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钺紧颦双眉,英俊消瘦的侧脸在火光之中看起来格外的刚毅。他微微侧头,凝视着前方喊杀声震天的前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种时候,局势刻不容缓,但越是此时作为主将越要冷静。很多时候打了败仗的人并不是没学过兵法,也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一上战场便被那震天的炮鼓喊杀、生死热血激得大脑发昏全身燥热,一个冲动便做出了令人懊悔终生的决定。
便如此刻卓钺所面临的抉择一般——救,还是不救?
不救于情来讲无可厚非,卓钺本以为这李汉录不过是个贪功躁进的小人,没想到还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蠢货。竟敢背着他,私自带兵深夜攻城偷袭。
他能猜到李汉录是怎么想的——这小城,寂静得跟死城一般,估计里面的守兵不多,也没什么主将。他在人熟睡正酣的寅时骤然攻城,若城内果然兵力薄弱的话,真被他得手了也未可知。
可谁知,却被蛰伏在城内的猛虎反咬一口。
而按照军法,见死不救的话他们也要受连坐的军法处置。
可怎么救,又是个好问题了。
卓钺额头青筋轻轻地一跳,扬声唤来诸队队长,沉声喝令道:“一会儿整军,列 ‘龟’阵!”
龟阵,以十人为一小队,藤牌手在外为第一层,□□手在后做掩护,火铳手居中远射。此阵以防守为主,进行远攻,适用于两军尚未短兵相接之时。
演习场上早已排演过此阵,诸队长领命而去。关曦明跟在卓钺身边伸耳朵听着,趁卓钺话音一落的短暂空隙插言问道:“咱们不直接冲上去救人吗?”
卓钺抬手给了他一脑瓢:“你平常那小鸡胆儿哪去了?不怕札干人的大刀了?”
十几年的戎武生涯,让卓钺早已总结出——对付草原人若能远伐便不近攻。札干劈骨刀有开山裂石之威,寻常藤牌根本不敌,再加上中原军队多为步兵,而草原人擅骑射速度快上不少,唯一至胜的机会便是在双方距离尚未拉近之时便先行制敌。
而他心中也有猜测——这不起眼的土夯小城之中定有高人,被他个倒霉催的碰上了。只是城中之人虽聪明,但却也有蛛丝马迹的行为泄露了他兵力不足的事实。
如若城内兵力充足,以札干人直来直去的血性面对他们百人之军定当选择正面突围。可自昨日起,城内大摆空城计,就是为了诱他们深夜攻城再居高临下一网打尽。
而此时再细看前方,也能发现城头虽影影绰绰得看起来有好多人,真正射下来的箭却没几只。冷箭稀稀拉拉的,还有标枪混在其中充数,不得不让人怀疑城中不仅守军稀少,连军械都告急了。
卓钺着实怀疑,城头那些蛊惑人的影子,可能都是草人儿扎的。
有意思。
很明显,现在城内主将想将他也一同诱至城下,再利用地形优势来个瓮中捉鳖。这人敢这么想就太天真了,把他当什么,和李汉录一样脑子跟猪换了的蠢货么?
不过一刻时间,全军已整装待发。卓钺拿了把火铳,这场交锋大约不会短兵相接,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将宣花斧背在了身后。搬鞍上马之前,他忽然想到了一事,忙回头问道:“郦长行呢?”
平日里这小子有个风吹草动都跟狗皮膏药似得紧跟着他,可这会儿整个营帐都乱沸了天,他却跟遁地了似得消失得连个人影都没有。
听卓钺问郦长行,小嘎的脸色不甚明显地冷了几分:“没见他。”
卓钺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这小子鬼成了精似的,倒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危,此番结束之后再好好问他也可。
小嘎牵着马笼头,看卓钺飞身上马,仰头问道:“可要搬中军救兵?”
此次出兵之前便曾有说,如若兵力不足攻城不下定不可强攻,定要发信号搬中军救兵前来支援。
谁知卓钺一拉缰绳,马有些躁动地嘶鸣一声原地踱步,却听上方的他懒懒一笑道:“搬便搬吧。只是离咱们最近的大军整队出发再到这里,最少也需一个时辰,那时候咱们的仗也差不多打完了。”
如神话中赤鬼之焰的营火,盛大而诡秘地燃烧着,照着所有列队其中的将士们和他们手中的兵刃,在这夜色之中仿佛是地府深渊爬上了的夜行鬼军。而在他们之首,高大的烈马之上年轻的将军背光而坐,背上的宣花斧闪着幽冥般的寒光。他周身皆被火光染为了赤红之色,微微侧脸时,微扬的嘴角和冰凉的目光仿若阎罗降世,他目光所及之处,万物皆渺为尘埃。
“走吧,孩儿们。”
他仰头一笑,脖颈修长的线条犹如饮血。
“我们上战场去耍上一耍!”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天净沙》,孟昉)
卓哥高亮!太帅啦!战场上的卓哥才是最帅滴!下一章继续哈~
ps. 卓哥的宿敌即将上线(这一章已经露了个影子?)
第21章 惊鸿箭
与此同时,土夯城的城楼之上。
简陋的城垛缝隙之中乍一看挤满了黑漆漆的人影,可若有人离近了一瞧,那些姿态僵硬的“人影”均不过是稻草临时扎作的假人。真正的札干士兵们混在草人之中,拉弓往下放着冷箭,但他们的箭袋中所余之箭已寥寥无几。
城头黑压压的,没有点火亮灯,纵然城下两如白昼城上却一片漆黑。有一高大的人影正站在城墙之旁,举目而瞭看向远方,银华的月色和城下的烽火照在他的面孔上,形成了一道凉热鲜明的诡异光影。
有一札干士兵扶刀大步上来城楼,他铠甲浴血,在初春寒冷的天气里周身冒着热气,简直像刚从血做得温泉里洗出来一般。却见他兴冲冲地走至这高大人影之旁,激动地低声道:“将军,城下的那一小撮人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高大人影却并未同他一般激动,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出城的另三队人马都准备好了?”
“是。”札干士兵应了声,又不解地搔了搔头,“将军,刚开始您说要守城咱们觉得没必要。可既然这城都守了,马上也要赢了,现在又何必要准备出城呢!”
面对手下的质疑,这位将军显得很耐心,反问他道:“来攻这城的约有两百人,现在城楼下的只有一百人,另外的人去哪儿了?”
札干士兵有些不以为然:“缩着呗。中原狗不是都这么胆子小么,怕咱们草原悍将,不敢来打。”
将军摇了摇头:“中原人大多谨慎怯懦,这不假。但若他们真的不敢来战,也不会派一部分人来半夜攻城了。城下的人定是中了咱们的空城计,以为城中人手不足,所以才敢派人来战。”
“那、那为啥不一块儿来,还要分批来呢?”
“问得不错。”面对正酣的战事,那将军竟不紧不慢,甚至还循循善诱地分析了起来,“依我而看,他们分兵行动并不像是事先预谋,对方兵力也不多,人少的情况下最忌分兵。或许是两派人产生了异议,一派要攻一派要围。却没想到攻城的人中了计,现在就看剩下的人来不来救了。”
札干士兵并不聪明,这一番话听得头晕脑胀,浑浑噩噩道:“那、那他们要是不来救——”
“不会不来。中原军队规定,有困必救,不然军法处置。”那将军微微一笑道,“只是他们并未贸然营救,说明剩下的那个守将并不是蠢人。只是不知他会——”
“将军!”札干士兵忽然抬手叫道,“他们来了!”
“哦?”将军立刻提起了兴趣,三两步来至城边抚垛而望。
却见一里外的中原营帐之中,果然旌旗招展,缓缓出了一队人马。与悍勇冲锋的普通军队不同,这队人走得很慢,互相挨得很紧,行至一半的距离后竟还慢悠悠地停住了。
城下交战的札干人被吸引了注意。这群草原人正杀得眼热兴起,见又有肥羊入口,登时呼哨一声纵马掉头向这群人队人呼啸而去!
“慢着!”将军蓦然厉喝,“谁让他们离开城门的,我不是严令过他们——”
然而已经太晚。
随着一连串惊雷火石的爆响,却见跑在最前面的札干士兵如被看不见的拳头临面一击,一仰头如破布般落下马去,尸体瞬间被后面的马蹄踏了个稀烂。还有后面的马被什么击中了腿,痛苦得长嘶一声甩掉了背上的骑兵,顿时引起一连串的大吼咒骂。
“火铳!是火铳!”城上的将军看得浑身微微发抖,一双眼睛精亮,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却见那中原队伍中黑旗一闪,他们一击而中竟不进反退,缓缓往后撤了一点,再次拉开了距离。
“怎么退了,怎么……”将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口中低急地喃喃着,“难道——”
被那声火石之响惊到了的札干士兵不知所以,惊骇地勒马在城下盘旋着。而中原军队撤退后短暂调整一下后,红旗一闪,迅速前行竟急冲了过来!
札干人再悍勇,面对从没见过的神秘武器还有些不知所措,乍惊之下竟马蹄调转四散开来,本就稀寡的人数这一下更显得支离破碎。
就在札干人散开的同时,这支排列紧密的中原队伍也瞬间肢解。但他们分散得极为有序,大阵化为十人小阵,如蜂巢中冲出的一队队毒蜂,追着那些落单的札干人俯冲而去!
一时间阔广的平原上火石暴烈之声此起彼伏,竟隐隐盖过了厮杀呐喊和兵械相撞之声。
中原队伍的火铳虽有神威,准头却不高,有些没射中敌将又没及时拉开距离的小队,便瞬间被札干铁蹄冲散了小队,惨叫声再次响起。
可这混战的队伍中偏有一人。别的士兵站在平地还未必能射中,此人骑于马上举臂而射竟几乎能十发九中!
他座下之马快捷如风,而他修长的身子便紧紧贴于马上,瞄准时身子微倾双腿发力略略站起,铳头随马而动,一发而中后也不留恋,果断拨马收铳向着下一个目标而去。
城头上的瞭望的札干将军早已注意到了这人。
他双目雪亮,定定地在乱军中冲锋陷阵之人,半晌蓦一回头喝道:“拿我弓来!”
被两个小兵抬上来的弓足有一人半长,弓身长如弯月,苍劲饱满。札干将军手持长弓,微拨弓弦,弓竟发出了如野兽低哼般的躁动之声。
他抽箭撘弓,蓦地转身双臂发力拉弓从弯至满,双眼微眯直直瞄向了乱军中的那个人影。
一声裂羽破空之响!
那寒芒夹着万钧之力,如天外飞石般向着目标飞驰而去。寻常人射箭,能及百步已是上佳,谁知这一箭自城头越过混战、越过战场,竟于混乱的人群之中直取那人背心。
仿若感到寒意逼人,那人下意识地一回头,双目骤缩。
可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已在眼前!
措不及防之下他弃火铳、反手回摸——下一瞬,一片惊鸿扫雪般的银光骤然而起。却见宣花斧双开的花刃绕着那人修长挺拔的躯干一旋,刀刃恰巧迎上了箭锋。
若是那斧刃晚一点、或早一点,那只箭锋都将不偏不倚地射入这人的眉心。可这寸劲儿把握得恰好,两股力量相撞之时,发出金石崩裂之声。
纵使是长斧这般凶悍的兵器,还是被这一箭击得铁器嗡明作响,震得人手心发麻。持斧的人收势抬头,银盔之下露出了半张张狂英俊的眉眼,湛黑明亮的双瞳蓦地望向城墙之上。
而缓缓收弓的将军也正微微垂头,向城下看来。
便是这般,隔着嘶吼混乱的战场,一人居城上一人处军中,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棋逢对手。
片刻之后,持斧的人忽地懒洋洋地一笑,于乱军中闲适地动了动脖子,抬起手来冲着城上的札干将军做了个侮辱的手势。
“哈。”札干将军骤然失笑。
他身旁的士兵大怒道:“将军,这人竟胆敢羞辱于你,待我出城去将他斩于马下——”
“行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将军收回目光,“三队人马若准备完毕,咱们便准备出城吧。”
士兵一愣:“就这么走了?余下这些虾米喽啰,为何不将他们收拾干净?”
“有那人在,这场战一时半刻打不完,而他们的援军可能很快便来了。”将军含笑最后扫了一眼身后的战场,“我本也只是好奇中原火器才留下来的……以后有缘,自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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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壁,终于在水墨淡青的色泽中醒了过来。而地上燃了彻夜的烽火熄灭,震天的嘶喊声似乎犹在耳畔,但此时平原之上却已只余飞鸟清脆的啼鸣。
“卓哥!”
卓钺一回头,却见小嘎飞跑着穿过遍地的残尸断旗向他冲来,眉头紧锁面上皆是焦虑:“我刚才看到有只箭向你——”
“没事儿没事儿。”卓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命大,一回身儿正好把那只箭给击飞了。”
小嘎深深颦起了眉头:“说什么命大,那若是下次呢,再有这种事情怎么办。”
卓钺有些无言。自从他把小嘎从战俘里救出来之后,这孩子便像小鸡仔认母鸡似得把他给盯上了,有个风吹草动也总爱大惊小怪,他们都是上战场的汉子,平日里难道还能块皮都不擦破么?
他心里想着,话头一转道:“你的人头呢?”
战后,将士们要割下自己杀死的敌人首级,凭人头论功行赏。
小嘎抿唇:“……我忘了。”
卓钺抬脚踹了他一脚,愠怒道:“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