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见状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亓仙师看来十分中意掌柜的手艺,忧的是恐怕他有一日厌烦了、自己又想不出旁的法门留人。如是辗转了十余日,莲师那里传来了消息。
姜禾忐忑了半月,这时心里的石头反倒落了地。
罢了!实在不成,也不能强行留人。
她亲去听风苑请了亓官,引着人上了城内的一座小山。山上修了一座观宇,便是莲师的居所。
此观宇守卫颇为森严,由山脚伊始,便有层层守卫,将一座观宇围得铁桶一般。不过对于修士来说,凡人的军士便有再多,也无甚威胁,倒是藏在暗处的弓弩有些门道。
亓官随着姜禾一路进了观宇,远远便见一人立在殿中,似乎觉察他们的到来,转过身来,稍往前迎了几步。
这人是个女修,面色苍白,着一身黑衣,身形似有些羸弱,目中却有神光,在亓官身上转了一圈,回到他脸上,单掌竖起来行了一礼,也无甚寒暄,只道:“千机门余莲。”
亓官看了看她,也把手掌竖起来放在胸前,认真地道:“我是亓官。”
余莲瞧了瞧他,觉出他的灵力有一股锋锐之气,便问:“你是剑修?”
亓官点了点头。
余莲又再瞧了瞧他,忽然问:“你可要与我结成道侣?”
她这话来得突兀,尚未来得及告退的姜禾听得也是一愣。这个“道侣”,虽则凡民少有听说,但既有那个“侣”字——莫非是“爱侣”之意?
姜禾的心立时砰砰跳了起来。莲师一向居于姜城,倘若亓仙师与她结成道侣,岂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了?她越想越觉得妙,再一转头看向亓官,几乎就要忍不住劝他应下了。
亓官却一脸茫然,问:“道侣是什么?”
余莲认真地道:“道侣便是一道修行、修炼的同伴,结成道侣后,便可双修增进彼此修为。”她瞧着亓官,又问:“我意欲和你结成道侣,你愿意么?”
亓官仍旧茫然,他呆了一会儿,道:“我是剑修。”
余莲道:“我是器修。”她说着,恐怕亓官有所顾虑,又道:“器修擅炼器,于斗法上却不大精通;剑修擅斗法,又不大懂炼器,如是结成道侣,正好取长补短。”
她极有把握地说:“我师门中不少人的道侣皆是剑修,可见器修与剑修正合适。回头我去问一问师姐,讨一两个精妙的双修法门,绝不至于拖慢你修行的速度。”
亓官不懂这些,听了仿佛很有道理,但未及开口,忽然觉得指根处的皮肉一阵滚烫,遂从须弥芥中掏出来一道约有三指宽的玉牌。
余莲的目光跟着他投向那方玉牌,而后就听他语带疑惑地叫了一声:“师父?”
亓官闭目,将灵识投入玉牌中,便见陆丰正负手而立,见了他,便伸手招了招,“七官儿,来。”
亓官走过去仰脸看着他,“师父。”
陆丰瞧着他,沉吟一时,道:“从前你专于剑道,我亦不曾讲过双修之道,今日且与你讲一讲。”
“双修之道,以乾坤为男女,坎离则为男女精气,内丹便是求先天真铅于女阴,以‘取坎填离’,修成纯阳之体,变形而仙。”他略略一顿,“此道法门,多以房中术为依托,取精华炼养肉身,以为增进修为之法;有更厉害的,只以神魂相交,便脱开阴阳藩篱。”
陆丰道:“若是神交,即干涉灵识神魂,一旦引你双修之人起了坏心,在你神魂内动手脚,不但多年道基会毁于一旦,且会损毁神魂,转世重修也成虚谈。所以,如非十分可靠、可信赖之人,万万不能答允。”
“嗯!”亓官看着师父,郑重点头。
“你是剑修,精研剑道才是根本,不可以旁门左道谋求进益。”陆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缓声道:“至于道侣一事,也不必再提。”
第57章 不好吃?
亓官向来听话,既然师父说了不提“道侣”一事,他便乖乖应了。
陆丰待他灵识复归原位,思索再三,终究不放心,那缕寄于玉牌的神念便悄无声息地潜了出来。他原身不在此处,炼的法身也相隔千万里,如此,神念便就近没入了云虺身上。
那云虺原是懒洋洋地将一副长条身体挂在亓官脖子上,这时却昂起头来,又从亓官肩上滑了下去,张开翅膀啪嗒啪嗒地飞起来,就在亓官身旁,做出一个环护的姿态,引得余莲看了它好几眼。
亓官没注意,只看着她,极认真地道:“我是剑修,只修剑,不双修。”
余莲有些遗憾,但仍旧想争取,便道:“双修也并不耽搁你修剑。”
亓官摇头:“我不双修。”
余莲还待再说,就见那头她先时打量了好几眼的灵宠忽而飞到面前来,一双宽大的鱼翼扑啦啦地展开来,将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且又有一双比黑豆大不了多少的竖瞳直直地盯着她。
余莲忽地打了个激灵。不知怎的,这灵宠的身形明明只算得袖珍、甚至还有些可爱,居然隐隐透出些叫人不能直承的威压来。
她正有些疑虑,亓官却嫌云虺碍事,伸手掐住它的翅根提拎在手上。
云虺不防被他拎住,身体都僵直了一下,呆怔了一时,下意识要扭身去看,然而这肥短的身体要扭头却甚是不易,它刚一抬起头,又念及亓官的脸面,头颅只昂起来一半便就不动了,看着十分乖顺的模样,方才陡然一现的威压也消失不见。
余莲仍旧盯着云虺,眼里还现出些炙热的光芒来,颇为热切地问:“亓道友,你这灵宠是什么来历?”
亓官低头看了看僵着身体不动弹的云虺,把它往上提了提,道:“它是云虺。”
云虺?
余莲瞧了瞧它,与从前在玉简中所见形貌一比对,果然十分相似,但方才那一道隐约出现的威压又是怎么回事?云虺未及化蛟,便脱不开妖兽之列,更何况,眼前这充作灵宠的云虺,不过只是一头幼虺。
她心里存了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亓官已先问道:“你知道流华宗么?”
“流华宗?”余莲抬起双眼,看向亓官,问:“你是流华宗弟子?”
亓官只看着她。
“我听说过,但从来也没有去过。”余莲仔细回忆着从前看过的舆图,“流华宗应当是在东边,距此有千万里之遥。”
亓官问:“要怎么走?”
余莲十分实诚地摇头:“不知道。”
亓官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
“不过,”余莲想了想,又满有把握地指点他:“流华宗是仙宗大派,熟识的人不少,你一直往东,见了海,再问路就容易了。”
噫?
亓官想了一下,脸上就露出笑容来。他松开云虺的翅根,就手从须弥芥中掏出来一个灵果递到余莲眼前,“给你。”
余莲接过来那枚玉色灵果瞧了瞧,眼里顿时亮了起来,紧紧地握住,抬眼看亓官:“是玉梧仙木的果实?”虽是征询,却是极肯定的语气。
亓官摇头:“不知道。”都是师父给的,他只知道是能吃的果子。
余莲握着那枚果子,看了看亓官,不无嫉妒地道:“剑修果然都十分富裕。”她说着,又不死心地问:“你果真不跟我结成道侣么?我可以给你炼法宝。”
云虺啪嗒着翅膀,又飞了过来,不过这一次却将屁股对着余莲,宽大的羽翼将亓官的视线占满。
亓官瞧了它一眼,随手从须弥芥中掏出一个灵果塞进它嘴里,顺手把它拨开。云虺一时不防,叼着灵果被他拨到一边,一时呆了。
亓官并没有在意它神情不对,只冲着余莲摇头:“不结道侣。”说罢,他自觉已经无事,转身便走。
云虺赶紧叼着灵果跟上。不过它的羽翼宽大且柔软,倘是在云雾之中自然可以翱翔,这么啪嗒着翅膀飞久了却有些费力,待要飞到亓官肩膀上站着,这圆滚滚的身体又没个爪子可以支撑;至于挂在亓官脖子上,虽然省力,却难免有失体统。
亓官走了几步,见云虺落在后面,便站住等了一等。但云虺飞到他面前,也并没有要如往常般挂在他脖子上的意思,他不觉有些奇怪,盯着它看了一眼,才继续往前走。
云虺啪嗒着翅膀继续跟在后面,没飞多远,忽见前方的亓官停下脚步,转身微微拧着眉盯着它,不一刻便直接伸出手来,掐住它的翅根拎在手里,拎小鸡一样拎着走了。
另一头,姜禾远远看着余莲和亓官只说了一刻,一个要走、一个也未留,眼见亓官走出大殿,她心里不免着急,疾步过来,“莲师,亓仙师这就走了么?”
余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又不跟我结道侣,留下来干什么?”
“可是……”姜禾还待再说,就见余莲极珍惜地把灵果收起来,又拢了拢略有些宽大的黑衣,转过身去,已是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事要做,你回去见了城主,记得替我向她问问上一回问她的白箭骨木可有消息了,我着急用。”话音未落,已向殿后走去。
姜禾无奈,只得应声退下。
亓官拎着云虺径直回了听风苑,见它嘴里仍旧叼着那个灵果,不由得奇怪:“不好吃?”他伸手取下来,瞧了瞧上头的牙印,捡着没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入口香脆甜口,汁水充盈,亓官更加奇怪了,这般的滋味不是很好么?他再瞧一瞧云虺,见它落在榻上,两扇宽大的翅膀收折起来,微昂着头,竖瞳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扁圆的脸上仿佛依稀有些严肃认真的模样。
噫——
亓官垂着眼睛看着它,只一会儿,心里便生出些古怪的感觉,不知为何,忽然竟觉得这云虺亲切起来。
他伸出手,将云虺捧到面前,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那云虺的一双竖瞳也回视而来,分明是冰冷的兽睛,此时看起来却仿佛更幽深淡静,似乎、似乎……
亓官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怎么看着,这云虺有些像师父?
第58章 不许闹(修)
云虺叫亓官捧着,又有一双眼睛盯着、看着,过不一刻,便听到小小一声满含着困惑的,“师父?”
听得这一声,那双兽睛微微一颤,眼中的幽深淡静悉数化去,换成了些许惊愕,乍一看去,倒有些寻常时云虺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这样一来,看着就不像师父了。
亓官皱着眉毛,又盯着云虺看了数眼,直到那种古怪的感觉尽去,才把它放下,翻检出师父给他的一枚录着大衍剑术的玉简,将灵识沉入其中,专心体悟。
先时师父叮嘱过要在姜城多留一段时日,见今他又有寄了师父神念的玉牌在身,可以时常见到师父,也就不着急回去,可以安下心来在此处钻研剑道。
亓官这厢闭目趺坐,云虺与他隔着一臂距离,亦安静地趴伏于榻上,一双竖瞳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合上双目,转而内视自身。
妖物不比人族钟天地灵秀,又生具横骨,所以七窍浑浊,神魂亦不如人族浑厚,眼下,那道自妖身生出的淡薄妖灵叫一道神念锁住,半分也挣扎不得,只好在混沌中沉沉睡去。
那道神念徘徊半刻,终究没有舍去云虺之体,回去玉牌之中。
他仓促将神念寄于云虺身上,原是只想阻拦那个器修强把亓官拉去结道侣、行双修之事,不过这样一来,倒省去了他不能时时看顾弟子的忧虑。且云虺既充作灵宠,时时跟着亓官也不足为奇,进食歇息也不必稍离,寄身于此,比他的法身亲临要更为妥当便利。
榻上,亓官仍旧闭着双目,灵识则在识海中依照玉简所授参练大衍剑术,云虺悄然睁开双瞳,将它体内不知何故被禁锁住的妖力抽拔出来一些,张嘴徐徐吐出一道云雾来,绕着这间屋舍团团罩了一圈。
这云雾十分浅薄,似有若无的一层,乍一打眼望去,并无异状,其中却另有一层禁制,虽然比不得流华宗护山法阵那般的威力,也能阻隔内外,不使凡人叩门进出,搅扰到亓官修行。
姜禾从莲师居处归来,有心再恳切地同亓仙师谈一谈,但为那层云雾阻隔,徘徊半晌都不得其门而入,叩门也无人应答,只得怏怏而归。她一离去,屋内云虺也重新阖上双目,神念又沉入体内,静静梳理妖力。
亓官这一入定便忘了时辰,等到他从玉简中抽出心神来,已经月至中天。
他摸了摸肚子,觉出一些饥饿,便掏出一个灵果,一边啃一边往外走,想去瞧一瞧有没有饮食可以填一填。
因有仙师居住于此,亓官又得姜禾着意奉承,虽然他并没有铺排的爱好,这听风苑里也有不少人伺候,尤其他喜好美食,厨下便时时有人候着。好在亓官也并不难伺候,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着一盘炙肉,只消填实了肚腹便打发了。
饭罢不久,又有人送来一桶沐浴的香汤。
修士自筑基以后便通体洁净,少染尘埃,便是有些许污脏,掐一道净尘诀便能舒爽干净,实则并不需要沐浴。不过这等事不是凡民所能通晓的,如此仙师的一应饮食用具,便都比照着贵人来伺候。
亓官则除修炼、吃食以外万事不挂心,有人伺候不嫌多,没人伺候也不嫌少,既送来了香汤,便自然地解衣入浴,坦露出一副白皙的身躯。
他解衣的速度快,云虺不防看了个正着,微微一呆,正要扭转身体,不合又瞥见他肩头的那处伤疤,不由得昂起上半身,定定地瞧了一会儿。
这处伤疤,它见过新鲜时血肉模糊的惨状,也见过愈合后狰狞扭曲的模样。但前两次见时,均有衣衫覆盖,这是它第一次见得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