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曳白道:“这是自然,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公主若不嫌弃,可愿与我同回锦云观中借宿一晚?”
姬瑶自然也不想在客人面前失礼,更何况这位客人还是慕曳白,她努力抚平自己的心绪,可奈何那一团悲凉哽在咽喉不肯散去,只能静默着点头应允。
阿碧却不无担心地附在姬瑶的耳边轻声说道:“公主,锦云观坐落在锦云山上,若是那锦云山道路崎岖难行,我们该如何上去呢?”
阿碧的声音虽小,慕曳白却听得真切,道:“阿碧姑娘放心,锦云观在山脚下也有一处院落,离此处不远,我们去那里住下便可,请二位随我来吧。”
说完,慕曳白便朝着林中深处走了过去。
三人一行来到了林中小院,慕曳白将二人径直带进了自己先前住着的房间,道:“此处虽然不及王宫,却别有一番清静素雅之美,公主和阿碧姑娘便在此间住下吧。”
“那殿下呢?”
“隔壁还有一间柴房,只需稍稍收拾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住处。”
“这可如何使得,大殿下身份尊贵……”
“公主莫不是以为我慕曳白竟是那种不知怜香惜玉的粗鄙之人吗?”
“可是……”
“房间里的桌案上是我去竹林前新沏的茶水,你们若是渴了,自可取来饮用。夜已深沉,还请公主早些休息,在下就不打扰了。”
说完,慕曳白拱手做了一个揖,走了出去,轻轻阖上了门,接着从隔壁传来两声吱呀作响,然后便悄然无声了。
姬瑶见屋外没了声音,独自来到床榻前坐下,呆呆地好似在想着什么。
阿碧则来到书案前想要为她的主人沏一杯茶水,却被铺在书案上的一副水墨丹青吸去了目光。
她自小便跟在姬瑶身边,耳濡目染,虽说不上饱读诗书,却也着实闻了不少墨香,多少也带着些文人雅士的情愫,每次遇着什么锦囊玉轴,总会忍不住凑上去多看两眼,此时却微蹙着青黛,颇有些惊讶地喃喃自语道:“明明是不可能遇见的两样事物,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幅画中呢?”
“你说什么?”
姬瑶正想着什么事情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声音,以为是在和她说话,然而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哪里还能分辨出那话中的字句。
阿碧听见公主询问,连忙解释道:“公主,这书案上有一幅字画,画得竟然是腊冬的梅花和季春的蛱蝶,您说是不是奇怪的很?”
姬瑶听阿碧这么一说,心头生起了几分好奇,于是也来到书案前想要看个究竟。
这幅画中的主景是一枝傲然绽放的腊梅,梅枝苍遒如龙,梅花铺叠似雪,若是仅仅这么看去,绝对算得上是一副上乘佳品。
然而,画中左上角的一片留白处竟然还有一只翩翩而来的蛱蝶。
那蛱蝶虽然生动,却来的很不是时宜,这便使得这幅佳品活脱脱便成了一幅奇品,奇怪之品。
姬瑶见这画上还有几句题诗,字迹甚是俊逸秀美,轻声念道:“蛱蝶听语恋梅香,化作雪花纷纷舞。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阿碧似懂非懂:“公主,这蝴蝶可真是痴情啊!仅凭着听来的只言片语就暗恋上了梅花,可是它怎么就变成雪花了呢?”
姬瑶先前还怀着几分新奇,此时却只剩下了满目的凄悲,也不知是为了画中的蛱蝶,还是为了画外的自己,眉眼间竟有些朦胧之色。
顿了片刻,姬瑶道:“傻阿碧,蝴蝶当然不能变成雪花,所谓的化作雪花纷纷舞,不过只是它的一场空梦罢了。”
阿碧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
阿碧本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见自家主子又被无端牵动了愁绪,便也不敢再生口舌,连忙端起一杯茶水让姬瑶喝下,随即催促着这位眼前人就寝安歇了……
☆、伏杀2
被刘达派去驿站打招呼的那个先遣小分队迟迟等不到大队的人马,于是便决定派一个人回路去迎。
一人一骑,披星戴月,快马加鞭。
然而一路上莫说是人影,便是鬼影也没见到半只。
突然,士兵只觉得马身一晃,马蹄好似踩到了什么凸起的东西,一个重心不稳竟将他摔了下来。
士兵骂骂咧咧地哎哟叫了两声,一只手便去撑地,突然感觉手上像是碰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抬眼看去,正好与一双在月光下睁得大大的雪亮的眼睛四目相对。
士兵“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慌乱之下来不及起身,赶紧接连几个翻身,滚雪球一般朝着另一边滚了过去,滚了好几圈,这才勉强支起颤颤巍巍的双腿站了起来。
然而等他终于站稳了脚跟,朝着滚来的方向再去看时,却是惊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只见前面的驿道上,横七竖八地全是尸体,甚至还有几个已经没有了头颅。
士兵虽看不仔细那些尸身的面容,但是穿在那些尸体上的衣服他却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正是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牧野大营的军服。
士兵哪里还敢再做停留,赶紧吹了一声口哨,把他那匹还站在尸堆前喷气的马儿唤了过来,然后翻身上马朝着驿站飞奔而去……
东胜国内本就很不安生,盗匪之患由来已久。不过这还要多亏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东胜国王。
说起那位东胜国王,用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来形容最为贴切不过。
姬札中年即位,执掌朝纲二十余年,早年一直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却不想到了晚年反而日益沉湎于声色犬马,渐渐荒废政务。
再加上近几年东胜国内天灾不断,国内的赋役和藩属国的贡赋却是逐年加重,一时民怨四起,到处一片哀鸿。
边陲的许多番邦近年来也一直蠢蠢欲动,滋事不断,莫不想从这个病入膏肓的盟主国的掌控中解脱出来。
而东胜国国内许多生活无以为继的流民也纷纷揭竿为旗,斩木为兵,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各地尘烟四起,阴霾笼盖,黑压压的乌云早已在天边蓄积久矣。
所以当地的官府在得知了这个惨讯后,无不以为是盗匪所为。
一番搜寻过后,所幸的是公主姬瑶的玉体并未在那尸堆之中被发现,于是火急调出附近几个郡县的所有官兵衙役展开了铺天盖地的搜寻,同时八百里加急向洗云裳那边送去消息。
拂晓之际,一群人在一片竹林之中发现了公主的车驾,一番寻踪摸迹过后,便朝着锦云山脚下寻了过去……
几声轻微的叩门突然从屋外响起,将还在睡梦中的姬瑶和阿碧惊醒了过来。
“是谁啊?”阿碧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里还带着刚刚睡醒时的庸散和暗哑。
“阿碧菇娘,是我,慕衡。”
慕曳白的声音依旧温文舒缓,然而对于此事的姬瑶和阿碧来说,却仿若一声惊雷,使二人从睡眼迷蒙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姬瑶一面穿衣一面说道:“曳白殿下这么早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公主放心,并没有出什么事情。只是贵国的军士正在往这边赶来,再过半刻应该就会寻到此处,我不方便出面,还请公主简单收拾一下,好与他们接应。”
“如此就太好了,多谢曳白殿下提醒,我和阿碧这就收拾起来。”姬瑶满心欢喜地说道。
阿碧率先穿好了衣服,来不及梳妆,连忙去为姬瑶整理衣饰。
果然,半刻的功夫过后,院子外便响起了许多人呼唤公主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阿碧担心他们冒然闯进,于是先一步来到小院门前,正好与那些寻过来的士兵碰了个正着。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见院子里突然走出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也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以为就是公主,兴奋地大喊道:“公主找到了,公主找到了!”
分散四处的士兵闻言纷纷围拥过来。
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赶紧跑上前去作揖道:“下官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阿碧见这些人竟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主子,噗嗤笑道:“大人这是说笑呢,哪有公主是我这番模样的,我是公主身边的侍婢,我叫阿碧,公主殿下还在屋子里呢!”
官员见自己认错了人,连忙更正道:“原来是阿碧大人,下官愚昧,让阿碧大人见笑了,不知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阿碧倒是见过不少大人,可是自己却还是第一次也被人称作大人,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不自在起来,道:“大人叫我阿碧就好,或是阿碧姑娘也行。请大人不必担心,公主殿下一切安好。不知大人又该怎么称呼?”
官员忙道:“下官秦宣,是附近成留郡的郡守。”
阿碧道:“原来是秦郡守,还请郡守的众位军士在院外守着,郡守一人随我进来便可。”
秦宣道:“这是自然,还请阿碧姑娘前面带路。”
秦宣跟着阿碧刚走进院子,便看见一棵石榴树下,一个男子正坐在一张石桌旁端着一壶清茶自斟自饮,又见阿碧朝那男子屈膝作了一个福礼,来不及多看,更来不及多问,也赶紧跟着做了一个揖。
阿碧道:“秦郡守,这位乃是南瞻国的慕曳白大殿下,正是曳白殿下昨夜发现了我和公主,并将我们带了回来。”
秦宣起初见那男子一身素衣,以为他只是这道观中的一个普通香客,只因好心收留了他们的公主殿下,所以阿碧才会恭敬地向他作礼,却不想对方竟是鼎鼎大名的南瞻国大殿下慕曳白。
此时秦宣再抬眼看去,只觉得眼前那人即便只是一身素衣,也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一个大大的贵字,尊贵的贵。
秦宣连忙又做了一个长揖,道:“下官秦宣,拜见曳白大殿下。”
慕曳白起身道:“秦郡守客气了,您现在应该拜的不是我,而是贵国的公主殿下。”
原来姬瑶听见外面的声音,知道慕曳白也在院子里,便走了出来,此时正朝着石榴树下走去,只是她走路的声音极轻,秦宣一时间又被眼前的这位南瞻国大殿下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所以才没有发觉。
经慕曳白这么一提点,秦宣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了姬瑶,躬着的身子压得更低了,道:“下官秦宣,拜见公主殿下。”
姬瑶来到石榴树下,与慕曳白一同坐了下来,道:“秦大人不必多礼,不知牛达将军现在何处?为何没有与大人一同过来?”
秦宣道:“还请公主殿下节哀,牛达将军已经英魂归天了。”
“什么!”慕曳白和姬瑶几乎是异口同声。
慕曳白继续道:“贵国的牛达将军英勇神武,素有战神之称,怎么会被区区几个盗匪害了性命,你们莫不是认错了人?”
秦宣道:“如此天大的事情,下官等人便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如此轻率。牛达将军的尸身乃是经由将军的几个亲卫亲自辨认,决然是不会认错的。”
姬瑶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耽搁了行程,他们又怎么会在半路上遇到匪徒,牛达和那些军士又怎会因此断送了性命,这么想着,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掩面抽泣了起来。
阿碧见状,连忙走过去安慰道:“公主莫要伤心,牛达将军是为了保护公主殿下而死,若是公主因此哭坏了身子,岂不是有负于将军的拼死相护吗?”
秦宣附和道:“阿碧姑娘说得极是,将军在天之灵看见公主安然无恙,也会心生安慰的。”
慕曳白亦道:“战死沙场乃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誉,那些盗匪想来在贵国为非作歹已久,牛达将军与他们拼死搏杀,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他们三人的这一番言之凿凿,姬瑶的一腔哀绪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道:“秦大人,我来时坐的马车可还在林中吗?”
秦宣道:“下官正是看见了公主的车驾才一路找到了这里。下官刚才已经让人去将马车了牵过来,公主殿下现在便可起行。”
“如此甚好,公主若是早些启程,今日应该便能抵达洗云裳。我这里一杯薄茶,就当是为公主送行了。”
慕曳白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杯刚刚沏上的香茶送到了姬瑶的面前。
姬瑶诧异道:“殿下不和我们一同回洗云裳吗?”
慕曳白一脸淡然:“公主的好意慕曳白心领了,我与公主毕竟男女有别,此次如果与公主一同回去,难免会遭到有心之人的非议,若是因此污损了公主的清誉,慕曳白岂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姬瑶倒是没有想到那么多,此时听慕曳白这么一说,方才想起女子家的闺阁名誉,白皙如玉的面容上竟悄悄然晕出了两片绯红。
慕曳白继续道:“秦大人,请您务必多派些人马护送公主回去。”
秦宣连忙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慕曳白话已至此,姬瑶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番称谢过后便跟着秦宣一同离去了……
彩云宫中,姬札身披一件云纹大氅,坐在寝殿内的椅榻之上,似睡未睡,似醒未醒。
他昨日从云舒歌那里得了大鲵珠,又借机除了心腹之患刘逵,丧子之痛稍稍有了些许宽慰,却在次日凌晨被告知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姬瑶竟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盗匪,直至此刻依旧音信全无。
“陛下,找到了!陛下,找到了!”一个侍郎官急冲冲地跑进了寝殿,边跑边喊,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找到的那个人是国王姬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