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里,身着藏青色,上绣暗花龙纹长袍的男子,浓眉长须,若不是眼角的些许细长纹路,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男人肩膀不甚宽阔,身形中等,乍一看去显得有些单薄。身侧伺候的太监总管小心地研着磨。
“皇上……”
“你可是觉得朕今日的话有些重了?”
魏总管摇头,“老奴怎敢置喙皇上。”
“你是不是和泽儿一样,认为朕偏心老二和老三?”
魏总管干脆低下头,静静地听。
当日梵璃与尚国同时求娶宣国公主,连太子在内举国上下的人恐怕没几个人会想到,他最终将兆安公主嫁给了体弱多病的次子夏侯君安。三子夏侯定邦乃宠妃敏妃所生,借着双喜临门的名义给儿子讨了个封王。夏侯玉想,日后也终究会封三子为王,早封晚封都是一样的。
渊王成婚当晚,太子在婚宴上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太子府。
太子嘴上不说,皇帝也知道他心中不满。
“泽儿从小被朕和先皇后宠坏了,对于这两个弟弟,总是还像小时候一样觉得他们是来分摊朕对他的爱的。”
夏侯佳泽不会明白他在夏侯玉心中的分量。那是承载着夏侯玉对已故去的先皇后无处宣泄,无穷无尽的思念和爱意啊!就连夏侯君安和夏侯定邦的名字和封号,都是寓意夏侯佳泽将来接手的那片江山,能万世长安,社稷稳固。
可尽管他想要将所有的美好都给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他也清楚的知道,太子为人心胸狭窄且易喜新厌旧。府上的姬妾除了耶律良娣换了一批又一批,太子善待耶律良娣是因为他还没有登上帝位,还需要耶律相国的支持。而无论何时,金枝玉叶的公主若不被善待那两国之间的结盟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
夏侯定邦年幼,面对虎视眈眈意图吞并小国的尚国,结盟求亲的人选便只能是夏侯君安。可是太子不懂皇帝的良苦用心,耿耿于怀至今。
夏侯玉深知,以太子的个性日后登基也很难坐稳江山。夏侯君安为人睿智深沉,从小体弱多病却是个难得的治世之才。不能为帝王,便只能为辅佐之臣。此事唯一令夏侯玉揪心之处是,求医问药这么多年,夏侯君安的身体竟然毫无回转迹象。
“君安君安,自身尚且未安,如何保太子安,保天下安?”
狼毫重重的按下,浸透层层宣纸。
魏总管换下被污染的宣纸,重新铺上干净的宣纸。
夏侯玉也分不清自己这么些年从未主动召见过夏侯君安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心中烦闷。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同为皇子,太子从小承欢膝下,幼子养在深宫时常得见。唯有次子,早早被划分府邸,宫外居住,连他母妃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如今连婚约都是他这个好父皇为保江山设下的其中一环。
“皇上,太子他还年轻,迟早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
皇帝蘸墨,笔走龙蛇后长叹一声。
但愿吧。
窗棱和脚踏处都包裹着华丽锦缎的马车稳稳当当的行走在街道上。
太子拿起一块粉花瓣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突地连整个盘子都掀翻了。
高朗掀开车帘探头进来。
“殿下?”
太子闭上眼,挥手示意他退出去。
什么国家大计,什么深谋远虑,通通都是骗他的。
明明自己才是太子,求亲的公主嫁给二弟,一个毛头小子获封麟王。一大早把自己叫去送自己一副《七步诗》,暗讽自己不顾兄弟情谊吗?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考虑,自己便是他最嘱意的继位人选。可结果呢,兵权都不愿意给自己。他可是太子,太子啊!一个没有兵权的太子,就连名字都没有另外两个有气势!什么渊王,什么麟王,通通是来恶心他这个太子的!还说什么要自己替那个病痨鬼找个能真正顶用的大夫。什么大夫顶用,什么大夫不顶用?太医院的大夫还不够用?
想到此处他又有些后怕:父皇此举莫不是有所察觉?明里说是找大夫,实际上就是杜绝我有别的心思,力保夏侯君安。
又是他,又是他!从小为了他的病请了多少医,耗费了多少药材。父皇的心永远在两个小的身上,他这个做大哥的从来没入过父皇的正眼。
心里不甘,行动上还是照做了。
太子张榜为渊王遍寻天下名医,一时间传为佳话。
再次偷跑出王府的唐暮欢快的越过张榜的文书,又退了回来。
“哟,这是玩儿的哪一出?”这皇宫内苑的戏码还真是层出不穷,前几天还明枪暗箭的你出招来我拆招,这又玩儿起血脉情深来了。
榜文最后一行写着:医术精湛者可入太子府内报名,有重赏。
反正时间还早,闲着也是闲着。唐暮呼啦一下撕掉榜文,在路人的指点下来到太子府门口。
太子府门庭若市,和赶庙会一样热闹。门口登记处登记的人潮,浩浩荡荡排了两条长龙,一直延伸到街角拐弯的地方。
唐暮伸长了脖子往前挪了两步,排在他前面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他挤得差点站不稳,无奈提醒道:“后生,排队。”
“哦,好,好。”
轮到唐暮签名的时候,唐暮填的是:唐默。
“唐黑犬?”唐暮从小练武,书读的少,字写的丑。负责登记的人瞪着三角绿豆眼看了好半天才辨认出来,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叫这个名字。
选拔流程还挺严格,不少人在第一关就被淘汰了。有实在过分的就会被府内的侍卫直接打出来。
“妈/的,就这水平还想来我们太子府浑水摸鱼,当老子们的拳头是面粉捏的吗?”
那人被踢出来,扑倒在唐暮脚边吃了一嘴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唐暮扶起那人,发现他被打的鼻青脸肿。看着很可怜,他还是想笑。
那人一瘸一拐,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十
太子府选拔民间名医的第一关有两个主考官,其中一个长得方头阔脸扁腮,另一个则是那个愣头青。为避免被认出来,唐暮在进门之后迅速摸了一手灰糊在脸上。
愣头青煞有介事的抬头,用老学究的口味问道:“你这个脸,是怎么回事?”
唐暮忍住笑,上次差点吓得尿裤子,今天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清清嗓子,用不甚熟练的东北口音回:“回大银,俺急着赶过来,路上摔倒崩了一脸灰也没来得及擦。”
方头阔脸问:“听你这口音,中原来的吧。”
愣头青拽过方头说:“不是本地人才好,有真本事的几率大。”
噗。忍住,忍住。这呆子不会读书读傻了吧,这都能挂的上号。
方头阔脸有些不满:“难道只要是你们中原来的都比我们梵璃的大夫强?”
“欸,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比列要稍大一些。”
“哼,也不知道谁从渊王府回来,吓得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
“你你你,打人不打脸的知道伐?你怎么能当这么多的人的面揭我的短呢!”
“你的短还用我揭吗,整个太医署都知道你的光辉事迹了!”
“你……”
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外头排队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伸进头来看。
唐暮看热闹不嫌事大:“两位大银,不要吵啦,君子动手不动口哇!”
言语间互相推搡的两人手上动作加大。
方头阔脸一脚踩在愣头青的凳子上,双手掐住愣头青的脖子,愣头青被掐的双眼泛白,抬脚踢向对方□□。对方“嚎”地一声捂着裆部,一蹦一跳窜出好远。
唐暮有气无力的喊:“大银呐,不能再打了呀……”
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动静笑得东倒西歪。
愣头青还嫌不够,抄起板凳就朝方头阔脸的小腿肚打去。对方吃痛倒地,手都不够用了,不知道该捂下面还是上面,像条抽搐的大蚯蚓在地上扭动。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隔壁第二间考室内的太医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外貌,比这两人要年长一些。
愣头青握着残缺不全的板凳,傻了眼。
“太不像话了!”年长的太医将二人呵斥退下,自己充当第一关的主考官。
中年太医面色不善,问唐暮刚才看到两人斗殴怎么不叫人。
“俺没见过这个场面,吓住了。”
“混账!”案桌被拍的乒里乓啷响,桌上的笔筒被震倒,骨碌碌从右边滚到了左边,掉在地上,啪的碎了。
“将来要是让你进了渊王府,王爷病了,你倒还要人先安慰你别怕?!”
“其实……我也可以自我安慰的。”
“朽木不可雕也!来人!”
两个侍卫进来架住唐暮的胳膊把他扔出门外。
“哎呀~”他慢悠悠的从地上爬起,看到一个熟人。
那个被打成熊猫脸的正拦住淘汰出来的人问:“考官都问了你什么问题呀?”
没有真才实学,侥幸让你进了王府又如何?
唐暮走过去问:“兄弟,你会医术吗?”
熊猫眼瞥他一眼,回答的干脆利落:“不会。”
“那你干嘛非要进渊王府啊?”
“我缺钱,我要挣钱。”
挣钱的方式可多了,人家招的可是医术高超的太医啊。就这水平混进去了,也是去送人头的。
“那也没办法,听说渊王出来的人,就算是死人也能得好大一笔银子。”
这话听得唐暮就有些愕然了。
“嘶,这位兄弟,我要是没理解错,那个出来的‘死人’多半只能是你啊。”人都死了要钱有什么用。而且他在王府这么久也没听说过这个传统啊。
“我弟弟要上私塾,他不能跟我一样,长大了只能做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被人看不起的下等人。有了这笔钱,足够支撑到他读完私塾,参加乡试了。”
听完唐暮心里说不上的滋味。他企图用最极端最笨拙的方式去换弟弟一个未知的以后。唐暮不想打破他美好的幻想,也不忍他走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听说渊王府最近在招下人呢,你要不要去试试?”
见他犹豫又说:“工钱的话自然比不上抚恤金给的高,可你想想,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万一你真的被以欺君之罪砍了,你弟弟知道你为了他丢了性命,这书他还读的下去吗?只要你能应聘上,每个月都有工钱领。主子心情好了,说不定还会赏你一些东西。不比你就这么引颈就戮强的多!”
“我这样的能行吗?”
“啥都不会你都敢应聘太医,洒扫劈柴端茶递水你还不行吗?”
虽然腿被打瘸了,以金嬷嬷的心软程度,只要这人去应聘她就会收。
熊猫眼觉得有道理,当即勾起伤的较严重的那条腿往前跳去。跳了几步又回头问:“欸,你是怎么知道王府最近在招人的?
”既然王府招人,你自己怎么不去?
唐暮拍拍胸前的灰道:“嗨,我这样的高端人才怎么能当个下人呢。”
熊猫眼咧嘴,面露不屑:什么高端人才,还不是跟我一样被丢了出来。
唐暮熟练的跃上海棠树,从树上落到房门前,轻叩几下。羽儿拉开门哭丧着脸:“好王妃,咱下次要出门跟王爷知会一声好不好?”
王爷刚才敲门她没敢答应,王爷自己就进来了。她蒙着被子发抖,王爷还以为她不舒服,问要不要召太医。她在被子里拼命摇头,王爷便问:“是,不想见到本王吗?”
她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她似乎听到了王爷细细地叹息声,门被带上。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才敢探出头来。
他偷偷出门就是不想以王妃的身份招摇。
“王妃,王爷遣人给您请了太医来。”
听见金嬷嬷的敲门声,唐暮快速穿好衣服,拉开门。
“请什么大夫,我又没病。”
金嬷嬷愣住,王爷刚明明说王妃身体欠佳的呀。看她脸色红润,确实不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来到饭厅,那个小霸王又来了。身后侍立的女侍卫看到唐暮进门立马上前施礼:“参见王妃。”
“哼!”小霸王别过脸去,并不打算给他这个“嫂嫂”问好。
“灵儿……”妹妹和妻子一见面就跟斗眼儿鸡似的吗,让他很头疼,对唐暮抱歉的笑笑,后者毫不在意。
“起来吧。你……是叫昭桦是吧?”
“回王妃的话,奴才司徒昭桦。”
“嗯,好。昭桦啊,你可要把郡主照看好,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她闯出什么祸事来……”
小霸王回过脸瞪他,心中不以为然。无论她闯出什么祸来,皇帝舅舅都会给她摆平的,谁敢来揪她的错处。
司徒昭桦惶恐,单膝下跪。上次又被郡主甩开,郡主在渊王府刺伤王妃的事她有所耳闻。
“昭桦知罪!”
唐暮可没想治谁的罪,单纯友情提醒。
“起来起来。”
小霸王上前拉起司徒昭桦,语调轻蔑:“干嘛要跪她啊,你是我的贴身侍卫,又不是她的。怕她干什么,有我在,谁也不敢治你的罪。”
司徒昭桦差点要给这口无遮拦的小祖宗跪下了。
“灵儿!”夏侯君安话音里带了几分严厉,“撇去兆安公主的身份,她也是我的妻子,你的二嫂,学里的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小霸王先是一抖,而后大哭道:“二哥,你变了,以前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