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无暇顾及宝莺怎么样了,只知道向前奔跑,哪怕跌倒了,滚着爬着也要向前跑。
忽然,他发现前方的山林外竟然有一大片平地,平地上屋舍林立,每栋房子中都亮着温暖的烛光。
是村子!有活人了!
谢崇祖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一边大喊着“救命啊”,一边向那村子冲过去。
可当他真正走进村子中时,却发现整个村子安静得厉害,虽然每户每屋都亮着灯,但街道上却不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听不见一个人的声音。
“救命啊!”即便如此,谢崇祖哪里肯放弃,他能听到那石像的脚步声一直就在他的身后,且越来越近了,而他身体那种流失的感觉也越来越严重。
他彻底吓疯了,开始不管不顾地拍打着村舍得门,一个不开就另一个,这一路拍下来,手都快要断掉了,可就是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
就当谢崇祖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扇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厚袄的老大爷,二话不说,捂住了他的嘴巴,将他一把拉进屋子里。
“别出声!”老大爷贴着谢崇祖的耳朵,用几乎轻到听不见的声音,严厉地叮嘱道。
谢崇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会谁救了他谁就是他的再造爹娘,哪有不听的道理,连忙一个劲地点头。
石像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屋外,谢崇祖整个人哆嗦地坐都坐不住,幸亏老大爷一直扶着他,他才没有一头倒下。
没想到,那石像却只是在房屋外转了一会,没多久竟就那么走开了。
“行了,没事了。”老大爷贴着门仔细听了一会后,松开了手,谢崇祖顿时无力地瘫软下来,□□都湿透了。
老大爷估计也是好心的,看着他这副样子,安慰道:“后生,你吓坏了吧,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吧。”
谢崇祖话都说不出来了,勉强点点头,那老大爷就往隔间的厨房里去了。
没多久,厨房里就传来劈柴烧水的声音,屋子里也暖和起来了,谢崇祖总算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他的手脚还软木着,几乎动不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老大爷,看着对方一下又一下的砍着柴火。
“唉,这些柴火都受潮了,我要换点别的烧了。”大老爷回头,冲谢崇祖歉意一笑,然后从柴火堆后面,用力拖出了什么……
第16章 无眼判官(四)
天刚亮,叶鸽就忍不住爬了起来,但他却没有起床,而是抱着被子窝到了床头,眨着黑亮的眼睛,专心瞧着床头小柜子上崭新的小钟。
小玩意不过一尺来高,棕褐色的木壳子上镶着牙白色的表盘,正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这是昨晚谢臻带他出去玩时,顺路从城西钟表店里取回来的。
“之前在史家,我看你喜欢,就过来订了一只,每到也会报时的……”
正想着,时针已然走到了七点多位置,表盘下的木盖子突然就打开了,一只莹白色的小鸽子,就那样挥动着翅膀,从木盒子中跃了出来。
叶鸽的目光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与那小鸽子的两颗黑豆眼两两对视。谢臻进来时,竟不知,到底是哪只小鸽儿的眼睛更亮些,但他却清楚,还是自己的小鸽儿更招人疼。
“怎么不多睡会,就这么喜欢这只钟表吗?”
谢臻忍不住轻笑一声,走到了叶鸽的床边,掀开了床上挂的纱帘。两人昨晚在城西玩得晚了些,他便索性没回谢家,在戏园子里又要了间房住了下来。
叶鸽没想到谢臻这么早就过来了,一想到自己刚刚跟钟表对视的蠢样,赶忙羞得往被子里藏,几乎连脑袋也一块缩了进去。
谢臻可没给他躲的机会,随意在床边一坐,伸手直接连着那团被子,一并抱在了怀中。
“怎么,小鸽儿有什么藏着不肯给我看的吗?”
三爷明知故问!叶鸽红着脸,在被子里窝着摇了摇头,磨蹭半天拱出了一只小手,想要去抓床头上的钢笔,却又被谢臻握住了,只好直接在谢臻的手心里,转移话题地写道:“三爷,我要先换衣服。”
说完,就仰起头,睁着自己明净的眼睛望向谢臻。
谢臻最受不得叶鸽这样的目光,每当看到小鸽儿这双眼睛,他便觉得这世上所有事,没有什么是不能依他的。
“好,是不该冻着,”谢臻忍不住低头轻吻一下叶鸽的眉心,然后伸手从一边的柜子上,取过了叶鸽的白长袄,放到他的面前:“好了,快穿上吧。”
叶鸽与谢臻对视片刻,茫然而迟钝地眨眨眼,哎?
就让我这样换?三爷您不出去吗……
一刻钟之后,满脸通红的叶鸽才跟着谢臻走出了房门,今日的白袄,当真穿得分外整齐。
昨天,谢臻手头上的事总算是理出了个章程,年前基本能闲下来,有空多陪陪叶鸽。本来,他今早打算带叶鸽去城东的老集上转转,没想到两人刚走到福月班的大门前,就发现那里如今已经乱成一团。
“这,这是怎么回事!”吴有东也是刚刚得了消息不久,一到门口,就看到宝莺脸色青白的躺在地上,几乎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他昨天不是还好好的,跟着吴少爷出去的吗!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吴有东一时间也慌了神,一边叫人去找大夫,一边抓着周围的人询问。
孟管事比吴有东来的还早一些,大致摸清了是怎么回事:“宝莺是一早被吴家人送回来的……说是昨晚他们与谢二少一起开车上了山,好像是遇着什么脏东西了。”
“吴少爷昨晚自己逃了出来,今早让家里人去山上找,才找到了宝莺和谢二少,就各自送回各处了。”
叶鸽虽未走到跟前,但也能听到孟管事说的话,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谢臻,果然发现谢臻正注视着地上的宝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宝莺真的是碰到脏东西了吗?”叶鸽拉拉谢臻的手,在本子上写道。
谢臻点点头,目光又回到宝莺的身上,他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必然是碰到了什么妖物,但……却不止有妖物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谢臻挑起了手中的烟杆,轻轻地吸了一口,味苦的味道随即在人群中散开,随后他几步上前,弯腰用烟杆在宝莺的心口用力一敲。
这一敲在旁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但谢臻却能看得到,随着那烟杆杆落下,一根白丝飞快地从宝莺的心口飞出,刚想逃窜,随即又被虺头中冒出的烟雾死死地抓住了。
宝莺瞬间醒了过来,发疯一般地大哭大叫:“救命!救救我!鬼啊--有鬼啊!”
吴有东见状,连忙叫人把他抬走了,而后有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谢臻的面前。
虽然他并不能看到白丝,但刚刚谢臻的动作与宝莺的反应,他确实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
“这……多谢三爷出手,您看这宝莺到底是怎么了,以后还能不能--”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臻打断了,谢臻依旧不想与他多话,语气淡然地说道:“他不过是平时孽事做多了,得了报应而已。”
吴有东着实被谢臻噎了一下,但他又实在没胆子多问,眼睁睁地看着谢臻拉起叶鸽的手,走出了大门。
“宝莺是遇到了什么东西,和我那晚一样吗?”谢臻说给吴有东的话,一听就是气话,叶鸽可是不信的。待两人离开了吴有东的视线,他立刻在本子上问起来。
谢臻伸手摸了摸叶鸽的脑袋,语气温柔地细说起来:“他应当是遇到了什么妖物,被吸干了气运。”
至于一不一样……谢臻的眼眸暗了下来,宝莺遇到的东西,自然与叶鸽之前遇到的狐妖并不相同,但是从他心口抓出来的那缕白丝,却与叶鸽身上的,别无二致。
又是气运?叶鸽眨眨眼睛,随即想起上一次,那狐妖说过的话,不禁有些好奇:“被吸干了气运的人会怎样?他会……死吗?”
“吸干了”这三个字着实骇人了些,叶鸽虽然讨厌宝莺,但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因此丧命。
谢臻低头看看小鸽儿眼神中不作假的关切,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捂着他的手安抚道:“没什么大事,人的气运都是时时刻刻流转而生的,便是此刻被吸干了,过些时日也会自行补足的,最多这段时间倒霉些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叶鸽的气运虽然被那恶心的阵法虚耗了两年,但却并没有伤及他的性命。
只是他的小鸽儿本是福泽深厚的命数,却因此生生受了这么久的苦。
谢臻望向叶鸽的目光依旧温柔至极,但心中却已下了狠意。
既然这次布阵之人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这边宝莺出了事,那想来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谢臻拉着叶鸽慢慢地走着,与他商量起来:“我恐怕还是要回家去看看,鸽儿与我一起吗?”
昨天说要跟着谢臻回家,叶鸽只当是好久以后的事,却不想今日就被提到眼前了。
“一起去……会给三爷添麻烦吗?”
谢臻轻笑着摇摇头,俯身对上叶鸽的双眼:“不会,我的小鸽儿这么乖,怎么会给我添麻烦。”
“再说了,今日本来说好要陪你的,又被这些事耽误了,以后再赔给你。”
“不要三爷赔的,”叶鸽满足地抱住了谢臻的胳膊,在本子上写道:“跟三爷在一块,去做什么都行。”
“好,”谢臻笑着轻点了一下叶鸽的额头,拉着他的手:“走吧。”
第17章 无眼判官(五)
人们说起沧城的谢家,多半都会提起那城东的谢家老宅。五进五出的大院子洋洋洒洒地直占了半条街巷,可是气派极了。
这谢家老宅之所以称得上老,是因为它自谢家先祖手上流传至今,也有一二百年了。但中间因为家道中落,被谢家人抵出去好些年月。直到五年前,才借由谢臻从京中送来的银钱,又赎买了回来。
这天早晨,一向井井有条的谢家老宅里,可是出奇的乱。
前有二少爷碰着脏东西中了邪,被吴家送了回来。谢家人又是请大夫,又是请道士,七手八脚地忙了翻了天,好容易才将谢崇祖安置到自己的屋里。
众人还未等喘口气的,门口的小厮又跑来通传,说三爷回来了,还把外头养的男戏子也给带回来了。
这于谢家而言,却又是一桩大事。
谢家大爷谢威拈着胡子,在正房正厅中愁眉苦脸,背着手走来走去。
外头传,谢家三爷养戏子,谢威觉得这没什么,自家弟弟在宫里忍了这么些年,出来想玩个新鲜玩意,活泛活泛性子,多好的事。
外头传,谢家三爷与侄子为着那戏子杠起来了,谢威觉得这也还行,不过是丢人了些,必定还是那混帐侄子崇祖的过错,回头一定要让老二好好教训教训自己儿子。
可这会子,他亲眼看着谢臻把人给带进家里来了,这可就让他再也没法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谢威的胡子都快愁掉了,强忍着没有冲着谢臻说重话,只是苦笑着问道:“三弟,你这又是什么打算呀?”
“没什么,不过是带着他回来认认门。”谢臻望着谢威,话说得却是极为寻常自然。
说完还不忘拉拉叶鸽的手,向他介绍道:“来,鸽儿见见我大哥。”
正厅之中,一片寂静。
谢臻说得轻巧平常,却留下叶鸽与谢威两个人,愣愣地几乎对了眼,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鸽有些苦恼地瞧着谢威,只见他一身青布长衫,手里还拄着龙头小拐杖,耳鬓微白,面相上也算慈眉善目。论起来,与平时在戏园子里见得那些大老爷,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时候……应当是要打招呼的吧?
叶鸽暗自忖度着,如今已然是民国新社会,打招呼肯定不兴下跪那一套,但要他去跟谢威握手--那怕也是不能的,再不然就鞠躬?
叶鸽脑子里正一团浆糊的时候,还好谢臻又开口了:“大哥,这就是叶鸽,他嗓子不太好,没法叫人了,还请您见谅。”
别说叶鸽这边是一团浆糊,谢威也好不到哪去。此刻他甫一听谢臻说话,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点头应和道:“不妨事,不妨事,哪用这样客气。”
“这既然来了,有这个心就好……”
说完,又是一阵尴尬的停顿。
叶鸽现在都快秃毛了,他曾想过,若有一天谢臻将他带回家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多半是他家中人极力反对的,严重些说不定还会直接开祠堂,告祖宗,逼着三爷将他逐出府门,从此白首人间再不许见面……反正戏文里那些惨兮兮的情形,他都暗暗过了个遍。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此番境况。
谢威其实是憋了一肚子话的,但是面对这个打小为了谢家入宫的弟弟,他实在是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可又实在觉得,这么任由谢臻把个男戏子带回家来,总归不像回事。
而谢臻显然猜到了大哥的想法,于是索性敞开了说道:“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我也是知道的。”
“只是大哥,我今日将人带了回来,是什么意思,您还看不明白吗?”
这话一出,叶鸽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臻,谢臻则冲他安抚一笑。
谢威却是长久的沉默了,他明白,他怎么不明白,从谢臻将人带到他面前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这位三弟是怎么想的了。只是长久以来,他的观念,他的教养,令他难以消去对戏子的轻视,更遑论是个男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