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湘池

作者:湘池  录入:11-26

  萧禅师越听越不对,忍痛坐起疑道:“七郎,你说的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元猗泽指尖扣着茶台缓缓道:“外祖父之下在世者以你辈分最长,且多年不涉朝堂。我有手谕一份,你归京后启之。”
  萧禅师急急要下榻,被元猗泽摆手拦住。萧禅师促声道:“你不回京又要作甚?我萧禅师一个糊涂人,多少年不曾入洛京,都不认得几个人了……”
  元猗泽颔首:“你放心,不过是以备不测……”
  “不测?什么不测?太子受伤岑千秋治不好便回京找太医院。一个箭伤扎在背上,比入胸口好办多了。我一把年纪跌成一滩烂泥都活过来了,太子不比我福泽深厚?我是没做过父亲,不懂这叫不叫关心则乱。但我听了你说这一通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向天请罪不成?”萧禅师声调愈高,“董原呢!他这时候跑哪儿去了?”
  元猗泽起身帮他推回去躺着,蹙眉道:“你急什么?”
  “我不过是去个地方祈祓。太子不知何时见好,我二人皆离京时久,总要防备一二。你纵对我心有怨怼,但大是大非前当有气度。”元猗泽叹了一声,“那日我下手狠了,也是你混账的缘故。”
  说罢元猗泽便转身欲走,萧禅师喊住他,面有为难道:“那些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你,哎,这叫我怎么说……”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你且好好养着,再断一次这辈子恐再接不上了。”说着便翩然离去。
  出了萧禅师处,董原急急来迎。
  这几日莫说元猗泽,董原都消瘦了许多。但他想见皇帝此刻心境,便不敢流露太多焦躁情绪,只能按捺道:“诸事皆备,即刻便能启程。”
  元猗泽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不免道:“自以为权柄在握可抗天命却多陷无奈,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反复的心绪,以致为人蛊惑。可现在呢,却还是不免祈于鬼神。帝王登绝顶御宇内,倾尽人事之力方知天命难测之威。无怪乎自始皇起历代君王多求索长生之秘。”
  话至此处元猗泽忽然想起那晚议及始皇扶苏事时元頔说过的话:“如果是元頔受诏,我不会轻易受死的。便是死,我也定会来见你一面。”
  元猗泽想,纵是天下相背,元頔怕是也会持一念不灭挡在自己身前。这份情几分孺慕几分爱欲他也辨不清,如今只盼着元頔醒来康健如初。
  于国,元頔是他委以重任的储君;于家,元頔是他最心爱的孩子;于他元猗泽而言,元頔是这世上与他最无嫌隙最为亲密的人,缘分最深虽历经离散、怨恨、痴望,而来半生纠葛难断。是元頔不肯放手,也是他难以割舍。
  那日元頔醒来,本是皆大欢喜,元猗泽也松了口气。可入夜之后元頔伤情再现反复,比之此前昏迷不醒,这会儿却仿佛入了梦魇呓语不止。高热不退汗重湿衣,元頔偶有清醒的时候便是问时辰。元猗泽调了附近防卫所驻军医,皆道箭伤至此有些诡异。
  董原忖度再三向熙宁帝道了自己的猜想。他见过自元頔身上拔下的箭,箭头形制可知阿空出自南蛮武士,本该成年后即奉祭司为主任其驱使。那枚箭镞为徽记,乃祭司歃血所授。
  “诅咒?”元猗泽初听闻嗤之以鼻,“他真有这般神通早该在十年前遥取我性命,或是诛你董监军。”
  “不过茹毛吮血的蛮夷罢了。”元猗泽想起初见阿空时他伸手描画自己名字的样子,心中忽然一沉,蹙眉道,“再议。”
  而如今几日下来元猗泽再想起阿空身世种种,想到他合族尽覆被贩至中土,辗转数家又险被打杀。当年他敢纠众逃跑,又在决然一箭后自尽而亡,定有其性情刚烈之处。只是蛮奴多年来被囚禁打骂、物什般转卖相赠,多数已没了锐气,反正不过是昔日侍奉祭司贵族今日供力于家主。阿空是个异数,想必是见到了那副《山色晚泊图》扇屏便又想起了旧事,恨意犹难销以至死灰复燃。
  阿空之罪可称得上滔天,但究其因果却是一场皇帝横加的无端杀戮。当年祭坛上挫骨扬灰者未必各个有罪,只因熙宁帝恼怒之下“除恶务尽”语便尽数赴了黄泉。
  元猗泽道平生唯一桩悔憾之事,却偏偏就是这桩招致今日元頔之祸。
  夜已深沉,香洲内外点着灯火。
  许培服侍元頔艰难吞下了汤药,然后不断镇冰帕给元頔退热。
  他不眠不休眼窝深陷,但犹不肯假手于人,只盼着太子殿下早日恢复清醒。那天太子醒来分明还同陛下和他说了许久的话,却不知为何又失了意识。几日来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却都不敢深想,便只能片刻不离太子守护在侧。
  帘外传来脚步声,许培知是陛下,方敛了戚色上前去迎。
  陛下微微向他颔首道:“你这样支撑不了太久,董原在此,你可去歇了。”
  许培深深地望了望榻上的太子,应声退下。
  董原随即上前,揭了镇好的冰帕要给元頔擦拭。这时元猗泽伸手来接过帕子,轻声道:“滞爱多愆,我从前只想着一力相护,却不知道是不是也犯了老天的忌讳?”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爱之多罪远之有怨,我这父亲着实难做。”
  元頔服了药后昏睡过去,神情异常沉静。元猗泽端详了他片刻对董原道:“你说他哪处生得最像我?”
  董原心中涩然,僵笑道:“老奴瞧着身形最像。”
  元猗泽嗤笑一声:“你想说长得是一点儿不像我,像先皇后是不是?”说罢他抚上元頔的面颊,“我瞧着京中子弟没有哪个生得再比他好的。”
  董原凑趣道:“毕竟有一对霞姿月韵的父母。”
  “他比之我当年更出众,不知得多少女子倾慕。之前听许培漏嘴,原来宋禹的妹妹犹未出嫁在等着他。之前新昌也来旁敲侧击过,我猜是陆家的十一娘子有意。这孩子……”元猗泽叹了一声,“长得不像我,性子也不像我。”
  “你啊,原先是从不叫我为难的,为什么长大了却非做这样的执着?”元猗泽伸手握住他的手,按着指尖触及的凸起低低道,“问你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如今想来你还是苦了一些。只是你既知有过,那总要赎的。这回渡过了便好了。”
  说罢元猗泽上前拂过元頔眼角低语道:“以后不能再哭,不像样子。”
  元頔的眼睛颤了颤似要睁开,元猗泽静静地伫立等了一会儿而后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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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是封建迷信老玩家,大家见谅


第67章
  快马不休,一个月后元猗泽一行到达了南蛮族故地巍山。一路上元猗泽跑死了三匹千里马,过山阴、越豫章、经长沙一路南下,地域越来越荒僻,官话已少有人能听懂。
  时值雨季,豪雨倾盆密如网织,最后连马都累得发脾气不肯走。
  元猗泽身披油衣,雨水从他睫下连珠滚落,被他掸开。见马不肯前进,他翻身下了马,捋了捋马鬃后扬手示意:“问清楚向导,过这片林子多远到兀多窟?”
  当年南蛮族为昭朝大军所破,领地划入益州,由此周边的汉民、彝民渐入。向导是前站驿卒,祖上为汉彝通婚,了知当地风貌和南蛮灭族的来龙去脉,便被带来领路。南蛮族盛时所建的祭坛史载有数十丈高,坛顶祭火遇雨不息、遇风不移。祭坛共有七层,分列七牢七宝等祭品,元猗泽听报时便觉此地蛮族首领不知是哪年哪月自中原奔逃而去,或者是哪次南征的溃兵,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牵强附会乱七八糟的祭礼?尤其在见到宣素红颜尽褪只余枯槁的苍老首级后,他越发觉得是妖异,这才在羞恼愤恨之下命董原将南蛮祭司一众绑上祭坛一道挫骨扬灰再无转生。
  兀多窟便是祭坛所在,十年前的大火烧尽了兀多窟的一切,如今周遭茂密山林不断往灰堆蔓延,几将曾经的南蛮圣地吞噬。放眼望去一片葱茏,雨中碧色鲜亮夺目。
  向导自南蛮覆族后从未来过此处,毕竟当年滔天巨火燃之无尽,传言数里外都能听见人在火中被炙烤的凄厉哀嚎。其后数年附近都有传言曾见到鬼影飘荡,身形扭曲满面焦黑叫人不寒而栗。但是这群叫他领路的人是贵人,向导的一家老小被扣在驿站看管,他只能硬着头皮带人深入这块传说诡异的腹地。
  一众护卫都下了马,为首的是平南大将军陶谡旧部、西南都团练使高寻。他奉命自益州官署来迎,驻防西南十余年来第一次得见天颜。熙宁帝同他叙了片刻旧,随即便马不停蹄赶往巍山。一路上他不敢多问。十年前南征一役争议颇多,上峰陶大将军为宫中贤妃之父、皇四子外祖,因涉其中关系一向谨慎,但还是上书劝谏,听闻太子亦为君父所斥。最后南蛮祭司和贵族等一众奴隶主一朝被戮尽,南蛮奴隶被人伺机收囚发卖,其中似乎也有太极宫的默许。
  高寻深知帝心甚固有擅专之嫌,如今熙宁帝御驾亲临,其中必有隐秘,但他思来想去未解其意,直至一行人穿过山林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
  这里原本该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坛,但连火舌不曾噬为灰烬的坍墙断壁都被人为砸碎掩埋,这里是彻彻底底被夷为平地了。
  兀多窟意为信众聚集之地,是传说中神降临的地方。传闻祭司有不老之身,直至修炼大成以肉身供奉祖神。肉身虽灭灵魂转生,是神的使者。元猗泽便是要来看看,到底这换血维生的怪物能不能浴火重生、敢不敢再现人间?同时也是来祭奠亡魂。他心中十分明了,当年被困于祭坛在大火中挣扎死去的人并非个个有罪,这般凄惨死去难免怨气冲天,叫当地起了所谓鬼影的传说。
  大雨致道路泥泞,脚踏下去便深陷。举目望去荒草遍布,草缝间残存着碎石瓦砾。董原连日奔波已是脚步虚浮,被人搀扶着踩在这处故地,神情被掩在笠帽之下看不分明。
  元猗泽走到草丛最疏的中心,猜想这是祭坛所在,待叫人拔除蔓草,果然渐渐看清了一块百步长宽的土方,想必便是祭坛基座。
  董原在他身侧缓缓描述昔日所见:“祭司额阔大,青汁涂面看不清长相。他摇铃能驱毒蛇毒虫,密密麻麻盘踞在他赤裸的胸背颈项,想来犹觉得诡异。他的坐骑赤象早先已被藤甲车围堵割断了四足。他此前不为战死的蛮兵祭悼,直到坐骑死了他被逼退至祭坛之上念念有词,居然是在为赤象祷告。南蛮武士奉他为主护卫在前,若叛逃则要受噬心之苦……”说到这里董原顿住,元猗泽嗤道:“元頔又不曾与他结下誓约,我倒不信饮了这妖人血的箭便能要人性命。他若真能转生,还敢回到这片灰烬之地吗?”
  说着元猗泽仰头望向昏暗的天:“这里已成荒原,死去了便是死去了。”
  一路上元猗泽都在等元頔醒来的消息,待到了此处他忽然平静了许多。既有因果引他至此,他实该做场了结。
  雨势如注,劈下的枝干立于土方四周却屡被打落。力士们以手相扶,系上了帛制引魂幡。随即风雨袭来,布帛绕上枝干缠作一团。打湿的素帛上“西天大路”的黑字仿佛是晕开了一样辨不清楚。
  董原命人将引魂幡一一展开,而后走到各束幡前念念有词。引路语尽告与亡魂,若有遗魂滞于此处,便该跟着《度亡经》的念词所引方向远迷途别空洞开生门入光明,别此旧尘世去往大福地。黄纸燃了又熄,飞灰如枯叶一般在空中盘旋翻转。众人只能在防风油布下点起火盆燃黄纸钱粮,黑烟没于雨中,天地似有不允。
  高寻觉得此时的情形有些莫名,大昭万乘之尊冒雨跑来这处蛮夷旧地祭奠亡魂。但真的说心存敬畏又不然,熙宁帝仿佛置身事外,一脸淡漠地注视着四周迎风猎猎的引魂幡,不知是在思忖什么。
  许久之后黄纸依旧烧得断断续续,忽起一阵妖风,防风油布被扯到了一边,整个火盆也被掀翻倒扣在了地上。众人见此情形皆心中一跳,向导见状已是吓得连连奔逃,直到被人截住便双腿一软伏地叩首。高寻不动声色地拾回防风油布命手下支好,重新在火盆里点了黄纸。
  那簇微弱的火苗颤动了几下又要熄灭,这时熙宁帝踱步过来,众人就势屈膝跪下,却见熙宁帝接过一人手中的火钳拨弄着火盆中的火星而后道:“不受?”
  说罢熙宁帝放下火钳解了蹀躞带上的刀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划开左手心,任掌心流血淌入火盆之中。他凝视着被?血浸染的黄纸渐被火舌吞噬,沉声道:“若喜生血谋取转生,朕的血你们敢不敢要?”
  董原见状大惊,连忙跌跌撞撞跑来急道:“陛下何以自伤?”
  元猗泽躲开他的手,握紧了掌心任血汩汩流下汇入火中,笑道:“若他们不受钱粮供养,朕便试试天子的血他们受不受?你们之中有无辜受牵连者,若死不瞑目,今日度亡真经接引,速往光明福地去。有作奸犯科害人性命者,虽死不冤,勿执着今生罪孽加深。今大昭天子在此,遗魂未散者悉数退去,勿作祟人间。太子元頔谦仁为善未曾加害一人,若有罪愆,应于吾身。以血为祭,雨停即止,如何?”
  董原闻言骇然:“陛下保重啊!”说着便要拦他包扎伤口。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他随即伸手也要划开:“老奴下的令,若要追索实需老奴的血……”
  元猗泽摇摇头:“有我大大成全他们,不必了。”
  高寻等人齐声进言:“陛下龙体为重!”
  元猗泽想,既是我造的杀孽,要报也是报在我的身上。纵无冤魂作祟,此番也算稍解我的悔憾。脚下荒颓曾是盛景亦曾是炼狱。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处虽已见不到当年那番火场的凄厉景象,但一族为他所破支离破碎确实实在的。生生罹于大火者、失国遁走流落者、贩至中土为奴者悉因他受人蒙蔽所生贪欲嗔怒而遭遇不幸。诚如王元朗所说,熙宁一朝,功几何,罪又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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