夜恐要宿在山中了,不过应该也有人家。”
元頔应道:“无妨,待会儿叫他们安排便好。”
沿着山溪一路上行,远处水流之声愈急,待跋涉一刻之后果然见到一处绝壁耸立,其间溪涧腾跃而下声如惊雷隆隆,白浪随之奔涌而来。因山路太窄,元猗泽同元頔实在避让不及,周身被淋得湿透。
眼见无法,元頔只能拉着元猗泽快步冲出,一直到豁然开朗处方松了口气。
两个人浑身皆被水花打湿,山中又幽邃,很快便觉得身上着了冷意。元頔想了想道:“还是先烤干了衣服再行?”
他一路见此处幽深无人,便有意屏退护卫得与元猗泽独处,如今更希望时光愈久。
元猗泽甚觉不爽利,自然答应了。
所幸上岸前元頔携了几束火折,因是军中夜行之用,比之一般火折封蜡更密,很快便点着了枯枝叶生起了火堆,将褪下的衣服支在立起的枝干上烘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避入层岩间的石窟。洞中黢黑,只得洞口一点火光,两个人只余里衣,围着洞内一小簇火堆相对而坐。
洞内亦湿冷,元頔抱臂盘坐,抬眼望向对面的元猗泽。只见元猗泽湿发尽散于胸前,里衣轻薄尽露肌肤,在火光中莹莹有玉色。元頔喉头滞涩,踌躇片刻道:“尉迟光便在附近,我着他们送水粮来。”
元猗泽支着膝面缓缓道:“怎么能叫他们见到你我这副模样?忍一忍吧。”
元頔心想,非饥渴不能忍,实有他欲难耐,善哉善哉。
但他怎敢唐突,只能默默点头。
元猗泽见他面有绯色,蹙眉道:“觉得冷?”
未及元頔作答,元猗泽便已倾身向前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沉声道:“背上可觉得虚寒?”
元頔下意识后仰,脊背直直撞上嶙峋岩面,不由得“嘶”了一声。
元猗泽见状无奈,捉起他坐正了再探他的额温,放下心来:“无妨,你同我坐近些。”
元頔却久久不动,元猗泽又道:“听见没有?”
元頔注视着他哑声道:“父亲不要难为我了。”说到这里元頔觉得颜面尽失羞愤难当,但转念又觉得人之常情,一时踯躅一时释然,面上神情晦明两端。
元猗泽反应过来元頔的意思,轻斥道:“这时候你计较这个作甚?若真冻出伤寒悔之晚矣。”
想罢他实觉得不妥,欲起身道:“命人送干松衣服来。”
元頔不由得捉住他手腕拦道:“不会有事,哪有这么轻易冻伤?那时候在燕州,夜里比如今冷得多,陶都督亦会操练涉水行军。”
元猗泽想了想作罢,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由得想起那年他北上燕州暗访陶骁的事。
陶骁同他道元頔时常跑马上山,倒和他的喜好有些相似。说起此事的时候二人正在峰顶远眺西南洛京所在,陶骁轻叹一声道:“太子此前从未离过洛京从未离过你。天子的拳拳父慈,待他为人父亲后便更能了然,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深恩啊。”
元猗泽想,恩情若成劫数,施恩的人该如何自处?好似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那时孤月升起,他眺望着远处难辨的风景,实不知元頔在此又看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元猗泽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心意?”
话音刚落元頔面色骤变,许久之后和缓了神情笑了笑:“我不记得了。”
元猗泽回忆了下,试着问道:“盈月楼那次?”他回想了下元頔种种行迹,低语道,“那时我记得你好像哭了,我以为是你见我同……”
“不要说。”元頔提高声调止住他,而后点点头,“或许吧,我也不太明白。不太明白我为什么总要西望洛京,山风那么冷,我的心却莫名热烫。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流泪,泪意从何而来叫我惶然。我更不明白,更不明白……”
他咬紧牙关不肯将心底话吐露而出,那是他最深的执念最浓重的绝望,亦是经久难愈的伤痕——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在那么美好那么圆满的时候弃他而去。从此他再闻不得桂花馨香,再不愿看天上月明,再不敢轻许无望之愿。
悟明禅师都未能解他之执,神佛果真是求告无用。禅定难遏心魔,掌中徒余一时痴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独此一人他爱不得求不得,连痴念亦是罪无可恕?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而他一念乍起则业火自燔无有逃脱,连触碰亦如炙刑?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他犹热望难止,心念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辗转不愿割舍?
他这一生又当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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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刻石处没有定论,随便写写大家不要计较真实的地理环境(*ˉ︶ˉ*)
碧云寺一段前面四十五章有写,元頔突然拉着宋禹去的地方,可以对照阅读感受下太子当时的心境
第62章
元頔摇头撇开这些纷乱思绪,望着岩壁上跳跃闪动的光影道:“我很喜欢现在这样。从记事起甘露殿中便人影幢幢,夜里我若醒来便是一群人前来问询。去见父亲或是父亲来见我也总是扈从如云。待长大了弟妹可与父亲亲近,我却是储君,行为世范不可轻忽,我便离你越来越远了。那时候我起了禁锢之心,如今想来实属不该,可交给三年前的元頔选,他只会这么做。我其实没想过太多,只是想能触碰到你,能抱住你,能同你说许多元頔想说的话,而不是太子之于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