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一旦自己中原太子的身份被察觉,我们今日在漠北布置的一切便会前功尽弃,漠北王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扣住,向中原提条件。”
尧光蹙了蹙眉,忽然感觉这一段似乎有几分熟悉。
“敌国质子的滋味,我们不是尝过一遍了吗?”
福南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似乎带了几分感慨。他在长安的时候没吃什么苦,李裴将他护得很好,可终究是人为刀俎,失去自由和行动力的感觉让习惯了握着主权的福南音难以喘息,仿佛一把刀高悬头顶,想要他命的人越多,那把刀落得便会越猝不及防。
他尚且如此,身为太子的李裴自然更甚。
尧光有些不忍地朝外看去,因距离太远看不清太子脸上的神情,可他却仿佛能从那抹单薄的身影中轻易看出几分落寞伤情来。
心中有些挣扎。
“要保证太子周全,不让漠北王发觉,暗卫也不是做不到……”
福南音抬起头,嘴角带出几分讽刺的笑来。
“如果漠北王已经发觉了呢?”
即便进宫那日蒙混过去了,还有今日那么多朝中重臣,不论是右相还是晁於如今都是大王的心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而不报。
他府上仆从的每一分猫腻和猜测都会一字不漏地传入王宫之中。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临淄王那封信……
那才是李裴不论如何都要离开漠北的理由。
早上的时候暗卫意外拦下了一封从长安送往王宫的密件,尧光回府的时候便将那封信的译件一同带了回来,落款是李皎,内容除了提及太子不在长安外,其余尽是拉拢谈和之意。
福南音转身走向案台,屈指对着那封还未收起来的信纸敲了敲,示意尧光去看。
信不长,逐字逐句看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看完。
可尧光却着实沉默了太久。
“临淄王……就是上次说要帮助主人离开长安的那位吗?”
尧光语气中带了几分迟疑。
“他想要陷害太子,将人永远留在漠北,然后自己当上储君?”
福南音却笑了。
“也许临淄王想得要比我们更多些。”
在信中告知漠北王李裴的踪迹,兴许并不在于令人警觉,而是想要让李裴手上的势力与漠北王拉扯小莫,鹬蚌相争,临淄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到时候耗尽了漠北最后的兵力,他再举兵,便能真正万无一失。
“看来太子的确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可真是这样吗?
尧光看完了,福南音便又将那封信拿起来,眼神在上面随意扫了扫,继而在前者错愕的目光中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这不是临淄王送来的第一封信。”
两人早已有了往来,可他在漠北留的暗卫这么长时间从未截获过任何从长安来的密件,偏偏这一次他与李裴刚到王城没过几日就能收到暗卫“截获”的信件来。
福南音不可能不会怀疑,这封信根本不是李皎写给漠北王的,而是专程写给他的。
可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尧光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聆听对象,也并不明白福南音话中的弦外之音。
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
“虽然现在说有些晚,”尧光不由蹙起眉,眼神在地上的纸屑和福南音那只依旧悬在身前的手上来回看了几圈,而后道:
“可为何主人不将这封信给太子看看?”
“为什么要给他看?”福南音语气中带了几分困惑,动作却并未犹豫,抬脚径直踩过那张“密件”的碎骸,重新走到了椅子边上。
这个方向一抬头便能看到李裴所立的位置,可惜亦是风口,冷风强势地朝着福南音身上吹着,叫此时的他半分也不觉得自己身在烧着炭盆的暖屋中。
天寒地冻,就仿佛同李裴并肩而立。
“告诉李裴,他一向信任疼爱的弟弟背叛他,想夺了他的太子位,甚至要杀他。”
福南音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院中的人,虽然隔出三丈外,他却能感觉到李裴也在看他。在福南音的感觉中,那道视线本该带着些沉重和不解,或许还有委屈。
只是外面的李裴抿着唇,一双眼中实则带着难言的温柔眷恋,还有几分福南音从前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正像是在给出一个什么承诺。
“我猜不出李皎的意图,若是此时将这封无从核实的信交给李裴,是要让他亲手撕碎那层皇家亲情的假象,还是……逼迫他信我?”
当年不知他身份,李裴顶着“裴天人”这层身份同他说了不少宫闱秘事,虽然从未明说,福南音知道他极重情义,即便如今与圣人闹得这般僵,却终究是因为曾经太过在意了,心中存了芥蒂,才一时半刻难以消减。
或许对李皎也一样。
不论是他们两兄弟的纠葛,还是他对皇家的执念,旁人插不上手,最后仍是要李裴自己看清楚,走出来。
天又暗下来不少。
福南音如今的身子骨实在受不得冻,最后还是叫尧光将窗放了下来,也将那道身影再次挡在了视线之外。
“主人真不打算为太子送别吗?”
不知为何,尧光手上动静忽然弄得大了些,手上一松,木质的窗板重重落了下来,发出一声扰人的声响。
福南音靠坐在铺了貂绒的扶手椅上,侧了身子看过去,眉心也轻轻蹙了起来,语气中倒是没带几分责怪的意思。
“我发觉你今日对李裴的关注是不是太多了点?他偷偷给你什么好处了?”
尧光面上忽然划过一丝不自然,他错开目光讪讪道:“属下只对主人忠心耿耿,不敢拿太子好处。”
福南音笑了笑,也没在意。
“我就不见他了,李裴走的时候你去传个话。”
他看着尧光身后的窗纸,不知何时已经看不清院外人的身影了。福南音的声音微不可查地低了下来。
“中原杂事处理好了,记得将长安城门打开……”
轻轻呼了口气。
“替我和儿子接风洗尘。”
福南音眼神虚落的时候,尧光也不由看向了福南音身后那个人影。张了张嘴,却又忽然得了什么指示,提线木偶一般点了点头。
“是,主人。”
福南音知道李裴的意思。
既然说了不见,这一次,就不必回头了。
第50章
为了不让王城中的眼线和禁军发觉国师府的动静,暗卫没有给李裴准备马匹,几人趁着夜色走入一条偏僻安静的巷子,眼前似有灯火。
巷子少见的曲折而长,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眼前突兀地被一片暗红色的灯笼彻底照亮。看清了灯笼后的建筑,李裴在一种熟悉中感到些许错愕。
“这是……什么地方?”
带路的暗卫竟也是通晓汉文的,他对李裴的回答恭敬中更带了几分简洁:
“开元赌坊。”
顿了顿,似乎是担心身后的人不放心,又解释道:“是主人的产业,地下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城外。”
暗卫说完后见李裴似乎是在想什么出神,便没有再出声,与赌坊的小厮对了几句暗语后将人带了进去。
李裴忽然想起在来的路上,福南音对他说过漠北王城的“开元赌坊”,还说若是有机会也要带他来看看,没想到他终是被带到了这里,却是在离别的时候。
踏入门,里面亦如长安的赌坊一般热闹,每张赌桌前都挤满了人,连装潢都与长安的相差无几。
“阁下请往这边走。”
带他进来的暗卫见李裴站在门口愣神,不由出声提醒了一句。
可李裴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鬼使神差地朝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来路模糊在夜幕深沉中,那座肃穆的国师府因为距离太远,也早已看不清了。
轻轻叹了一声,李裴转回头去对着那个等在两步外的暗卫应了一声,抬步走向人声喧闹的赌坊中,推开暗门,果然是一条难望尽头的密道……
……
“国师大人,大王有请。”
漠北王身边的内侍脸上挂着恭敬而疏离的笑意,只是不见了曾经那份似有似无的谄媚模样。
福南音手上还捧着那本未批注完的旧书,连眼也没抬,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奇了,这半夜三更,不知大王传我入宫是为公还是……为私?”
内侍答:“自然是公事。”
福南音依旧没动,手上的书页翻了过去,似乎半分没有受眼前这不速之客的干扰。
“那就更奇了。如今我身上无权无职,大王深夜传召我谈公事是什么意思?”
内侍蹙起了眉。
从前福南音在漠北握着大权,即便行事嚣张也无人敢触他霉头。可如此明明已经落得如此田地,再摆什么架子拿什么乔就实在不识相了。
“国师是聪明人,既然心中明白大王的意图,又何必在这跟小人装腔拿调?”
内侍又朝着周围瞧了瞧。进府的时候四下寂静空荡,若不是书房处亮着灯,他还以为这是座空宅。
“这府上可有旁人?大王可是有令,宣您和府上一干人等尽数入宫……”
算算时间,此时李裴应该已经到开元赌坊了。
福南音嘴角勾了勾,挂上了一个释然的笑。他将手上的书一合,这才抬头朝那内侍看去——趾高气昂的,倒真有种狐假虎威的模样。
“还有个中原大夫,用惯了的。既然要入宫,就把他带上吧。”
内侍等了一会儿,见福南音没有提到旁人,眼中便带了几分警惕和狐疑。
“上次陪国师入宫那个仆人呢?”
大王派他来时特意提到了那人,想来身份十分不寻常,说要将国师府所有人带上,其实醉翁之意也不过都在那人身上罢了。可若是福南音想要将人藏下……
门外带了一支漠北王的禁卫,就怕以国师的脾性不会乖乖就范。
“出府了,去办点事。”
福南音看着那内监一副怀疑的模样,还有那只隐隐要抬起来朝着门外禁卫打什么手势的右手,不由挑了挑眉。
“我这国师府不是已经被大王搜了个底朝天了吗?这会儿又犹豫什么?”
他抬了抬手,替那内侍给外面的禁卫下了指令。
可外面的人没动。
内侍朝外望了望,也一愣。
随后从那群禁卫的包围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目光警惕地看着屋中的内侍,进来后乖顺地对着福南音道了声:
“主人。”
极为熟悉的语调,福南音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也怔了怔。
“回来了。”
福南音声音低低地问了句。
“是,主人。路上耽搁了,主人恕罪。”
流畅自然的蒙兀语,虽然乍一看与李裴的轮廓极为相似,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漠北人。福南音让尧光从暗卫中选出一个与李裴相像的替身来,他以为如何也要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内侍见大王要找的人到了,国师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倒是自己带的禁卫没有派上用场,不知怎么心中便带了几分可惜。
说话间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毫不知情的刘医工已经被带到了门外,内侍朝外看了一眼,冲着福南音躬了躬身。
“既然人都在这了,国师,就请随小人走吧?”
福南音从善如流。
走时他又朝着那个酷似李裴的暗卫投去了目光,后者也适时抬起了头,快步走到福南音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小人叫宗谈,其实是……”
福南音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在人错愕的眼神中道了句:
“不必说出来,我知道了。”
……
王宫之中,漠北王依旧在寝宫中踱着步。
自从几个月前将国师从长安带回漠北后,他的日子就没有一天能安生度过的,不是忧虑要打进来的中原军,便是为朝中的一言堂和他岌岌可危的王权而焦虑难安。
如今中原撤兵,大权也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上,可不知为何,漠北王心中依旧不安。
仿佛如今眼前都是美好虚无的幻象,随着福南音的出现,漠北的一切终将会再此脱轨。
他的榻边上放着几封已经拆开的信,一旁的高几上搁着喝了一半的酒,蜡烛就要燃尽了,便有内侍进来换上新的。
只是在一阵窸窸窣窣后,内侍立在漠北王身边,恭恭敬敬道了句:
“大王,国师已经到了。”
漠北王一愣。
这么快?他还以为今晚之事要费一番波折……
转头看了看榻上那几封从长安送来的密件,漠北王眯了眯眼,压抑着心头某些不知名的躁动,沉声道:
“带他们进来。”
他们。
内侍会意,不一会儿就将福南音以及他身后的刘医工和宗谈都带了进来。
原本安静的寝殿中便传来几道或沉或轻的脚步声。
福南音躬身向漠北王行了礼,跟随的二人照葫芦画瓢,可漠北王的目光却只在福南音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便锁在了宗谈的身上。
——那日他就觉得这个仆从十分可疑,明明是身份低微之人,身上却隐隐带着几分不屈人下的气势和威压。若不是今日右相也提醒了他,那日在城楼上看到的中原太子,似乎便是这副模样的……
“你,抬起头来。”
他走到宗谈跟前,那叫人抬头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