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看到。”温阮托着腮叹了口气,半弓着腰敲了敲站得发麻的双腿。
“不是。”晏珏摇了摇头,示意她瞧瞧重新走上高台的新圣。
“想必诸位也留意到了桃源相认的方法,”无澜朗声道,“我相信一定是那个咒印互相感应,在靠近的时候便会显形。”
“而且,”白言的声音从台下传了过来,掷地有声地敲在众人心头,“我们当中必定有与他接头的内鬼!”
——那插着金翎钿花的女人给当场所有人当头一击,修士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桃源离他们这么近。
“白尊主所言极是,而我们现在正巧有试金石,”新圣点头首肯,扫了一眼桃源人的尸体,“即使为了自证清白,圣阁也希望各位都举起手背与这人贴近验证一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不从谁就是桃源,在圣阁的组织,新圣的监督下,在场所有修士都排着队上去验证。
正轮到牧烟,她在那具尸体前刚蹲下身子,便听得无澜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我记得牧姑娘还挺喜欢那枚金翎钿花的。”
“是啊,”牧烟颔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圣者瞧,烟儿现在还戴着呢。”
无澜弯了弯唇角,“很衬你。”
牧烟掩唇而笑,伸出手背往尸体的手上探去,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牧烟起身朝一旁的新圣行了个浅浅的礼退了下去,排在下一个的刚好是秦宿舟,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双小小的梨涡,“我也觉得这钿花不错,只是配你这玉钗子有些素了,正巧有个金珠步摇,我也用不上,回头送你吧。”
牧烟有些受宠若惊地怔了怔,赶紧点头谢了。排在后头的晏珏手指一紧,差点捏碎了指节上的储物戒。
自然,秦宿舟也并没有与尸体身上的咒印起感应。不止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安然无事地度过了这次验证,无一人是桃源。
有人开始议论起这个咒印会不会是通过自身的灵流发动的,又有懂符咒的反驳他,说桃源的所有人都是被施术者,咒印如何全看施术的那个所谓“公子”。
……
一大群人吵到了日暮西山也没个结果,新圣嫌他们聒噪便将人通通赶了回去。秦宿舟巴不得早点走,他今天消耗了不少灵力,还指着赶紧去弄点吃的修复灵基。
温阮三人腿站麻了,一回院子就奔着床去,晏珏却跟尾巴一样缀着秦宿舟到了厨房,靠在门口就那么看着他。
“你也要吃?”秦宿舟奇怪地看他,寻思着这人以前也不贪嘴啊。
“我看你吃。”晏珏道。
秦宿舟白了他一眼,他脸皮不比晏珏,在别人的注视下哪里能吃得下东西,一脚把人踹出去关上了门,吃完才出来。
晏珏还守在门口,他背后的天都从夕阳西下变成了月上梢头。
“又怎么了?”秦宿舟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没好事,“还特地等我吃饱了来说?”
晏珏低头,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不是怕你生气吃不下了吗。”他伸出大拇指轻轻拂过手背,搔得秦宿舟蓦然腾起一阵麻意,随即温热的灵流毫无征兆地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了过来。
“你这是用了什么——”秦宿舟一怔。
“还记得上次的馄饨和婆娑果吗?”晏珏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本来你我的灵流就共通,只不过何时共通,共通多少是由你来定的,现下我不过下了一个小小的咒印,改成了由我强制灌输。”
秦宿舟心一沉。
“桃源的咒印是由‘公子’一人发出,互相靠近感应,若是公子的灵力不足以支撑,咒印就短时间失效了,对不对?”
秦宿舟的眸色渐渐沉下来,与此同时,他的手背上缓缓浮现出了一只如火纹章,在黑沉的夜中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师兄,”晏珏握紧了他的腕子,“你的桃源害死了好多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掉马啦——
第18章
桃源的纹章转瞬即逝,这个夜里,除了晏珏,没人发现。
秦宿舟抽回了自己的手,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冷意从眼底一寸寸蔓延。
“晏珏,你下的一手好棋啊。”他眯了眯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否认杀了关景的时候?不对,应该还要更早。”
“对,比影山药坊遇见你的时候还要早。”晏珏并不否认。
“那你这么久是在看我好戏吗?”秦宿舟弯起唇角笑了,视线却更加冰冷,“看了这么久的戏,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戳穿?”
“你做得太明显了,”晏珏迎着他如刀割的视线,依旧很冷静地陈述着,“牧烟是你的人吧?楼兰堡的弟子遇害是因为他们有人闻到了你的气味吧?桃源杀手在被林月亭穿心之后还没死,之后是你为了不泄密才特地灭口的吧?”
深吸一口气,晏珏总结道,“再这样任由你下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我在乎这个吗?”秦宿舟轻笑了起来,“从被你扔出碧海角那一天,我在修真界可还有半点清白和无辜?”
“但我不想你再滥杀无辜。”晏珏道。
秦宿舟不笑了,脸上爬满了冷漠和仇恨。
“无辜?你知道多少你就说他们无辜?我爹娘的枉死,你们四庭、圣阁还有影山药坊,一个都逃不了责任!”他上前两步,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怒焰从眼中喷出,几乎要将人烧成灰烬。
“我爹的尸体你看见过吗?他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最后却被蛊虫吞噬掉他大半个身子,那些扭曲的虫子爬在他身上咬烂他的眼珠子,腐蚀他的五脏六腑,直到咬坏了灵基他才死!”
“所以你就把先圣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在脚底下踩烂?甚至为了杀掉他不惜搭上你的灵基。”晏珏平静的语调在这样滔天的怒火下显得格格不入。
“惊波是我亲自动手的,要不是圣阁当时反应太快,我还想趁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烧了他。”秦宿舟眯起眼睛,“我娘带着我出逃,圣阁却穷追不舍,生生逼死了她!她平时多爱美啊,最后烧死自己的时候却黑得连脸和背都分不出来!”
月波潋滟,晏珏的眸色闪动,唇却抿得发白,沉默地看着他。
秦宿舟脱力地松开手,指尖从他的衣襟落下。
“你知道我被姜山仙长捡到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秦宿舟黑沉的眸子望进他眼里,“我没爹没娘,灰头土脸,连叫花子都不愿意理我。我只能去乱葬岗里翻死人衣服,要是能找出一个铜板我能高兴一整天,一个铜板能换一只馒头,我省着点吃能够上五六天的,就算到最后发霉了,也比没得吃饿肚子强。”
“后来一户姓秦的人家把我捡回去做苦工,每天给一个馒头,不发霉的那种,你知道我当时多高兴吗?”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那户人家里,上到老爷夫人,下到墙角的那只花猫都看不起我,冬天受冻夏天中暑,稍有不顺心就拿鞭子抽,可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每天都有一只馒头吃。”
“师兄,师兄,别说了。”晏珏握着他冰凉的手,将它包在手心,可实在太凉,压根分毫也捂不热。
“我恨过这个世界,恨别人为什么有爹疼有娘爱,而我却被这世道不公压迫得抬不起头,可来到碧海角之后我就不恨了。因为我发现,虽然爹娘不在了,但师父对我好,你也对我好。”秦宿舟笑了笑,一滴泪擦过翘起的嘴角滑落,“你们让我觉得吧,人这一世固然有骤至的狂风暴雨,但也有偶然从乌云后透出的阳光。”
“……”晏珏张了张嘴,一个个字却哑在了喉头,什么都发不出来。
“晏珏,可你做了什么呢?你杀了师父,把罪责赖到我头上,还在那里假惺惺地充当证人!”秦宿舟的手在他掌心控制不住地抖动,是用力至极发出的那种颤抖,“我那一天才突然意识到,什么阳光啊都是假的,是有人提了一盏烛灯假冒的,我却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觉得温暖,直到火烧到了身上才清醒过来啊!晏珏!”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合了合双目,将潮气和湿意压入了眼尾的泛红,“晏珏,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我滥杀无辜大逆不道蛮不讲理,只有你没资格。”他抬起眼,盯着他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样。”
晏珏浅色的双眸满满盛着盈盈月光,仿佛徒有其表的琉璃珠子一般,里头被挖得空空荡荡。
他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当年参加人魔之战的有圣阁、影山药坊、四庭,师兄是想把这些门派里的所有人都赶尽杀绝吗?”
“宁可错杀一千,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包括碧海角吗?”
秦宿舟眼眸一动。
“包括温阮、青山和青水吗?也包括我吗?”
“……”秦宿舟抿了抿唇,喉头微动,“你以为呢?”
“不管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不管你想不想杀我,我都会阻止你滥杀无辜,”晏珏抬手召出冥骨,放在他手里,“要是不想被我阻止,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你觉得我不敢吗?”秦宿舟冷笑一声,“还给我递剑?”
“不是,”晏珏摇了摇头,“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所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不如死在你剑下。”
“既然如此,”秦宿舟眼中寒光毕现,挑起剑指在他脖颈,“临死前我要问你,当初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要杀了姜山。
“杀了我,你会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晏珏平静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死?!”秦宿舟咬紧了牙齿。
“如果说你活着是为了报仇,那我活着就是为了阻止你报仇。”晏珏握着剑刃,将它从脖颈挪到了灵基之上,“指这儿才能杀了我。”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指着他的灵基,指着他的命脉,手却一直在颤抖。
秦宿舟这时候是真的弄不明白自己。要说之前的争吵无非是小打小闹,他还挂念一份曾经的情谊不愿动手。
可现在呢?他耗尽心血成立的组织被知晓了,他的手下有暴露的风险,他的大仇未报,他活着的指望全都被晏珏否定!为什么他仍然下不去手?!
总有一道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心底敲打着,如同一颗新生的嫩芽,微弱而坚定地阻止着他的手。
“哦对了,师兄大可不必担心碧海角那边不好交差,我跟罗柳关系也没多好,温阮他们嘛——”他想了想,“你跟温阮吵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差这几句吧。”
剑柄的颤抖渐渐传递到了剑尖,秦宿舟仍然垂着眸紧紧拧着眉,晏珏无声地笑了笑,握着剑刃的手用了些力,鲜血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秦宿舟只感觉到剑身不受他控制地往里去,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染了血的剑落在了地上,在一地银霜中鲜艳得夺目。
为什么……秦宿舟看了看自己无力的手掌,创立桃源的时候他斩杀了多少人,为什么独独对他——
“嗯,要是师兄不想杀我的话呢……”晏珏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我有个提议。”
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飘过来,月色阴晴不定,忽明忽暗,就跟秦宿舟的心情一样,一会儿恨不得把他扬灰挫骨,一会儿又隐隐约约不知为何不想动手。
晏珏见他不怎么反对,就小心翼翼地接了下去,“桃源的事情我会保密,师兄为叔叔复仇我也不会拦着,但得查清楚到底是谁害了叔叔,不能乱来,我会监督你的!”晏珏顿了顿,眨巴眨巴眼,“而且啊,我怎么说也是碧海角的大弟子,查四庭和圣阁的旧事比你方便很多。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不亏的!”
这话跟打好了草稿一样滔滔不绝,还附带路边小摊儿老板亏本大甩卖的架势。
秦宿舟抬起眼,“你这段话藏了多久?”
“不久,也不过就从发现你成立了桃源那天起。”
“你他娘的早就觉得我下不了手?!”
“不是不是,”晏珏摆手,“我是想师兄肯定很生我当年的气,我没什么好当做筹码谈判的,只有一条命能拿来赌一赌。”
“……”
秦宿舟看着他手上皮肉都翻起的伤口,觉得烦躁极了,一把推开他往屋里走去。
“诶,师兄啊,你接不接受啊?”晏珏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推销自己的法子,回答他的只有一扇重重合上的门。
砰——
“师兄啊……”晏珏敲着门讪讪地求饶,“我之前才发了烧呢,你体谅体谅我,让我打地铺都成啊!”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阵,忽的,木门开了。
“师兄!”晏珏眼睛一亮。
“让狗剩围着你取暖去。”秦宿舟扔出了一瓶金疮药,不等晏珏回话,门就再一次被重重合上了。
……
晏珏只能把狗剩叫过来。狗剩平时都在整个圣阁扑扑蝶子吃吃鲜果,惬意得很,这么冷不丁被拖过来还不大乐意,只愿分给他一条尾巴。
也比什么都没的干吹风强不是?晏珏给自己的手上了个药,擦了擦沾了自己主人血吓得半死的冥骨,盖着尾巴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夜里的风还挺冷,晏珏打了好几个喷嚏,睡得迷迷糊糊,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不知身上什么时候给盖了一层毯子,上面沾着熟悉的味道。
晏珏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儿,最近很忙碌的院门就又被急促地敲响了。
“晏、晏公子!大事不好了!”圣阁弟子急急说着,一次更比一次急,一次更比一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