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将要挥鞭,被夏侯君安拦下。
“你们都先退下。”
“是!”
狱门被关上,牢房里昏暗的烛光微微晃动两下。
“王爷原来这么着急。”
“姑娘不必再演了,此处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本王洗耳恭听。”
岚心颔首,敛去嘴角的不敢,片刻后扬起一个媚笑,漫不经心道:“都是我做的,什么都是我做的。”
夏侯君安轻笑,一语双关:“什么都是姑娘做的?”
“拐卖少女,逼良为娼都是我做的。那些人都是替我卖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吗?”
“这些还不够吗,够我死十次百次的了。”
“敢问姑娘,‘阁子’是何意?”
阁子?不知道,于是她选择性忽略夏侯君安的问题。
“我知道我罪大恶极,但还是想请王爷赏我个痛快的死法。”
既不知道“阁子”的事,又一心求死,短暂时间内她的情绪变化这么极端,联想到刚才高朗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夏侯君安问:“你刚才,可是见到了什么人?”
“我一直被绑着,又有人看着我,我能见谁?”
她想见的是那些姑娘们,好好的把她们遣散了。她们很多人刚开始的不是真心愿意跟着她做这一行的。没进来的之前她觉得自己对她们算是好的了。从不压榨苛责,被客人欺负了会出面摆平。就在刚才,她忽地想明白了,自己明明是深渊前推了她们一把的凶手。
“如姑娘所说,什么都是你指使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何为‘阁子’?”
岚心迅速反应道:“手底下的小崽子们不听使唤,私底下做些乱七八糟的勾当也是有的。老娘不可能事事周到,人你也抓了,案子也清楚了,老娘没什么好辩驳的。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姑娘不想说本王不会勉强,那就麻烦姑娘在这里多委屈几天了。”
不行,拖的越久,姑娘们越危险。
“站住!”
夏侯君安停住脚:“姑娘这么快就想通了?”
“我饿了,能不能先给我弄点吃来?”
夏侯君安略迟疑了下,走到门口叫侍卫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热气腾腾的卤肉面并几碟小菜,岚心跺跺脚:“放我下来啊,难道王爷想要亲自喂奴家吃?”
狱卒看向夏侯君安,后者点点头。
王府里外都有侍卫把手,不怕她跑出去。
岚心一条腿翘到凳子上,面条吸溜的直打转转。汤汁沾到嘴边,溅到身上也顾不得擦。尝了两口小菜,嘴巴包的鼓鼓囊囊的也不忘对面前的食物品头论足。
“王爷你也太小气了,我都要砍头了,你就给我吃这个。那外头的大狱,头天晚上可是要给犯人准备大鱼大肉的。”
狱卒忍不住呵斥:“大胆,跟王爷说话你啊我啊的,看我不……”
岚心端起碗喝一大口汤汁,没搭理。
放下面碗,岚心透过牢里的小窗看向外面,有雪花从缝里钻进来,靠窗沿的牢房地上是湿的。
“王爷,我还想去外面看看。”
夏侯君安在狱卒不解的眼神中点点头。
岚心在雪地里转个圈儿,仰头,感受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感觉。
她没打算全须全尾的回去,用一条命换几十条命,值!最后再呼吸一次外面的空气,看最后一场雪。她张开双手,慢慢挪动步子开始转圈,慢慢的,一圈又一圈……
岚心领口灰白相间的兔毛领沾染上点点猩红,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夏侯君安在她坠落的瞬间反应过来,“快去叫胡太医!”
岚心勃颈处的伤口中鲜血喷涌,她拉住夏侯君安的衣领:“求王爷开恩,放过我的姑娘们。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想赎罪,可是活人永远比死人要,要重要。”
就算她什么都知道,也要把它们都带到地下去。孽有她一份,这条命,她觉得不亏。
夏侯君安捂住她颈间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很快染红他的袖口和岚心的上衣。
胡太医赶到时,岚心已在夏侯君安怀里咽了气。
狱卒忐忑上前回复,岚心自杀前,高朗来过。
夏侯君安默不作声,忽然出声道:“快,带人去青砖白瓦巷看看。”
不出意外的,青砖白瓦巷人去楼空。只是不知她们是如岚心所希望的那样逃过一劫,还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夏侯君安漫无目的的在王府里走着,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了揽星阁。院子里那颗巨大的海棠树上落满雪花。他问自己那么执着的想要知道真相是为了什么。倘或真的是那个人自己当如何?太子失德,废,动及国本;不废,国家交给到这样的人手上又能走多远?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唐暮看到树下发呆的那个人。
“夏君安,这么大的雪你搁院子里乘凉呢?”
树下的人怔了一下,偏过头道:“一起?”
门口的人嘁一声,退回屋里,然后哗啦一声又拉开门,自己就是要出门的。
经过夏侯君安身边,余光瞥到他右手袖口上都是风干的血,袖口冻的硬邦邦的。
“你受伤啦?”
“不是我的血,岚心自杀了。”
唐暮也有些吃惊,随即了然地劝慰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就让它们都顺其自然吧。你还是先换身衣服去吧,这样怪吓人的。”
吓人的不是衣服上的血,而是他有些灰败的表情。
二十三
金嬷嬷最近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家王爷的身体在胡太医的调理下一天比一天好。王爷和王妃同房了好些日子了,想来不久就要有好消息传出来了。金嬷嬷为人乐善好施,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颇有些不苟言笑的意思,把王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下人们都很少看见她笑嘻嘻的样子。王府里的人都察觉出来金嬷嬷的变化,偶尔有人和她皮上两句。
“嬷嬷最近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金嬷嬷神神秘秘地道:“很快啊,你们就知道咯。”
“您老人家居然还保密,这府里头的事儿,还有什么不能让咱们知道的吗?”
“小崽子,忙你的去!”
这时门口的侍卫大吼一声:“郡主又又又来啦!”
刚才还在跟前白话的几个小子转眼间无影无踪,徒留一地纷杂的脚印。金嬷嬷纳闷儿,王爷好像也没给小郡主回信呐,怎么这都来了。
澹台灵卉当然要来,她每天密切注视王府动向。这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的传闻早都飘她耳朵里去了。独自在郡主府邸生了几天闷气,还是没忍住跑来了。
眼下夏侯君安和唐暮正在小灶间用午膳,金嬷嬷赶紧上前挡住了杀气腾腾的小霸王。
澹台灵卉穿一套嫩黄色的袄子,脚蹬金色丝线绣花长靴。白色的斗篷里,背后的位置两边好像撑着什么东西,一边高,一边低。从后面看像装了一整片巨大的假翅膀。
金嬷嬷迎上去还没说话,澹台灵卉扯下斗篷,露出背后的东西,居然是一柄长剑。
“我二哥在哪儿?”
金嬷嬷支支吾吾半天。
“你怕什么,我还能在这王府上干点儿什么出来。我今天来,就是来给我二哥道歉的。”
这架势,说是来砍人的都有人信。
“王爷,他们正在用午膳。”
把斗篷塞到金嬷嬷手里,窜上前,剑柄差点打到金嬷嬷下巴。
金嬷嬷还没来得及喊不人不在饭厅,小祖宗嗖的一下没了人影儿。关于王爷会在哪间屋子里吃饭一般不会有人在流言中特意去传一下,所以小霸王意料之中的跑错了地方,站在饭厅里发蒙。金嬷嬷追过来,说王爷他们在王爷的寝宫里……
嗖的一声,人又没了。
澹台灵卉跑的飞快,过分,这两个人吃个饭都要腻在屋子里。
夏侯君安的寝室门被哐当一声被撞开,惊的隔壁间灶台下烤火的胡太医一屁股摔到地上。澹台灵卉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回头看见门外站着一脸无语的夏侯君安和满脸玩味的唐暮。
左边半扇门和门框之间挂着最后一个卯,咿咿呀呀叫了两声,又是哐当一声响,脱离了门框。
澹台灵卉哆嗦两下,将半扇门抬起来靠到门边。许是没放好,可怜的左扇门滑倒了,“哐当!”,和大地来了个二次亲密接触。
唐暮摸了摸下巴,掩住笑。
“二哥,我……”
夏侯君安叹口气:“人没受伤就好。”
澹台灵卉要哭了,她今天真的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看她这样,夏侯君安又于心不忍。
“灵儿可用过午膳了?“
澹台灵卉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着脑袋上下晃了两下。
“背着剑做什么?”
皮球把后背上的东西取下来递到夏侯君安手上:“这个不是剑,是惩戒棒。”
唐暮就着夏侯君安手仔细看来,除手柄和剑柄有些像,主体呈圆形,看着确实是棍棒的形状。
“灵儿上次做的是过分了些,连累二哥为难了。今天是特意来跟二哥道歉的。”
说的可怜兮兮,欲语还休。
“你跟你二哥道什么歉,你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小霸王不经逗,一说就急眼,又不好当着夏侯君安的面再翻脸,你了个半天啥也没说出来。这个兆安公主实在太气人了,她去求了皇帝,皇帝也不愿意替她出面。她不想夏侯君安对她失望,只好又一次硬着头皮来。以前,她只要和二哥撒撒娇就好了,怎么现在难度这么大呢!
唐暮就喜欢看她吃瘪的样子。
“灵儿,听到没有,道歉要有诚意。”
澹台小祖宗道歉跟吃家常便饭一样平常,别人都快免疫了,她自己还挺感动的。
“先生说做错了事情要负荆请罪的话得背上惩戒棒或者荆条,我就背来了。”
唐暮笑问:“你不会以为负荆请罪就是背个东西来吧?”
难道不是这样?小祖宗的睁着无辜的小鹿眼儿歪头想了好一会儿。
夏侯君安一阵头痛:读书读一半,练武练皮毛,元宵节上看舞姬吹拉弹唱事后学了个遍,没一个爱好能长得过一个月。
“哈哈,要不,你还是先回去问清楚先生什么是真正的负荆请罪,再考虑要不要这么做吧。”
“灵儿啊,负荆请罪就算了,以后不要怎么任性了。没有谁能护你一辈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唐暮收住笑,好好的干嘛跟交代后事似的。
“二哥啊,我……”
“下这么大雪跑出来,也不怕摔着。”
“那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住在二哥这里。”
“好。喜欢哪间房,跟嬷嬷说,让她给你收拾出来。”
“我……我要跟二嫂睡!”只要她跟兆安公主睡,他们就不能睡一起了吧。她打定主意赖在这里,能赖多久是多久。
噗……
唐暮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不行!”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澹台灵卉气的直跺脚:“为什么不行!”
夏侯君安咳嗽一声:“你二哥我怕冷,两个人一起睡暖和。”
唐暮把视线移到别出去,嘴角抽搐。
“二哥没娶亲之前一直都是自己睡的呀!而且,而且你可以用汤婆子的呀!”
“嗯……我太久没用那个东西了,不习惯。成了亲,夫妻一起睡很正常呀,等灵儿长大就会懂了。”
这下两个人都听不下去了,唐暮隐隐有种被人调戏的感觉,拔腿就走。
澹台灵卉心结成冰,轻轻一碰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再再再次成功被甩下的司徒昭桦找来时,小霸王又一次哭着跑出王府,好在看起来这次没有在王府闯祸。
躲在各处的丫鬟小子听着渐远的哭声,长舒一口气。
某天阳光正好,下了好多天雪没见到阳光的两人在园子里闲逛。暖阁旁有间供不轮班下人取暖的小隔间,里面叽叽喳喳的议论什么。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你说王爷和王妃感情这么好,咱们王府是不是很快就有小世子啦?”
“不见得。”一人答。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一见她这个反应,十分好奇。
旁边有个嗓门儿稍粗的丫鬟接话:“其实也能理解啊,咱们王爷身体这么差。”
唐暮看夏侯君安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说话的小丫鬟是浣衣的,“我从来没有洗过王妃带血的内衣。”
许多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浣衣的丫鬟补充道:“月事啊,王妃嫁过来大半年了,你们有谁知道王妃的月事是哪一天吗?”
还真没人知道,不过这事儿得问羽儿啊。虽说羽儿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贴身侍女,但王妃的日常肯定是知道的吧。
外头两个男人面露尴尬。
“要不咱把她找来问问,她可爽了,平日里除了王妃召见,想休息就休息,想睡觉就睡觉,不用跟咱们似的,天天儿的还要各处轮班上夜。”
“就是就是。”
“那我去!”一个圆脸的小丫头自告奋勇,说话间拉开了隔间门。六目相对,三人都愣了。
“王爷,王妃!”圆脸咕咚一声跪下,连行礼都忘了。背后议论王爷王妃,是大罪,能想到这两人能走到下人的地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