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眼皮微掀,神色淡淡地,“倘若他知道了你的小人秉性,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生生地做他的徒弟?”
石横忽地笑了一声:“师弟难道是想威胁于我?”他居高临下,看着玄微,“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见到师尊。又或者,你以为单凭你一席话,师尊就会相信你么?”
“是么?”玄微拍了拍亓官的手,令他松开来,随后拉着他起身,高挑的身量顿时压过了石横一头,“听你的意思,是要以势压人?”
石横负手而立,傲然道:“是又如何?”
“不错。”玄微点了点头,忽然并指往前一送,一缕剑气眨眼没入石横丹田。
“啊!”石横惨叫了一声,躬身捂住肚腹,眨眼就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儿,他缓过来一口气,抬头死死瞪着玄微,咬着牙道:“你、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玄微神色淡漠,“你不是要以势压人么?若不服气,大可以去找元禄剑君来为你出头。”说罢,他牵着亓官的手,往外走去。
石横忍着丹田处如刀绞般的疼痛,死死瞪着两人的背影,面色几度变幻,而后,咬着牙狞笑起来:“好,很好……”
他先时见陆丰待亓官不同,又经过一番敲打,便真的以为亓官会将他取而代之,成为元禄剑君的弟子,因此,就连这回来到外门,也是事先从剑君洞府的小侍童那里得知陆丰闭关的消息,才托辞为外门弟子讲授道法出来的。
他本意是要先瞧一瞧,陆丰为亓官做了怎样的安排,如此才好谋划将来。倒是没想到,陆丰把人扔到外门就再没有理会的意思,心安之余,石横也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心急,以至于在人面前露了半分形迹。
但他也没有想到,那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小孩,在被陆丰弃之不顾后,居然又飞快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靠山,而那个虽然已经筑基却仍旧留在外门、显然就是天分不高的师弟,许是听了几声“师父”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对他动手!
这是当他石横是可以随意拿捏的病猫么?
真是好胆!
石横脸上浮起一丝狠厉之色。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先往身上扔了个净尘诀,将被冷汗打得透湿的衣衫整理妥当,这才直起肩背,面色如常地出了道堂。
这厢,玄微出了道堂,走出了一段距离,才一低头,看向手里牵着的亓官,“怎了,不高兴?”
亓官仰脸看他,眨了眨眼,有些迷茫地:“啊?”一没留神,他脚下就踢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顿时一个趔趄,身体往前倾去。
玄微眼疾手快,将他往怀里一拉,好险没有摔倒在地。
亓官额头撞在师父怀里,一股淡淡的冷香钻进鼻腔,他却顾不得再嗅一嗅这股好闻的味道,而是转过头,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那块石头,“师父,石头动了!”
这山上的石头是会动的,或许早上在草丛里,或许下一刻就会跑到路中间去。亓官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每一次都十分惊奇。
“唔。”玄微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去看那一块会动的石头,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见他无事才放下揽着他肩膀的手,牵着人继续往前走。
“刚刚在想什么?”
亓官认真地道:“在想师父的剑。”
“哦?”玄微神色微动,“看出来了什么?”
亓官道:“很厉害!”
玄微唇角微翘:“为什么厉害?”
亓官想了想,停下来:“师父这样,”他用手比划,学着玄微的模样并指出剑,一道细微的剑气从指尖钻出来,只蹿了不到半尺,便消失不见,“就出来了。”
玄微轻笑:“这算什么厉害,往后,你也能做到。”而且,以他的悟性来看,这一天并不遥远。
亓官就嘿嘿笑,看着师父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玄微见他如此,不由得心底柔软,又问:“今日在讲道堂,悟出来了什么剑?”
亓官望着他,有点没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没有悟剑。”
他老老实实地:“地上有画儿,好玩。”他眼中的地砖,那些细细的纹路变成了好多的剑,这一剑刺来,那一剑劈去,他看得有趣,就忍不住跟着比划起来,直到那一块地砖上的剑被他比照着比划完了,才意犹未尽地抬头找师父。
玄微瞧了他一眼,手掌在柔软的发顶抚过:“不悟剑,也很好。”
第23章 给师父
玄微一进门,就见亓官盘腿坐在榻上,身前摆了一圈的东西,正一脸苦恼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瞧瞧。
“这是要做什么?”
“师父!”亓官立刻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玄微走过去,将手里拿着的灵果递过去,接着极自然地一撩下摆,在床榻边沿坐下来,目光在榻上的一堆“杂物”里一扫,随手拿起一支长长的羽毛,“藤给的?”
亓官抱着灵果一边啃一边点头。
玄微拿着羽毛问他:“认识么?”
亓官摇头。
“这是栾雕金羽。”玄微很有耐心地教他,“栾雕性情凶猛,飞行速度极快,这金羽含有一丝妖力,用来炼器,能让法宝在速度上有所增益。”
“这是紫心竹实,传说是凤凰最爱吃的灵物,不过凤凰真身已经万年不见,如今的人都用它来炼丹,是一味难得的灵药。”
“这是白鼍甲,极其坚韧,稍加祭炼便是一具上好的护身保甲。”
“这是千年份的通神草,乃炼制清心丹的主药……”
“这是……”
玄微见识广博,随手拿起一件就能说出来历用途,亓官咔嚓咔嚓地咬着灵果,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放下最后一件,侧头瞧了亓官一眼,“都记下了?”
亓官眨了眨眼,把嘴里最后一口果肉咽下去,然后,摇了摇头。
玄微问,“一个都没记住?”
亓官诚实地点头。他一开始还是记得那根羽毛的,但是玄微又说了什么凤凰啊什么炼丹的,他就糊涂了。
玄微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记不住,也不要紧。”他先前就发现,亓官的天分,似乎全都放在了剑道上,不仅不通人情世故,在其他道法上也全然一副灵窍未开的模样,教来教去,也只会最基本的法诀。
不过这也没什么打紧,只要修剑修到天下第一,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他。
玄微替他把这一堆宝贝拢成一堆,“收起来,不可叫旁人看到。”
亓官却摇头,“不收。”
玄微有些微讶然:“……为何?”这些天来,亓官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无论他说什么都乖乖听从,这还是第一次表露拒绝的意思。
亓官目光澄澈,道:“给老左。”玄微叮嘱了几回后,他渐渐有些明白,藤拿出来的并不是他先前以为的“杂物”,不过他也不明白哪些是宝物,所以颇为纠结,好在玄微回来与他讲了一通来历用途,他虽然一个都没记住,不过这一堆都是宝物是没错的。
玄微闻言,神色微动,他瞧着亓官:“老左是谁?”
亓官有些奇怪,师父不是见过老左吗?他困惑地:“老左……就是老左啊。”
玄微瞧了他一会儿,终于道:“老左是凡人。”亓官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玄微的目光已经转向榻上的那一堆,淡淡地道:“这些,都是修士眼里的宝物,凡人得到它们,就如小儿怀金过闹市,只会招来祸患。”
亓官愣了一下,“啊”了一声,神情有些无措。他低头看了看这一堆宝物,声音不由自主低落下来:“那、那都不能给吗?”
玄微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淡声道:“仙家宝物,凡人消受不起。”
亓官呆了一会儿,把那一堆朝玄微推了推,闷声道:“给师父。”
玄微却瞧都不瞧一眼,只道:“自己收着。”说着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师父去哪里?”亓官将那一堆扫进须弥芥中,从榻上跳下来追上去。
玄微脚步一顿,接着就感觉到后背被一个不轻的分量撞了一下,而后,亓官从他身后绕出来,白皙的额头红了一小块。他扫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你不是要去找老左么,跟着我作甚?”
亓官拉住他的袖角,眼巴巴地。玄微拂袖将他震开,道:“你自去,不要跟来。”
亓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神情有些困惑,师父是不高兴了么?
——
亓官驾着剑光下了迎象台,想要回返凝翠山。只是他不熟路途,只凭着一点模糊的方向往前驰骋,过了不多久,不仅没看到眼熟的景物,反而撞上了一片白茫茫的云海。
剑光停下来,亓官转头四顾,正要换个方向,那片厚重的云海却翻腾着,以极快的速度卷涌过来,霎时间将他吞没。
眼前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亓官辩了辩方向,驾着剑光往回冲。但是,他闷头冲了一盏茶功夫,眼前竟还是厚重得拨不开的云雾。
……噫?难道他弄错了方向?
亓官调转了方向,继续往前疾驰,只是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冲,那白茫茫的浓雾始终将他包裹在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亓官忽然停下来。云海里有动静。
他执剑立在云海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手中的不吃素剑吞吐着剑芒。陡然,一道巨大的身影翻腾而出,从他的脚下出现。亓官心念一动,不吃素剑顿时剑芒暴涨,迅疾地往下一斩!
那一道巨大的身影瞬间撤开十几丈,扁平而丑陋的脑袋忽悠一下猛地一蹿,直奔亓官而来。
亓官刚要斩出的剑忽而犹豫了一些,停了下来。这个大家伙他认得,就是当初驮着他们进入流华宗的护山法兽——云虺。他这一停,云虺的大脑袋就刚好出现在他脚下,将他驼了起来。
亓官就知道它是要带自己出去了。
他收了剑,盘腿坐在云虺的头顶,眼前厚重的云雾飞快地自身旁掠过。不过一会儿,那一片白茫茫中就显出了一丝翠色,随后云虺巨大的身躯就带着亓官冲出了云海。
云虺将他送下去,长长的身体一个摆尾,就要重新腾入云海中。
“等一等。”亓官叫了一声。
云虺转过头来,巨大却狭长的眼睛闪烁着冷光,看起来着实十分凶恶。亓官却不怕它,他从须弥芥里摸出来一把紫心竹实,用灵力将之送到云虺面前。
云虺困惑地歪了一下头。亓官仰头望着它,将紫心竹实又往它面前送了一些,“给你。”
云虺的眼睛注视着亓官,过了一会儿,它张口将那一把紫心竹实吞了进去,巨大的脑袋冲着亓官点了点,便转头没入了云海。
第24章 深藏不露
亓官驾着剑光到达凝翠山时,已近午时。他绕了一圈,循着袅袅炊烟才寻到当初师父给老左他们安置的房舍。
老左正在院里劈柴。
他的腿虽然断了,但当初做城卫时练出来的警觉却并没有消失,听到身后有一点风声,立刻拎着刀转过头来,接着就看到一团剑光散去,显现出中间的布衣少年身影。
老左一喜:“七官儿?”
亓官回来,左家嫂子也高兴得了不得,本来已经做好了饭,又张罗着烧水杀鸡,还把阿深前几天进山里猎的野物料理出来,整治了一桌香喷喷的菜。
亓官吃得头也不抬。迎象台也有膳堂,不过厨子的手艺却及不上左家嫂子,哪怕吃的都是精心豢养的灵兽肉,加起来也没有这一顿有滋味。
看他吃得香甜,左家人都止不住地满脸是笑,不等他碗里空一点,立刻就有筷子给他添上新的:
“七官儿,吃这个,这个腿子香!”
“七官儿,这鸡汤可鲜,赶紧趁热喝。”
“七官儿……”
待吃饱喝足,亓官抱着肚子,满足地瘫在椅子上消食。阿深也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廊檐下,就手拿起边上的一段木头,三下两下劈削出个大概的形状来,又换了刀,木屑顺着他用力的指尖不时地掉落下来。
亓官看着木头在他手底下逐渐成形,不由得好奇地直起身体。阿深雕刻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一翘,带出一缕笑意:“给你刻个狼,好不好?”
亓官眼睛霍然一亮:“好!”
“你一回来,阿深就手痒了。”老左拄着拐走过来,看了看阿深手里刻的物件,搬着伤腿吃力地在亓官身边坐下,仔细瞧了瞧他,问:“山上好么?”
亓官点头。
老左又问:“可有受欺负?”阿深刀尖一顿,也抬起眼来。
亓官摇头,想了想:“有师父。”
阿深听了也没有说话,只低下头去,继续刻他的狼。
老左心里就有些冒酸气,不由得伸出手,使劲揉了揉亓官的脑袋:“……眼里只有你师父是不是?”
自他把亓官捡回去,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几年。亓官性情如小孩一般,左家人早已将他视作亲亲的小兄弟一样来疼爱,谁知道,又突然冒出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师父,偏偏亓官还话里话外都是师父,惹得他忽然生出来一种像是嫁女儿的惆怅。
亓官原是盯着阿深手里的木头看,这时转过头来,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
老左乐了一声,故意逗他,“真的?”
亓官眨了眨眼,忽而弯下身去,撩起老左的裤腿。那裤腿下倒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绑了一段铁棍,如此即便没有拐杖,他也能自己站一会儿,虽然不太灵便,劈柴之类的活儿也能做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