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陶垫高了脚,探着身子把一只崭新的竹蜻蜓放进闻翕的手心里,他捧着那只冰冷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句“小翕”。
没有回应。他的弟弟,再也不会醒来了。
闻灼静静地听他讲完,沉默片刻后叹道:“若没有那场时疫,若二哥还在,应该会追随大哥,并肩作战。”
或许那样志趣相投、能够陪伴左右的闻翕,才是大哥心中期盼的弟弟,而自己这般自幼孱弱多病,志向喜好无一与他相近的,便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作为需要保护的对象。
闻陶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不,我不会让他随我上战场,我只希望他和你一样,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闻陶轻轻地抚着他的头,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这样说:“小灼,你要长命百岁。”
“哥……”闻灼心中大震,原来于兄长而言,平安无恙才是对于同胞弟弟唯一的期盼,所以他才会那样抗拒自己参与到任何危险的事务中,闻灼软软地道,“放心,我会的。”
闻陶欣慰点头。
“只是,我想做的,能做的,该做的事,不管危险与否,我都要去做。我会保护好自己,哥你要相信我。”闻灼认真地道。
这些年来,闻陶是第一回听自家弟弟这样坦诚地跟他说心里话,都说长兄如父,但比起父亲来他与闻灼相处的时间却要少许多,经年累月的愧疚和关切堆积着,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并非本意地与闻灼不冷不热地相处,却凭添了不该有的隔阂。闻灼蹒跚学步的模样恍如昨日,可看着眼前挺拔如竹的青年,便不得不感慨时光飞逝,闻灼早已能够独自往前走了。他反思着,到底是释然地拍着闻灼的肩膀,“好,我信你。”
闻灼的眼睛弯了弯,里面闪着细碎的光亮。
钟声再次响起,祭奠完毕,他们向寺内众人道过谢,便离开寺庙,沿着石阶下山去。
两人并肩走着,闻陶问起严恪被追杀一事查的如何。
“杨程那边一直派人追踪浮罗山庄的杀手,可那伙人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没查到什么。”闻灼回答道,“倒是从左尹那儿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线索。”
“左尹?”闻陶皱眉,喃喃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闻灼笑了笑,“不过是机缘巧合。”
严恪出发去赢山的第二日,闻灼被留在知府衙门画图,晚上无事时拿着那枚被神秘人放在严恪身上的缺角铜钱研究,只是看来看去仍旧一头雾水。正巧左尹来找他,看到了那铜钱,说了一句“这东西现在竟然还有人在用”,显然是知道这铜钱的来历。
左尹从前在梓州那栋宅子里曾听乌犀先生讲到过,摄政王把持朝政时期,曾特制一批铜钱,皇城司用这铜钱作为一种特殊任务标识,执行某项任务的皇城司人员会领到各自的铜钱,每一枚铜钱上都有着完全相同的缺口,任务不同则缺口各异,以此作为任务身份的记号。先帝登基后,对皇城司做了许多变动调整,这种方式被废除了,到现在自然不应该再有皇城司人员使用这种铜钱。
“据左尹说,被放在严大哥身上的那枚铜钱,上面的纹路、文字的字体和大小间隔,都与摄政王时期所制的那批铜钱相符,且左上方有半月形的缺口。”闻灼沉声道,“我已将那铜钱和此事一并托人呈递给陛下了。”
事情有可能牵扯到摄政王,那就只能由皇帝派人去查个清楚了。
闻陶点头,“做得对。”
“严大哥听了这事,反应倒很平淡,他一直便是这般处变不惊的么?”闻灼似是饶有兴味地问。
“他只是不想去操那份闲心,只要那伙人不再招惹他,这事情背后的秘密也好真相也罢,他才没兴趣去追究。”闻陶顿了顿,补充道,“阿恪只会把心思放在他关切在乎的人和事上,比如亲友,比如横刀,他一向如此。”
“唔,这样倒也很好。”闻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便又接着道,“严大哥已答应了与我一同去滁州,我们打算四月初十那天启程。”
“嗯,有阿恪在,也能互相照应,母亲牵挂他许久,这回能在滁州相见想来会很高兴。”闻陶脚步忽然一顿,疑惑道,“四月初十就出发,这么急?”竟比他离开的时间还要早些。
闻灼解释道:“我已打听过,夔州这边水路因着连日的雨水暂时走不了,只能先赶路到峡州去乘船,故而要早些。”
这原因很合理,可闻陶仍觉得有些奇怪,从前他在西北时,闻灼借着运送粮草军需的由头到了军营里,就算是被他赶着离开,都总能找出千般理由在那儿多留几日,为了谁自不必多说。
闻陶瞧着他的神色,试探道:“兵部新的文书还没下来,我且得在夔州多待些时日,褚晟也得跟着我。”
“唔,走的时候大哥会来送我们的吧。至于褚大哥,有劳哥哥帮我转告他,”闻灼狡黠地笑着道,“扬州的金老板曾向我打听过他,说舍妹似乎对他印象颇好。”
“……”闻陶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道,“你这是有意撮合褚晟与金家小姐?”
“他们若是真能成,对大哥你在西南的战事大有裨益,”闻灼挑眉,淡然道:“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妥。”
金秀向来最疼他的那位亲妹子,届时若褚晟真的做了他的妹夫,便不怕他不肯在西南河运的事情上尽心出力,对闻陶在西南战事自然也有许多好处。闻灼到底是个商人,算计起利益得失格外精明。
“你,你当真要把褚晟舍出去?”闻陶仍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闻灼失笑,“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褚大哥与我提及金小姐时也是颇有好感的,想来两人互相并非无意,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
看他神情不似作伪,闻陶终于相信这确实不是他口不对心的玩笑话,虽不明白为何他对褚晟的心思有了这样大的变化,但闻陶显然更乐意见他如此。
下了山,两人骑马回去,到府衙门口,闻陶翻身下马,道:“我进去一趟,你自己先回去。”
“等等,”见他转身就要走进去,闻灼出声叫住他,“哥,有个事儿,我想着还是得告诉你。”
“嗯,说吧。”
“昨儿晌午的时候,有位说媒的嬷嬷登门来找梁大哥……”
闻陶眉头拧了起来,“有人要给引之说媒?”《$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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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原是昨日晌午,梁枢休沐在家,照常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丛竹,不一会儿管家李老伯领着一位嬷嬷进来了,说是本地有名的媒人,受夔州北街书斋老板的嘱托,专门来找梁大人的。
梁枢愣了愣,虽觉得意外,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把她请到前厅去好好招待着。
彼时,闻灼拎着一篮子新鲜的白沙枇杷,立在前厅门口,竖着耳朵留意着里面。那位嬷嬷口才确实不错,把书斋老板的女儿和梁枢夸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嬷嬷从生辰八字说到了学识品性,梁枢一直沉默,想来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闻灼走了进去,装作无意地打断了媒人滔滔不绝的夸赞,看着梁枢尴尬又无措的表情,闻灼不厚道地笑了笑,随后朝那嬷嬷问好,他模样本就生的好看,说话行事又讨长辈喜欢,很快就与嬷嬷相谈甚欢。闻灼隐蔽地朝梁枢比了个手势,梁枢才得以趁嬷嬷不注意悄悄脱身。
闻灼扯了扯闻陶的衣袖,低声道:“哥,你可得警醒着些。”
“那嬷嬷不是没说成媒么。”闻陶似是不在意地道。
“难不成夔州上下有意于梁大哥的人只那一个?”闻灼叹气,“这次没成,还有下回,梁大哥总不能跟你一样,拿一句国境不安何以家为来堵人家的嘴。”
梁枢在夔州三年有余,为人如何众人都看在眼里,品貌也是挑不出差错的好,媒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位梁大人尚未婚配的消息,夔州城里不少人家便动了心思,昨日那嬷嬷是第一个上门说媒的,往后只会有更多。
闻陶甩着手里的马鞭,低头道:“这是引之的事儿,我又不能替他撵走那些找上门的媒人,你让我警醒管什么用。”
“……”闻灼扶额,他知道自家大哥会这么说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就是这么想的,有时候真怀疑大哥是不是到现在情窍还未开,白白让人替他心急,“总之这事儿我告诉你了,其他的大哥你看着办。”
至于闻陶到底办不办、怎么办,就不是闻灼能管的了。
四月初十,天边微亮,城门已开启,不少百姓商贩来来往往。杨程领着一行人牵了马正在城门口等着。
几天前有巡察御史到夔州来,梁枢陪同御史下到各县巡视去了,便只有闻陶来送闻灼和严恪离开。
“到了滁州记得给我报个信,替我多陪陪父亲母亲……”闻陶还没说完,就被闻灼一把抱住了,抱的不紧,闻陶却瞬间僵立,不自觉地屏息了片刻,等他要伸手回抱时,闻灼却后退松开了去。
“……”闻陶只得尴尬地放下半抬起的那只手,“咳,照顾好自己,一路顺风。”
杨程带人走在前头,闻灼和严恪驾着马并肩跟在后面,出了城门沿官道往峡州去。
闻灼轻声哼着曲儿,眉目舒展,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严恪靠近了些,问道:“可是与阿陶谈过了?”
“嗯,都说开了。”闻灼偏头看他,眼里带着熠熠的神采,“所幸你待我并非如大哥一样,不然我之前该更郁闷了。”
严恪浅笑,这许多的年月里,闻灼显然很好地长大了,如今已长成心思缜密、行事周全,能够独当一面的青年,却又保留着那份难得的温暖赤诚,着实让严恪欣喜。而阿陶是闻灼的亲兄长,又曾失去过一个同胞弟弟,心绪想法自然与自己是不同的。
哒哒的马蹄声里,夔州城渐渐远去了。
他们离开后的第三天,兵部新的指令文书与军印一并交到了闻陶手里,在彻底清扫了赢山及周边匪患后,闻陶的军队已休整集结完毕,便按指令开始奔赴边境驻地。
城外的一处长亭,亭边栽着一株枝叶茂密的杨柳,高大的枣红色骏马绕着柳树转悠,不时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像是在不耐烦地催促。闻陶坐在长亭里的石凳上,朝它吹了声口哨,骏马安静下来,顺从地伏在地上休息。从午时到现在,约摸已有一个多时辰,天气仍有些阴沉,闻陶定定地看着来路,他在等人。
又不知过去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跃动的黑点,正快速地朝这边靠近。闻陶瞧见那熟悉的身影,他的骏马听见马蹄声,一人一马同时站了起来。
闻陶看着梁枢在距离长亭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翻身下马。他穿着红色的官服,一只手把帽子夹在腰侧,原本被妥帖地束好的头发因为一路奔驰颠簸而有些许松散,梁枢却顾不上扶一把歪掉的发冠,又匆匆地向自己跑过来。
梁枢停在闻陶跟前,喘着气道:“实在抱歉,我……让你久等了……”他知道闻陶一贯是最不耐烦等人的,今日约定的时间是午时,原本他算好了时辰可以提早赶到,不料河堤那边临时出了事,他解决完几乎是立刻撇下一众同僚往这里赶,却仍是让这人等了这么久。
“你先喘口气,缓过来再说。”闻陶撩起梁枢宽大官袍衣袖的一角,擦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梁枢平静下来,笑道:“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担心,我来迟了这么久,你怕是早就走了。”
他这是玩笑话,闻陶却定定地看着他,异常认真地道:“你不会不来送我,再久我都会等着。”
梁枢低头,有意躲开闻陶的眼睛,沉默片刻岔开话题,“调集的部队已经开拔了?”
“嗯,由褚晟领着,昨夜最后检查完就出发了。”
“人都带齐了?”梁枢意有所指地问。
闻陶知道他说的是左尹,撇嘴回答道:“带上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只要那小子有半点不安分,我立即军法处置了他。”
“到了军中,自然随你处置,”梁枢了解闻陶,话说的凶狠,行事却很有分寸,左尹若不做出格的事,闻陶是绝对不会先发难的,至于左尹是否安分,就更用不着担心了,他提醒道,“只一点,你辩论口才不如左尹,就不要与他吵架了,免得费时费力最后还落的你自己不痛快。”
“……”无法反驳,闻陶只能闭嘴点头。
阵阵凉风吹过来,三两只蜻蜓扑扇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在低空,树下两匹高大骏马凑在一块儿,被随风摇动的柳枝抽过耳朵,它们便抱怨似得发出咴咴的叫声。枣红色的马儿蓦地听见主人的呼哨声,立刻撒开蹄子跑到他跟前。
闻陶从它背上的包袱里拿出装水的皮囊壶,摸了摸它的头,骏马一甩尾巴,又跑回树下去找它的同伴。
“喝些水,”闻陶拔掉塞子,把水壶递到梁枢手边,“你嘴上都起皮了。”
梁枢怔了怔,略一抿唇才发觉自己嘴干的厉害,倒是没想到闻陶这样仔细,他浅笑着接过来,仰头喝水。
闻陶的目光投向梁枢露在外面的一段白净的脖颈,他不自觉地想到梁枢似乎一直都不容易被晒黑,从前他们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玩蹴鞠,晒了几天,他的脸和脖子颜色深了不少,梁枢却仍白净的像从来没出过门一样。而他们上次一起玩蹴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一个在西北吹风啃沙,一个在南边勤政济民,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已经在西北待了七年,此次调任西南镇守,因为要剿除与异族勾结的匪患,才有了难得的相处时间,然而很快他就要出发去往边境驻地,西南情势尚不明朗,若真的起了战事,他无法预料这次又需要多久,到了南境平定的时候若他还活着,又是否还有人仍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