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嘎有些不情愿,但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黎明的战场之上,将士们披着一片清风浅霞清点着剩余人数、地上的死尸和收缴的军械。这一战死伤近百人,九成九出自寅时攻城的那一邦人里,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待霞光破云而出,第一缕东升的金光照在广阔的平原上之时,远方的道路尽头渐渐露出了一队迎风招展的旌旗,依稀传来的还有行军之时的炮响锣鼓之声。
卓钺那顺风耳似的耳朵尖儿动了动,从地上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得,来啦。孩儿们,咱们这里终于可以收功了……李哨官呢,别躲着,一起拜见中军主将啊。”
却见行伍之中,李汉录被人一推踉跄几步上前了来。他通身都狼狈极了,原本锃亮的铠甲滚满了血污泥泞,衣服裤脚被划得一条一条的,脸上不知道被谁揍了一拳还是摔了一跤,又青又肿简直落魄到了极点。
而他也再不复战前那油滑精明的模样,抬头时污脏的脸上满是愤然窘迫,却听他嘶声怒道:“卓钺!你我平级,你有什么资格私自惩戒我!”
“惩戒你?”卓钺抱臂,迈着长腿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声一笑,“李哨官,你现在一没上枷,而没带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鼻子嘴都没毛病得喘着气儿,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李汉录面上的愤怒起伏了一下。
“不过……”
卓钺俯身,一双眼睛盯住了他,那双神采飞扬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渗人的寒意。李汉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微微抖了起来。
“你不带脑子带上战场的那些人里,不知有多少人和军中士兵同气连枝。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再想想他们剩下的那些同袍兄弟。”卓钺冲他一笑,露出了一排森然的白牙,“……你的气儿,喘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消失的小郦(微笑拔刀):为什么把我男人和别人写得这么有cp感?
瑟瑟发抖……
姓李的小人得蹦跶几章,卓哥马上要被坑惨啦!
第22章 争曲直
“这是怎么回事儿!”
前来接应的是三营的把总,带了四百余人的队伍赶至土夯小城之前,却乍见黎明的平原之上残尸遍地、断戟横斜,竟是一片战后的场面。
卓钺上前行礼,将事情曲折原委说了一遍,那把总顿时犹豫了——这并非小事。一仗折损近半数对于这种小小战役来说,已经算是很高的数字了,无论如何也要上报本营参将知晓才行。
“收整军队,前往丹吉。”那把总最终决定道,“与大军汇合后,再做定夺。”
卓钺叉手应是。旁边的李汉录却蓦地踉跄上前,嘶声扑倒在地上吼道:“把总!冤枉啊!事中曲折原委尚未说道清楚,卓钺他却私自将我扣押,还折辱于我!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请求与大军同行,不然尚未到丹吉之前标下的性命便可能不保!”
那把总一愣,周遭的将士们脸色却全都冷了下来。
这李汉录真是个十成十的小人,不仅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还话里话外暗示卓钺坑害诬陷他。他这是狗急了跳墙,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拉着卓钺一起下水。
卓钺冷笑道:“李哨官,你身上的伤难道不全是来自方才与蛮子的 ‘英勇’战斗么。我自恃没这么大本事,能一面忙着收拾战局,还一面小意坑害你。”
李汉录一昂脖子,扫过来的目光满是阴毒狠厉:“卓钺,你这反复小人!站前你明明告诉我,城内守备空虚可趁寅时防备最空虚的时候攻城。我信了你,谁知到了出兵的时刻你却带着自己人按兵不动,让我带着一哨人上战场给你铺路、去送死。今天我若是不把冤屈说清楚,就对不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颠倒黑白!
卓钺额前青筋蓦地一跳,上前一把揪起李汉录的衣襟将他拖起,恨声道:“你这贪功小人也敢提战场上死去的兄弟——”
“把总!把总救我!”李汉录拼命挣扎,足像个待宰的肥鹅使劲扑腾翅膀,“放开我!”
把总大喝:“叉开他们!”
几个士兵扑上去,夹着卓钺和李汉录将他们分开了。
卓钺一把甩开摁着他的士兵,冰寒地瞪着瘫在地上的李汉录,长出了口气努力想将胸口那股闷气按下去。
他刚才一动手就后悔了,若他能一直保持冷静,或许还能置身事外,但就在方才他冲动上去揪住李汉录的那刻起,他便和这阴狠小人彻底纠缠不清了。
他真是不断地在低估这姓李的。他本以为此人虽愚蠢贪功,但却惹不出什么大麻烦,这才让李汉录钻空子背着他偷袭了敌城,又输了这场仗。
一仗结束,他又以为这小人蹦跶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却又被他倒打一耙,弄了个满身腥臭。
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先废了他的舌头。卓钺阴郁地想。
似感受到卓钺刀子似的目光,李汉录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卓钺看到了毒蛇般的阴险狡诈,和一抹诡计得逞的嘲讽得意!
那把总不明真相,也被两人的纠纷弄得不住皱眉,当即道:“你们各执一词,要到中军面前说清楚。卓哨官,事情真相弄清楚前,你跟李哨官一起卸职随我走一遭吧。”
卓钺出了口闷气,摘下哨官认旗和军牌扔给了把总的亲兵。李汉录忙也将自己的认旗交出,可当去摸腰间军牌时却摸了个空,顿时脸色一变:“我、我的军牌不见了……”
卓钺冷笑了声:“军中英烈均是人死军牌在,李哨官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李汉录大怒:“你少在这冷言冷语!定是方才战场胡乱丢了的——”
“行了行了!”把总不胜其扰,烦躁摆了摆手,“都带下去。稍后启程,前往丹吉!”
一旁围观的众士兵虽都愤愤不平,但既然军令已下,他们也无权插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卓钺被把总的亲兵押送走。
当日,把总带人将那座土夯小城清扫了一遍。发现城中早已空无一人,根据埋锅造饭的数量来看,守城的人数并不太多,而城头扎满的稻草人则摆明了是一出空城计。这队札干人格外小心,城内能被带走的东西全部被扫荡一空,也根本无从知道当日守城的札干将军究竟是什么人。
清扫完毕后,把总留了少部分人镇守空城,带着余下军队启程前往丹吉。此去路程一日有余,当晚便驻扎在了途中。
卓钺一直被扣押在单独的营帐里,晚间时候,小嘎接着送饭的机会偷偷来见了他一面。
“大家伙儿还好么。”卓钺饿得不行,咬了口干饼子,被噎得直翻白眼,赶紧就着小嘎递过来的水袋喝了口水。
“大家都在想法子。”小嘎道,“他们打算到了中军就一起去给你作证。”
卓钺连忙摆手:“可别!还嫌现在不够乱么?再被那李汉录抓住把柄说我要协同手下造反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小嘎沉默了下:“那你现在有什么法子。”
卓钺皱了皱眉,嚼着饼子没吭声。其实他也有些苦恼——像他们这些哨官级别太低,根本没有自己的印信,传令行军也都是中军号命,认旗语、听鼓声。像李汉录这样又蠢又坏还敢违抗军令又倒打一耙的人,实在是罕见。没有字据为证,只能听人证了,然后让中军主将评判。
但人证这玩意儿,不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东西,变数颇大。
可他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虽然心中也不胜纷扰,可卓钺顶天立地浑不怕的大哥做惯了,不愿让手下小弟看出自己的为难,当即敷衍道:“我心中有数,你别操心了。”
谁知小嘎完全没被他糊弄过去,皱眉道:“你没数。这次你太冲动了。”
“啧。”
卓钺有点儿羞恼,抬手削了一把小嘎后脑勺:“翅膀硬了,会训你哥了是不是?”
虽不愿承认,可他的确是冲动了。
但那李汉录也实在是戳到了他的逆鳞。
活了两世,卓钺也算见多了生死。可看得越多,也越觉得沉重。卓钺不知见过多少士兵,脑袋被砍掉了一半、肠子流了一地,眼看着没救了,却还是不甘地痛呼着“救命”,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眼中还满是不敢置信。
人有多脆弱,求生之欲便有多强。
当将军的人应该知道,他挥的每次令旗,低下沉甸甸得坠着的都是千百个人的人命和希望。
只想着建功立业、而将手下兵将的生死置之脑后的人,不配踏上这个战场。
虽然他的确是冲动了,可他也不后悔。如果有机会,他真想亲自拿刀刮了那个姓李的——这种畜生早死一个早少一个。
小嘎默默地看着卓钺变幻莫测的表情,忽然道:“卓哥,不然我走一趟吧。”
“呃?”卓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走一趟什么?”
小嘎没说话,继续用平静到森冷的目光回望着他。卓钺与他对视了片刻,渐渐咂摸出味儿来了,顿时气极反笑:“你这小子,狼崽子劲儿又上来了?你要是偷偷去宰了李汉录,我这才真是有冤没处说去了。”
小嘎看着他:“我肯定做得没人发觉。”
“放屁。”卓钺毫不客气地骂道,“我把你从死俘墩儿里救出来那天说过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中原人了,刀刃儿只需向着蛮子,不许向着自家兄弟。李汉录他再该死,也有军法惩治他,轮不到你在这大义灭亲!”
小嘎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卓钺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郁闷得想——这孩子,跟郦长行那个小混账可真是像……
“对了,郦长行你见没见?”
“没有。”小嘎硬邦邦地道。
卓钺皱了皱眉:“那张老黑呢?关曦明呢?他俩还好么?”
“小关哥没事儿,黑哥受伤了。”
“受伤?!”这也是稀奇事,卓钺不知见过多少次这莽汉穿梭往来于千军万马之中、砍蛮子如同削瓜切菜般毫发无伤,怎么这么小个战场还能让他受伤?
“黑哥的火铳用得还不熟练,装火要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被冷箭射中了肩胛。但没什么大碍。”
卓钺有些烦躁地扒拉了下脑袋。他们这几个兄弟可真有意思,连喝凉水都上赶着一起塞牙。
“那你回去跟老张他说——”
谁知小嘎却冷着脸站起了身:“卓哥还是先操心好自己的事情吧。”
“糙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可话没说完,小嘎已头也不回地甩营帐离开了。
卓钺气得狠狠锤了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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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卓钺一行来至丹吉,此时左右两军已陆续来此汇合,准备几日后一同攻打主城。而那把总到达丹吉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启奏三营参将,请他决断卓钺与李汉录之事。
违抗军令,导致兵将折损过半是大罪,按律当斩。三营参将也颇为重视,将营下几位把总召至了帐中,一同携议此时。
李汉录被带上来的时候脖子昂得高高的,一脸的大义凛然、清高孤傲,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他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呢。卓钺在旁冷眼看得恶心,真恨不能将他那副小人嘴脸扒下来在地上踹几脚。
三营参将左看看、右看看,沉声道:“事情原委我已大致清楚。你们还有什么要辩驳的,便一并说了吧。”
那李汉录飞快一叉手,抢先道:“标下受这小人卓钺蒙骗,酿下大错,心中懊悔不已。只请参将惩治这出尔反尔两面三刀的狡诈小人,以正军风清明!”
“你说他蒙骗你,”参将缓缓地道,“他蒙骗你什么了?”
李汉录颤声道:“他诓骗我说,城内守备空虚一看便无人把守,与其围城不如攻城,若是拿下了城池便是大功一件。可到了出兵的时候,他又按兵不动,把我当做了探路石和挡箭牌!”
卓钺嗤笑了声,恶心到了极致,抱着肩冷冷看着他跳猴戏。
那参将皱了皱眉:“他随便说了两句,你便听信了?出兵前军令清楚得很,围城三日,城中守军出逃便夺城,若守军继续守城便搬大军前来支援!别的对错不论,你违抗军令这一条可是坐实了!”
李汉录早料到参将有此一问,当即哆嗦着嘴唇往地上“咣当”一跪,双眼赤红,嘶声辩道:“标下贪功躁进,这条不敢辩驳,无论什么惩罚都受着……只是卓钺他——他更是可恨!他知道我想立功,便利用我!在背后捅我刀子,阵前出卖我。他又奸诈,又胆小!参将明鉴,若是放任他不管,以后与他同上战场之人必遭大难!”
帐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扪心自问,没有哪个将领不想立功,想立的功劳越大要担的风险也越多,谁都有为了立功想出去豁一把的冲动,在座众人虽不能苟同李汉录的做法,但的确能理解他。而在这层理解之下,卓钺的“出尔反尔、两面三刀”便显得格外可恨了。
此时卓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卓钺!”参将沉声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这世上竟真有人能全然颠倒黑白!”卓钺冷笑着,“李汉录,我究竟和你有什么冤仇?让你临死前都不忘了拽我下水?”
李汉录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我——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卓钺再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叉手向参将道:“安营第一日,标下便察觉城内虽然寂静,却暗藏埋伏,实在蹊跷。那时李汉录建议标下直接攻城,被标下拒绝。当夜他未与标下商量,便私自攻城,导致大败。这便是事情全部经过,请参将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