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徐谦立刻赶上:“俞儿,怎么了?”
“这下就剩我们两个没成过亲了。”
徐谦笑,刚想说话,却听魏渊淡淡地说:“不成亲,也耽误不了你们天天洞房啊。”
颜俞哈哈大笑,徐谦的脸却渐红,看来是喝多了,又或许是满院的烛光太喜庆,将他的脸也染了颜色。
冯凌婚礼后,魏渊留在永丰住了些日子,徐谦和颜俞则沿着从前跟随齐方瑾游历的路线绕了一圈,但这回没有正事,便日日纠缠在一起,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君子风度了。
“兄长那时就是在这里亲的我!”
“分明是你先······”
“是我先什么?难不成那会兄长没有喜欢我?!”
徐谦说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于是这一路上,便都是颜俞一锤定音了。
“兄长还记得这里吗?咱们在这看过星星,兄长那时侯抱着我,想不想要我?”
“这里的枫叶最是好,但兄长肯定没看,是光顾着看我了?”
“兄长就在这儿收了雪,那晚还把我背回去了,俞儿那时候就在肖想兄长了,兄长想过吗?”
这些问题徐谦压根就没好意思回答,只能任由他胡言乱语。颜俞很享受在言语上戏弄徐谦,说开心了就往他怀里一倒,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秋天的时候,魏渊离开永丰,回了一趟宁成,找到了冯凌为他一家人立的衣冠冢。
宁成如今已有了新的居民,里头的人也许会口耳相传着这座城池的悲惨过去,或许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再不管过去了。
衣冠冢在宁成郊外,寂寥冷清,碑上落了厚厚的灰。魏渊用绢布细细将其擦拭干净,拇指指腹抚过碑上的“宁成君一族”几个字,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许久,魏渊哑着声音道:“映游,洋儿,这天下终究是统一了。”
简单祭拜过后,魏渊进了趟城,宁成的格局基本没变,他沿着熟悉的道路,很快找到了原来的自家府邸。
只是,原来简朴的宁成君住宅如今已换上了朱红色的大门,灯笼高挂,金玉相错,再看不到过去的模样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魏渊站在门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抬脚离开了。
隆盛十一年,帝崩,太子秦文隅即位,次年岁首改元嘉宝,天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艰难地he了,后面是番外。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
嘉宝三年,颜俞在深冬时分病倒,他和徐谦都像感受到了什么,平静得不像话。颜俞甚至开玩笑似的对魏渊说:“这么多年,总算是知道兄长心胸开阔了。”
魏渊纵然对生死之事看得开,也不能毫无波动:“俞儿,莫要瞎说。”
颜俞笑笑,转头看着窗外开得正烈的梅花,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其实早已经是没有遗憾的了,虽然短暂,但是从来没有对不起天地,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只是,对不起徐谦罢了。
“我若是走了,”颜俞顿了顿,“兄长,替我照顾他。”
“这担子太重,兄长担不起,俞儿还是好生养着,自己照顾吧。”
颜俞数了数,自己走过近四十载光阴,大江南北,四海八荒,战乱和平,刀光剑影与唇枪舌剑都经历过,想来多少人虽然过得比自己长久,也未必有这样精彩的人生。
只是,他年少时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个问题,如今还是要问:“兄长,会有来生吗?”
这一年的除夕,徐谦分明在屋里生好了炉子,颜俞却一定要到院子里去赏梅花,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徐谦拗不过他,只得说:“就看一会,一会就回来。”
颜俞乖巧地点点头,听话地披上了外衣,往寒风中一站,还是冷得发抖。
“兄长,俞儿觉得这一生,真是幸运至极。”
徐谦自欺欺人似的嗔怪道:“说什么一生?还早得很呢!”
“无论早晚,俞儿这句话也是不会变的,遇见兄长,是世上最幸运的事。”
徐谦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寒风中抱紧了他。
嘉宝四年的早春,天气迅速回暖,但是颜俞的身体却没有恢复过来,反而日渐衰弱,桃花开的时候,他已经连床都下不来了。
徐谦终日陪他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聊的话,听他短暂地笑一声,心中却尽是苦涩。颜俞的气息一日比一日短,颇有些后悔,刚回来时不应该与徐谦那样生分的,不知平白浪费了多少时间。
“俞儿先歇着,兄长去端药过来。”徐谦刚起身,便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他紧紧抓住了。
“兄长别去。”他说。
颜俞大限将至,徐谦却不敢落泪,只勉强拉出一个笑,坐回床上,安慰他说:“俞儿别怕,兄长很快就回来了。”
颜俞躺在徐谦怀里,气息渐弱,仍强撑最后一口气:“兄长,我怕,后世史书,要把我们分开。”
徐谦咬着牙,拥着他的手力气渐大,恨不得把他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一开口,抖碎了一室阳光:“俞儿莫怕,兄长给你写,不会分开。”
颜俞缓缓抬起苍白瘦削的手,想去触碰徐谦,眼皮已然再撑不住:”但是,俞儿不仁······兄长······却是君子,俞儿不配······不配······“声音已弱了下去。
徐谦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没有,定安很好,定安胜过千千万万人。“他不敢等到颜俞把话说完,他怕这话说完了,颜俞也要走了。
颜俞笑了,他这一生都在等徐谦说一句不怪他,但这几十载光阴里,徐谦坦言的恨远远超过了爱,他竟是最后一刻才听到这一句,颜俞放了心,想说你终于叫我的字了,可是张了张嘴,声音却没发出来,伸至半途的手终于失力,软软地砸在了床上。
徐谦只觉胸口突然一沉,怀中人整个瘫了下来,再不言语。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徐谦心里是平静的,不知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还是齐方瑾说过的“哀而不伤”深深刻进了他心里,他竟没觉得难过,只是重新抱紧了颜俞,给他盖好了被子,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俞儿别怕,兄长在呢······”
天渐渐暗了下去,徐谦像是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双眼空洞洞地睁着,什么也没看,魏渊进来,轻声道:“兄长,生老病死,天地循环,俞儿回去了。”
徐谦终于动了,空洞的双眼往下一闭,掉下两行泪来。
他的俞儿,在这个早春,像他最喜欢的梅花一样,骄傲而潇洒地谢了。
一日后,徐谦和魏渊给颜俞办了葬礼,没有把齐宅挂满白布,只是将颜俞遗体移至江边,放在一只竹筏上。颜俞面容安详,没有怨恨遗憾之色,倒十分满足,想来这一生爱过恨过,骄傲过,落魄过,走过南北大地,见得天下归一,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谦给他穿的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天青色袍子,鬓发梳得整齐,他躺在竹筏上,无声地告别了他停留过四十载光阴的天地。
岁月厚待他,四十岁的人还像加冠那年,鬓发乌黑,肤色雪白,连皱纹都没有一道,只是太瘦了些。
徐谦跪在竹筏旁,仍紧握他的手,他不切实际地期盼着这只手会调皮地回应他,挠挠他的掌心,或是别扭地抽回去,怎么样都行,只要他动一动,但是颜俞真的不再动了。
泪眼朦胧间,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把颜俞圈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一转眼他就长大了,可以自己坐在案头读书,老师在的时候乖巧听话,老师一走便满地打滚,爬到魏渊身边说话,或者凑到自己跟前讨打。
再后来,他长到和自己一般高了,眉眼越来越精致,小脾气也多,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不说话,那时候觉得真是怕了他了,可又止不住喜欢他。
再后来······
俞儿,若有来生,盛世相见吧,就再没有那些分别与苦痛了。
若有来世,兄长为你栽红梅,带你去看永乐江的灯火,聚峰的雪,还有安南的晚霞。
来世啊,兄长只做你一人的兄长。
若真有来世,就好了。
徐谦已然泪流满面,他轻声道:“给俞儿折一枝桃花吧,我怕他路上孤单。”
魏渊折来一枝粉色桃花,让颜俞轻握着放在身上。两人将竹筏缓缓推入江中,江流平稳,无风无波,颜俞在徐谦和魏渊的注视中,带着桃花顺着水流渐渐漂了下去。徐谦一直盯着颜俞,最开始连他手指弯曲的弧度还看得分明,很快便只能看到人了,徐谦觉得好似一眨眼,就连人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江中竹筏一点,到最后,连那一点也没有了。
天地浩茫,而人那么渺小。
“兄长,回去吧。”魏渊扶着他。
徐谦踉跄一步,抓着魏渊的手臂才站稳,他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江中那一点仍然不见踪影,而春风,又过花千树。
冯凌是除夕前收到的信,说是颜俞可能不行了,但他事情多,一直耽误着,好不容易赶回来回来的时候已没有颜俞这个人,他甚至没能看上一眼兄长的遗容,能见到的只有面容憔悴、寝食不安的徐谦。
“兄长要保重自己啊!”冯凌扶着他,力气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徐谦像一片枯叶,遇风而凋,风静而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枯落的脆响。
徐谦一手扶着门框,抬头望向远处辽阔的蓝天,轻声道:“俞儿已逝,保重不保重的,随缘便是了。”
冯凌不知该如何接话,徐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指向那株梅花:“从前,你定安兄长最喜欢在这里看他的梅花,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站在树下手舞足蹈,他一回头,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俞儿在兄长心里,永远是俞儿。”
冯凌劝不住徐谦,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得让魏渊多加照顾着:“兄长思念过甚,恐损伤身体。”
“你当他是如今才思念过甚吗?”魏渊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仍斟酒小饮。
冯凌叹了口气:“世上情深者,凌儿唯见兄长一人而已。”
“你那是没见到俞儿,他们两个纠缠一生,旗鼓相当。”
徐谦用两年时间写完了颜俞的传记,几乎把他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生又过了一遍。他从前不能理解颜俞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齐宅前往蜀国,哪怕与他分离也在所不惜,可就在他写下来的瞬间,他豁然开朗,颜俞是这个乱世中的英雄,比他和魏渊甚至冯凌都更适合这个混乱的时代,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个乱世,也想用这个乱世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和这个乱世,是相互成就的。
但徐谦明白得太晚了。两年来,每写下颜俞的一段经历,他便不受控制地掉一阵泪,终日像个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到这传记写完时,眼睛也快看不见了。
但他想,没关系,闭上眼还能看见颜俞的身影。
书稿完成后,徐谦将其交予魏渊,并叮嘱:“待我死后,你为我作传,跟俞儿的并在一起。”
魏渊安静接过,他看得分明,颜俞走后,徐谦早已无所牵挂,若不是要为颜俞作传一事撑着他最后一口气,能活几天都说不准,如今最后的事已完,大约兄长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次日清晨,魏渊去唤徐谦吃早饭,发现他已安然离世,表情仿若颜俞那时,了无牵挂,一生无憾。
魏渊早看惯生离死别之事,从老师到父母妻儿,再到颜俞徐谦,他不伤心,这是非之地,早走早好。他像两年前一样,将徐谦放在竹筏上,为他折了枝桃花,让滔滔不绝的江水带着他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桃花纷纷飘散。
自梅花一般的傲骨碎了之后,那温若桃花的君子也永远地逝去了。
魏渊独自一人在齐宅内,作完了徐谦的传记,并将其与徐谦留下的手稿合并,定名争鸣——徐谦颜俞列传。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
“兄长!”颜俞抓着一根缀满花朵的桃枝,一路朝徐谦奔去。他的兄长正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微笑着朝他伸手。
“这么着急做什么?”颜俞气喘正急,还未说上话,徐谦的手指便替他抹去了额上晶莹的几颗露珠。十八岁的颜俞,皮肤光洁细腻,魏渊说过,他像个女孩,总是粉嫩嫩的。
“急着,”颜俞又喘了两下,“见兄长。”
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芳香,颜俞挥舞着桃枝,娇艳的桃花偶尔碰在徐谦的一袭白衣上,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暧昧。徐谦日夜与他股颈相交,不可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原本平静的心绪也酥酥麻麻起来,指尖有意无意地点弄着颜俞的耳垂。
“兄长······”
徐谦心里头一片空白,只觉得他这一声“兄长”就让自己的心完全充实起来,那样的快乐与幸福似乎是一切事情都无可比拟的,仿佛他的俞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而他,只想在这里沉浸至死,他是心甘情愿的。
“俞儿!”忽然一声呼唤把两人早飞到九天云外的思绪拉了回来。颜俞欢喜地回头,只见魏渊扶着老师出来了,他便抛了徐谦,猴子似的蹦跳过去:“老师!兄长!今天太阳真好,是不是?”
徐谦在后头无奈地摇摇头,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齐方瑾在院子里头的石凳上坐下,拉着颜俞的手,笑说:“俞儿说什么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