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灼笑道:“琮儿也想念你严叔叔了?”
说来也怪,严恪那般难得的耐心好性,平日最招小辈喜欢,唯独赵琮,每每见了严恪固然是尊敬礼貌,却从不多亲近。
赵琮小声地说道:“严叔叔不来,舅舅很快就会回去找他……”
“这次不会,舅舅陪你一整日。”闻灼抱起自家外甥,转头对左尹道,“左兄,我先走,得空再叙。”
钟鼓声从远处渐次传来,朝会即将结束。左尹跟随那内侍快步行进,被领进了侧殿一处宽敞的屋室内,打量四周陈设,应是书房。又等了一会儿,着龙纹衮服、戴垂旒冠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皇帝下朝回来了。
“朕昨夜里最后批的那六本折子,拿到前头去,让太傅先看。立即把御史台正副职都叫回来。”皇帝一边吩咐着,一边走到屏风后。
几名内侍领了吩咐分头办事,另有人奉上热水巾帕,近前服侍更衣。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皇帝身量颀长,屏风只到他肩颈位置,垂旒冠冕被取下后,恰能看清皇帝的面貌。而左尹对待上位者向来是不拘尊卑礼法,坦然直视着眼前这位九五至尊。
这也并非左尹初次见到他。彼时左尹与先生相伴于梓州宅院,每隔一年半载,先帝赵洵便会借巡视吏治的机会到访,那年来的却是个眉目与先帝五分相似的青年,见了先生张口便喊“师父”——正因为这个称呼,左尹印象格外深刻。
换好常服,皇帝接过杯盏饮了几口茶水,摆了摆手。
众内侍鱼贯而出,只余他二人在书房内。
“一刻钟后还要议政,长话短说。保举文书朕已看过,若非知道那是梁枢亲笔,只怕朕不会相信,竟还有如此才谋出众却未入仕之人。眼下将推行田赋改制,户部司事务繁杂却最能进益,你暂任权侍郎一职,成事后自有提拔。”皇帝的语气显然并非征询,而是明令安排。
左尹稍倾身,拱手礼道:“望陛下准许在下前去拜祭先生。”
天子当面赐官,不谢恩反而自说自话地提起要求,已是逾矩,任谁也看得出左尹仍没有半分为人臣属、效忠朝廷的意思。
皇帝未显恼怒,沉默片刻,问:“天人永隔,即便进山拜祭也是空对着一座坟冢,值得你执念至此?”
左尹动作不变,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拜祭呢?非亲非徒,师父生前甚至连你姓甚名谁也不曾知悉。”皇帝此言近乎尖刻,直戳左尹痛处。
“若非先生,我早已死过两回了。再造之恩报答无望,却不敢忘怀。”左尹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陛下既然还称先生为师父,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份情谊值得与否。”
“此去方外山需十三天路程,下个月的今日——朕再见到你时,若你的心性态度仍无转变,天牢有足够多空余的监室,可供你了此余生。”
这便是允许左尹进山拜祭的意思。
左尹终于松了一口气。
“带上这个。”皇帝取来百宝格上摆着的黑漆描金云蝠纹提匣,将匣盒打开,盒内放置着棋盘和棋罐子。木质盘面黑黄斑驳,是灼烧后留下的痕迹,边角处依稀可辨出用篆体所刻的“玄德”二字——竟是曾经乌犀先生惯用的那方棋盘。
“九月初九是师父的冥诞,算算时日,你应该已经抵达方外山,届时代朕在师父灵前奉上一杯酒,权作奠念。”皇帝伸手抚了抚棋盘,随即把匣盒递过去。
先生的生辰原来是九月初九。
左尹点头应下,神情淡漠依旧,却难掩心底的苦涩。
官道迢迢,车马迅疾,离方外山渐近了。夜间,一行人入住就近的旅舍。室内灯烛已熄,左尹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盯着虚空。自从几天前,梦中再次出现冲天火光的场境,左尹便不再有连续的睡眠了。
床幔蓦地晃动,似有风吹过,然而熄灯前,门窗分明全部已关上了。昏暗之中,只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左尹转眼看向窗边,他并不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毕竟随行看护的数名皇城司就在旁侧的房间,反倒好奇会是何人夜半潜入这里,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黑影绰绰,却始终未向左尹靠近。直到幽微的酒气散开,左尹吸了吸鼻子,随即猛然起身,甚至是赤脚就下了榻。待他找着火折子点燃,环顾室内不见旁人,只桌案上多了一只陶瓮、一捧荼蘼花。
莹白花片浸过酒水,散出的甘甜气味,左尹再熟悉不过——那年左尹住进梓州宅院后,凡是高过院墙的树木尽数被伐倒,以防再有人像他一样攀着树枝趁乱溜进来,因此空出了大片土地,光秃秃地实在有碍观瞻,负责看守的首领黎围询问该栽些什么,乌犀先生说了几种可用以酿酒的花木,黎围很快吩咐属下找来栽种,这其中唯独荼蘼花栽一回便枯死一回。乌犀先生见了,叹了声“可惜,这花入酒气味最好”。为这句话,左尹连夜查找志书中的记载,不断尝试不同的位置、水土和苗株,耗费数月时间终于栽活了荼蘼花。之后每逢春末夏初,碗口大的黄白色荼蘼盛放,鲜嫩的花瓣入酒,奇香扑鼻。黎围和左尹从不沾酒,乌犀先生素日也只在夜寒难眠时才会饮一些,而先生酿制的荼蘼酒一年到头余下的却不多,想来大半是运至皇城。
深夜来此留下荼蘼酒的人,必定知晓这段旧事,或许是先生的旧识。
床幔曳动,窗仍开着一半。左尹赶忙奔至窗边,探头向外张望。街道对面檐下挂了灯笼,依稀可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似有所觉地转头看过来,正对上左尹的视线。
左尹默默看着他,没有出声。若真是先生旧识,更不能惊动守在两旁的皇城司。
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街角,很快消失不见。
九月初九,天气难得放晴,路上不少三五结伴登高望远的亲友。方外山因是先帝陵寝所在,有重重禁军守卫,进山的道路显得格外僻静。守卫的禁军首领看过令牌,让左尹一行进入,皇城司几人止步于山脚,只左尹带着提盒和酒瓮拾阶而上。
朱瓦青砖的院落掩在林间,进得门内,四下清净地无半点人气,陈设规置看着却全不似寻常道观,正殿只供奉着一尊文昌帝君(1)宝像——青玉其质,雕刻极细致,发丝衣褶的线条俱是清晰流畅,唯独面目模糊不可辨,显出一种奇特的神秘。宝像之后,便是乌犀先生安葬所在。
左尹缓步近前,将手中的物什放到一旁,随后屈膝跪在宝像前。咚,咚,咚,嗑过头,他庄重地道:“先生,左尹来了。”
自然是不会有回应。
“至今惦念着先生的人,原不止我一个。可无论是哪一个,都再不能与先生相见。”左尹小心地取出那方棋盘,又拍开酒瓮口的泥封,浓郁酒气登时散溢满室,“先生,您让我走自己的路,是不想我落得同您一样结局么?可我如何能甘心,那个人把您困在梓州十一年,催折了您的抱负野心,我如何能向那个人的儿子俯首称臣?”
对于乌犀先生而言,左尹的确非亲非徒,连姓名都是死别那天夜里才告知,可他早已视先生如父如师,也因此格外不平,为乌犀先生鸣不平。
“初次见您时,您的面前就摆着这张棋盘,黑色棋子洒了满桌,我捡到了唯一滚落在地的那粒。您从未亲自教授我棋艺,后来——那个人来梓州见您之后,您也再未下棋了。”左尹拿起棋子,放在棋盘的对角星位,黑白棋子交替,很快就复盘了乌犀先生最后留下的残局。
白色棋子在指间转了转,左尹思忖片刻,按摸索出的路数继续下,待第三个劫争出现,左尹拧眉盯着棋面,将棋子收回罐中,又重新去续那残局,然而不论他如何排布,最终棋面上仍出现循环往复的劫争——这盘棋注定会以无胜负作为结局,毫无疑问是先生有意为之,只是当时这盘棋并未下完,那个与先生对弈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是您想告诉那个人的么?循环劫,无胜负,可终究是您先让步了。先生,他哪里值得您如此……既然先生不怨怼那个人,我又有什么资格替您耿耿于怀。原是我狭隘至此,从未真正明白过您。”空寂的殿内,只有左尹哽咽的声音。左尹站起身,抬手轻触那尊宝像的衣摆,玉石冰冷,一如当年在地道拼命抓住先生袍角时的感受,“先生,往后每一年,我都会来看您。”
……
左公列传载:“左尹者,身世不详,母梓州郪县英氏。年二十三,为西南镇守麾下军师,所出计谋皆有奇功。西夷降后,仁宗皇帝赐官,不受,自请囚于牢狱半载有余,得赦,任户部权侍郎,改制有成,后迁柳州知府,兴水利,治洪患,又次年,擢吏部侍郎。左尹师从不详,颇得仁宗皇帝倚重,朝堂上下恶其乖僻性格者甚众,而论才谋冠绝,无人不服。年四十,为左丞相,兼领太傅。卒后,谥左文献公。左公墓在洛水以南乙方山,陪成祖皇帝陵也。”
(1)文昌帝君:全称文昌梓潼帝君,又称文曲星、文星,为主宰功名、禄位之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我写得挺开心,希望看文的人也能开心。开新文会先存稿,不确定是多久之后了。
此坑已完,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