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的脸上难得见到了一抹喜色。
于是他继续密切关注姜山的动向。姜山与远在楼兰堡的暗中联系,循着赵翎妻子生前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在一户姓秦的大户人家做苦工的小男孩儿。但欣喜之余,姜山发现这根救命稻草身上戴了一只锁,封住了魔魅的力量。
——秦宿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灵基,那上面似乎确有个封印,但里面的东西已经蠢蠢欲动想要破壳而出,岩浆般的灵力灼痛着他,也在清醒着他。
姜山别无他法,只能将小孩儿带在了身边,想方设法冲解他身上的锁咒。因为锁咒,他筑灵基很不顺畅,总是灵力阻滞,姜山拼尽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将阻滞一点点冲开,他内心的想法罗柳不得而知,但表面上,至少他是个还不错的师父,那个小徒弟很是喜欢他。
一声叹息从白玉铃中传来,“他……他莫不是想养个忠心实意的魔魅来针对我罢?”
一根刺埋下了,就很难再解开,因此选择在刺糜烂溃肿之前连根拔起并不是稀罕事,可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不怕死地挡在了他面前。
“你拦得住我?”这人俨然是个毛头小子,裤腿都跟不上他长个儿的速度,露出一段白生生的劲瘦脚腕。
“拦不住,所以我想来与尊主谈些条件。”晏珏的眸色很浅,干净得如同遗世明珠,映得天地万物都通透起来。
“你且说说看。”声音中染上了些许玩味。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杀师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晏珏慢慢握紧了拳头,低声重复道,“什么都可以。”
越是干净的东西,就越是想把它弄脏看看。
“杀人呢?”
干净的眼眸颤了颤,终是压下了不忍,道,“谁?”
“呵,有意思,”声音带了冰冷的笑意,“逗你玩儿的,我要你帮我寻人来,”竖起三根手指,“三个月,寻不到人,你就只能抱着秦宿舟的尸首了。”
晏珏没有犹豫地应了下来,“好。”
晏珏开始暗中替罗柳找那些被魔魅送出去的孩子,一个个带回了碧海角,当作弟子培养着,以此来延后秦宿舟的死期。这样的日子相安无事地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十六年前,姜山冲开了秦宿舟体内的封印。
那一天,监视姜山的白玉铃看得一清二楚,姜山冲开了秦宿舟体内的封印,晏珏在旁想要阻止,却不想秦宿舟灵力暴走得太快,魔魅的灼热火焰铺天盖地地袭来,一切在顷刻之间便被烧成了灰烬。
漫天的火焰挡住了视野,一切都葬身于暴走的灵力和涌动如血浆的火海之中。
最终,晏珏抱着灵力暴走力竭的秦宿舟从火场里走出。
白玉铃的景象就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一旦交给圣阁,用不了自己动手,秦宿舟这个魔魅余孽就能死得干干净净,刺终于能安心拔去。
罗柳因此感到满意至极,可就在此时,同一个人再次挡在了面前。
彼时秦宿舟被捆着手脚关绑在祠堂的柱子上,正把玩手上的五根噬魂钉之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面前的年轻人已经长成,裤腿总算合脚了,人却还是这么死心眼。
于是,罗柳的声音冷冷道,“证据我已存下,覆水难收,你于我再讲多的都没用,退下。”
烛火在阴暗的屋子中跳动着,少年人从阴影中抬起脸,似乎一道血红的暗光从眼底显现,又恍惚间只是倒映的烛火。
“退下!”声音呵斥着。
晏珏却并没有挪动脚步,他脱下外袍,拿起案上的烛台,冰凉的灵力霎时熄灭了火焰,他翻手将流动的烛油淋在了袍子上。
“这才是火灾的真相。”晏珏在柱子旁矮下身,将外袍盖在秦宿舟身上,“而且师兄犯事,尊主下令,将惩治用的噬魂钉交予我,由我代师父授之。”
——弑师可能可以留一命,但魔魅的名头按上了,死罪难逃。
——所以,那件带着兰香却沾了火油的袍子扔在了他身上,成为了让他误会这么多年的证物。
——而晏珏为了隐瞒真相,这么多年竟然还勤勤恳恳地顶着这口黑锅!?
“你要我饶他一命?”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你有什么筹码?”
晏珏默不作声,撩起衣袍,跪在了他身前。
“我知道尊主的虎符一直不合适,”他咬了咬唇,“我想,我是不是可以试试。”
“你?”画面停滞了片刻,转到了一旁的匣子上去,“这是牧恒用来炼制炉鼎的药丸,你先吃下去,能活过三个时辰再考虑。”
本意兴许是想借此除去知道太多秘密的晏珏,可想不到,晏珏活下来了。用晏珏的血给虎符喝下,虎符听令的时间竟然比先前延长了。
“不错,你的这筹码倒是可以换他一命,”拍了拍手,满意地拿出本该用在秦宿舟身上的噬魂钉,“我答应你,这就不用在他身上了,给你。”
晏珏面上一喜,虚晃着身子起身,刚要接过,对方却收回了手。
“给你,但是没说怎么给,不是吗?”声音里渐渐爬上了阴鸷,“你有这种能力,我自然忌惮你。”
晏珏的脸色渐渐凉了下来。
“背过身去。”命令着打开了盒子,拇指般粗长的铁钉在漫漫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这种是用玄铁做的噬魂钉,不会要你的命,一共五根,打在脊椎上,每当你使用灵力的时候总会感觉脊椎传来生涩的剧痛。”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人抽筋剥骨,将你的脊椎挖了出来,放在粗粝的石头上来回摩擦,发出那种咯吱咯吱的响声。”
慢慢拿起了第一根。
晏珏的背在颤抖。
——哗啦一声。
玉镜碎了,画面永远停在了少年颤抖的背脊上。
无澜消失了,身上的桎梏褪去,秦宿舟猛地坐起身,滴血的拳头无力地锤在了地面上。
——为了他,晏珏跪在了杀母仇人面前。
——为了他,吃下了用姐姐身体做成的血肉,控制着自己的母亲。
——为了他,明明那么怕疼的晏珏生生忍下噬魂钉带来的剧痛,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分毫。
仿佛有水漫过口鼻,愧疚带来的窒息感让秦宿舟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正安安心心偷闲的时候,晏珏正在为保他一命四处奔走,搜集魔魅之子的下落。
在他正痛苦涕零咒骂之时,晏珏为他尝尽苦楚,委身于杀母仇人,尝尽爱而不得的滋味。
他干了什么?
他要找的杀父仇人被自己当成敬爱的师父供奉着;
他一厢情愿地恨晏珏害他,却不知晏珏拼了命地在救他;
他将晏珏的一颗真心扎得千疮百孔,晏珏却还不计前嫌地一次又一次奉上,苦楚尽数掩盖在了云淡风轻的表象背后。
他说过晏珏恶心,他唾弃过他,他厌恶过他,他在拼命地往晏珏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撒盐。
心如绞痛,痛至麻木,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秦宿舟慢慢站了起来,手指轻轻点在身旁的树干上,霎时一道火光冲天,照得天边的月亮都黯淡。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底,火焰正以他为中心向四周不断扩展开来,如同饕餮般沿着碧海角的山石飞奔开去,蚕食着山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
怎么回事……灵力,在不受控制地流出……
散落的星子正慢慢被人拼接成完整的星宿,记忆的碎片逐渐相连,锁咒正在逐渐脱落,灼热的灵力渐渐沸腾,熟悉的感觉回笼。
烧死姜山那一天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灵力,又开始失控。
第53章
“火!着火了!!!”
火焰在山间一跃而起,如同七月流火顺风而下,沿着枯树草叶燃起熊熊火海,霎时侵吞了住着数千名碧海角弟子的院落,反应快的勉强冲出屋子御剑飞起,反应慢的便只能哀嚎着被火海吞噬。
好在广厦和桃源集结埋伏在碧海角的人,疏散了半数弟子,连同住在半山腰的宾客都被带下了山,这才导致伤亡没有过于惨重。
牧烟接到小满的指令,带着温阮疏散碧海角弟子,这会儿才刚刚把睡梦中的人叫醒拉到山下,火势就铺天盖地地涌来。
温阮出神地望着山火,宛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顾歌赶紧跑过去拉拉她,怕她被吓傻了。
“温姑娘,你不要担心,”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话语,“晏公子一定没事的,他那么厉害,区区这火奈何不了他。”
“不,”温阮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师兄。”
“那……”
旁人不熟悉察觉不到,温阮与秦宿舟在碧海角相处了数十年,这片火海包裹着的都是秦宿舟的灵力。
顾歌歪了歪头,看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握紧了拳头,转身拉过焦头烂额的青山。
“师姐?”青山正忙着安抚群众,哄她道,“师姐莫急,这事儿之后我会同你解释的,但是现在……”
“师兄和秦宿舟是不是出事了?”她打断道。
“……”无言的青山深吸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这里我来吧,”温阮扫了一眼焦躁的众人,拍了拍他的肩,“碧海角排行除了师兄便是我,现下师兄不在,想必我出面比你出面要强上那么几分。”
“师……师姐……”青山一愣。
“快上去,”温阮用力推了他一把,“师兄肯定需要你帮忙。”
……
不提山下乱成的一锅粥,山上的火势在夜风的撩拨下水涨船高,暴涨的灵力编织下巨大的灵压之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小满勉力御剑也不过只能离地半人高,险险避开吞吐的火舌,却再不能往上。
“据广厦和桃源的小报,疏散七百八十一人,三百七十人已死,剩下两百五十二人不知所踪,”小满统计完信鹤送来的简报,概括道,“还好公子不能出面的情况下,桃源的人都能卖我个面子,按照之前的计算,如果只能调动广厦的人,至少七成都要葬身火海。”
“但火必须得止住。”晏珏盘膝坐在他身后,阖目疗伤,他小腹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只能潦草地上了药。
“今夜吹北风,两个时辰就能吹到山脚,到时候还得更往外撤,”小满转头看他,“圣阁的消息灵通,一个时辰内肯定能赶来,安子,怎么处理?”
“问你家公子去,他擅长应付圣阁那群人。”
“你在逗我吗?他都这样……”
小满的话戛然而止,他面前的晏珏睁开眼,分明是如火血眸,却比黑夜还要沉寂。
小满心里咯噔一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会死的。”
“你也会死的!”
“罗柳死后,我心无憾,牵挂只剩阿舟而已,看他痛苦我如何能不救?”晏珏深吸一口气,从剑端纵身跃入火海之中,只剩靡靡余音飘散在烟尘弥漫的空中,“他多半会生气,托你替我捎一句,抱歉。”
“安子!”纵然冷静如小满见状也不得脸色大变,要驱剑追上,便觉剑末传来一股微弱的力道。
“小……小满……”青水颤颤巍巍地拽着他的剑穗,浑身上下用灵力藤蔓裹着才勉强在火海中坚持下来,他本就受伤,此刻近乎崩溃。
“你还活着!”小满赶紧将他拉上剑来。
“圣阁……南边……”青水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虚弱地吐出断断续续的字音。
“什么?”小满凑近了些。
“南……害公子的人,往南跑了……”
……
热、燥热、汗水还未从脸颊落下便成了蒸汽,腾湿了眼前。
秦宿舟空洞地望着铺天盖地的火,他想不明白,怎么就燃起了这么大的火,这些都是他的灵力筑成的?他何时有这么强大的火灵根了?
别再这样了,快停下来,你会烧死别人的!
一个声音在心底喊道。
就是这里,碧海角害了你所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幸福,你所有的一切都被碧海角毁灭了!凭什么停下来?烧死这一切!践踏所有那些曾经践踏过你的吧!
另一个声音又如是喊道。
对啊,罗柳和姜山害了他那么多,不是姜山,父亲就不会惨死,不是罗柳,晏珏的母亲就不会死;姜山不激他,他就不会被赶出碧海角,罗柳不炼虎符,晏珏就不会受那么多伤。
都是碧海角的错,都是罗柳和姜山的错,他拿整个碧海角陪葬又如何?
怒发冲冠,火势冲天,星河惨淡,皎月无光。
疯了。
真的疯了。
秦宿舟痛苦地抱着头,脑海中盘旋着父亲被虫咬空的眼眶,母亲被火烧到模糊的尸体,彻天不绝的哭泣,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黑夜。
他想起失去母亲的那个晚上,他拖着沉沉的脚步在漫漫黑夜中行走,久未进食的腹中绞痛,将他眼前的一切都绞成了昏暗的碎片。
突然,一个人打着灯出现在了扭曲的前路中,渺小却坚定地拨开视野的迷雾。
秦宿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块红痣正在灼热着,但体内躁动的灵力却慢慢平静下来,他好像有些清醒了——他听见了风吹树叶的声响,嗅到了火烧枯柴的焦味儿,看清了黑雾迷蒙中缓步举灯朝他而来的人影。
再走近了些,他发觉那不是举灯,是晏珏手里的冥骨正散着火热的灵力。
——师兄,听得见我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