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宿舟点了点头。
——那就好,师兄,快停手吧。
秦宿舟摇了摇头,眼里尽是血色。
——他们害我,害你,害了那么多人!我要烧死他,我要烧光这里,我要烧掉所有!
晏珏知道,积压多年的灵力被一股脑地释放出来,错乱的记忆和翻涌的灵压已经将他完全吞噬,仇恨、懊恼、后悔……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早已将他的理智冲击得溃不成军。
他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是无用了。
晏珏熄灭了手里的冥骨,任由火焰将自己吞没。
“晏珏?!”喷涌而出的火海顷刻间便吞噬了他的身影,秦宿舟骇了一跳,浑身的血液都冰凉起来。
突然,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阿舟哥哥!”十来岁的小孩儿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冰凉的心开始有了温度,暖意从那人的手里传到自己的手里,霎时融化了冰雪天地间的寒冷。
秦宿舟像是终于找到了安身之所的流浪小狗,死死咬住那一抹温暖,疲倦地蜷缩起破碎的身子,嗅着熟悉的味道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阿舟哥哥?阿舟哥哥!”
……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然大明。白雪初融,春暖已至,灿烂的日光从山洞口照入,落在这粗糙却柔软的枯草塌上。
鼻尖盘桓着柔软的兰香,秦宿舟低头看了看,身上盖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衣裳的主人在他身旁冷得蜷缩成一团,小脑袋轻轻抵在自己的颈边,浅浅地呼吸着。
“……”宿舟笑了笑,将自己身上的袍子盖了回去,谁知他睡得太浅,宿舟的手指刚一碰到他的肩膀,他便眼睫一翕动,醒了过来。
“安子,再睡一会儿吧?”宿舟拿着袍子问他。
言安摇了摇头,软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昨晚我明明说要给阿舟哥哥守夜的,怎么就睡着了呢……”
宿舟抬手将袍子拢在他肩上,“别将衣裳给我了,你会着凉的。”
“唔——”小男孩儿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便直直地往他身上扑,小鹿般的眼睛笑得弯弯,“阿舟哥哥,我可想你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细碎的日光洒在晶亮剔透的眼睛里,都显得跃动起来。宿舟不由得撇开眼,将他的身子扶正了。
“阿舟哥哥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要推开我?”言安歪了歪头,不大明白地看着他的动作。
“啊……这……”宿舟被他干净的视线看得浑身一燥,脸上浮起了两抹薄红。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比女孩子还会撒娇,莫说你阿舟哥哥,我都看不下去啦!”女人的声音从山洞口传来,调笑道。
“夫人好。”宿舟想下榻,却被言安按住了。
“娘!”言安利落地爬下枯草塌,跑到了女人身前,自告奋勇地接过她打来的一桶水,“我来吧!”
宿舟坐在榻上看着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好像比他印象里长高了些,裤脚袖口都不合身了,但好歹夫人还在,有人照顾着他,看着还是白白净净的,讨喜极了。
不像他,爹死了,娘为了护他躲避追兵,也自焚而亡,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也得亏安子没嫌弃他。
“阿舟哥哥。”言安把水桶放在他身前,“洗洗脸吧。”
宿舟还有些呆滞,愣愣地看着长高了些的言安。
“阿舟哥哥?”言安不解地皱了皱眉,“不然我来帮阿舟哥哥洗脸?”说完就要撩起袖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宿舟总算回过了神,光是言安在他身上蹭都受不了,哪里能让他动手乱摸。毕竟也不是小孩儿了,长开了,能霍霍人了啊。
言安郁郁寡欢地坐在他身旁,小眉毛拧成了一团,宿舟擦完了脸倒了水,回来发现那眉毛纠结得都能拧麻花了。
以前他觉得这魔魅皇族的小少爷长得好看,也实在是难相处,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呆在旁边,去跟他讲话就像拨算盘珠子一样,拨一下动一下,还时不时给你个冷冷的眼刀,像迎面劈了个冰锥子一样。
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少爷长得是很好看,没长大的时候跟个瓷娃娃一样,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怕磕了碰了,现下长开了些,都不能跟他对视,久了魂都要被勾过去。
“安子?”宿舟揉了揉他的柔软的发顶,“最近怎么样?圣阁没为难你们吧?”
“怎么不为难……”言安苦着脸,“晚上都睡不好,刚睡着就被娘摇醒了,说是圣阁的追兵来了。”
他何尝不是如此?整宿难寐,就怕头上悬着的刀落下。
圣阁在大力追捕人魔大战中幸存的魔魅,只一个都不放过,定是要把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才罢休。他也是,父亲被圣阁处死之后,母亲也为了保护他葬身火海,尸骸不存。
要不是他在雪地里匍匐前进的时候碰上了安子和夫人,怕是此刻的他早已冻得去地底见了母亲。
“安子,跟小满一起去再打些水来,”女人温柔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阿舟,过来。”
宿舟走出山洞,才发现自己是在半山腰上,春风一过,野花半开,回暖的山涧从石上轻快地流下,一切安静地仿佛还在开满了兰花的魔魅族地当中。
女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一个男人面前,“这是牧恒牧叔叔。”
“按辈分来算,是姨夫。”男人微笑着纠正了她。
宿舟轻声跟着喊了,喊完又觉得奇怪,转头拉了拉女人的衣角,“夫人,这是……个修士吧?”
“是啊,”女人点点头,微微笑着,“不过是个愿意帮助我们的好人哦。”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师兄喜提姨夫
其实牧恒一开始并不是个很坏的人,他一开始说敬佩师兄他爹其实是真的,只是当时的大家都不信而已。
第54章
“你叫阿舟吧。”牧恒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能把手给我吗?”
宿舟看了看身后的女人,见她点了点头,便伸出了手,任这男人探了他的灵根。
“可行,他灵力比较特殊,即使不施法术眼瞳也不会显出红色,封住部分灵基应该就能压制住魔魅的特性,”牧恒说到这儿,又顿了顿,直起身子看向女人,“只是这样一来,他的记忆也会一同封去。”
“无妨。”女人点了点头。
“怎……怎么回事?”宿舟下意识觉察到了不对劲。
“这是果儿……也就是你娘的遗愿,她想让你跟魔魅有关的一切,重新生活,”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安慰道,“这之后你就是常人,再也不用担心圣阁的追杀,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之下。”
宿舟迷茫地看着她,“我会连安子都忘了吗?”
“嗯,”女人轻缓却不容置喙地点了点头,“你必须要忘掉他。”
咣当的声响从他们背后传来,宿舟回过头,见言安呆呆地站在那边,木桶砸在了脚边的泥地上,咕噜噜转了两圈,半满的水洒了一地,濡湿了一片衣角。
“抱歉,夫人。”小满拾起言安打翻的水桶,歉意朝女人道,“水没打完他突然就想回来,我没能拦得住……”
言安的眼圈登时便红了,几乎是哭着扑到他娘的怀里,“为什么阿舟哥哥要忘了我们?让他跟我们广厦一起走不好吗?我们的广厦庇护了那么多魔魅离开族地,不差他一个……”
女人被他喊得鼻尖一酸,却缄口不言,只能沉默地拍打着他因为抽泣而起伏的背脊。
宿舟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他心里是知道的,他同那些夫人勉强救下的魔魅不同,他爹涉及在人魔大战中泄密,圣阁对他们穷追不舍。夫人带着这么多人东躲西藏,本就自身难保,带着他无疑相当于带着个□□。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同意。”宿舟转过身,对牧恒一字一句道。
他咬字很重,仿佛要把这三个字刻在自己的血肉里一样,连同那些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情谊,一并用尽全力镌刻在触碰得到的现在。
“阿舟哥哥……”言安瞪大了眼,泪花滴答滴答从纤长的睫毛滴下,砸在藕荷色的衣襟之上。
“那就好。”牧恒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个年幼的孩子一眼,朝女人道,“夫人,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准备阵法吧。”
“有劳了。”女人朝他缓缓一礼。
宿舟不知道这个男人从何而来,但他看得明白,这男人并不是魔魅,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应当是承担了很大的风险。
宿舟坐在一旁的树下静静地等着他们布置阵法,等待的时候,言安一直坐在他身边抽抽噎噎,小满被他哭得烦极,早就躲得远远的。
“安子。”宿舟抽出了自己被他攥着的袖口,“你喜欢什么字?”
言安抽噎着看着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你现在的名字肯定不能用了,”宿舟擦了擦他湿漉漉的脸颊,“所以我想给你取一个新名字吧,方便我以后来找你。”
“阿舟哥哥还会记得我吗?”言安吸了吸鼻子。
“唔……可能不会了吧,但说不定我能记得一个名字。”宿舟道,“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阿舟哥哥!”
“不是问这个……”宿舟无奈地叹了口气,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点了点,将他现在的名字写了下来。
“‘言’的话,跟‘曰’是一个意思,如果把‘曰’和‘安’拼起来……”宿舟在地上写写画画,“你看,就是‘晏’。”
“晏……什么意思啊?”
“河清海晏,就是天下太平的意思,希望现在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赶紧过去。”宿舟轻轻念着,“这个当姓怎么样?”
言安点了点头,“我听阿舟哥哥的。”
“别老听我的,男孩子,自己有点主见成么?”宿舟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名儿你自己想。”
“唔……”言安犯难地拧起眉头,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样子把宿舟逗乐了。
“这里这么用力作甚,”他揉开言安搅和在一起的眉毛,“实在不行,你看看周围或者身上有什么你瞧着顺眼的东西。”
言安浑身上下摸了摸,只摸出一块豁了口子的玉璧,心疼道,“以前我还挺喜欢这块玉璧的,但它现在都磕破了。”
“环而不周为珏,玉珏,晏珏……”宿舟念叨着,“嗯,倒是不错,就叫这个了?”
“我听阿舟哥哥的。”
宿舟又笑了,“以后我不在了,你听谁的?”
“……”言安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
宿舟揉了揉他的头发,话语带了些苦涩,“我忘了这么多事儿,保不准会犯糊涂,安子,你可要好好地活着,我不知道日后还记不记得住,可我现在……”
我现在喜欢你啊。
突然,手被人擒住了,未尽的话语顿在了嘴边。言安突然凑近了身子,温热的兰香扑了满怀。
“我会去找你的。”言安近乎执拗地看着他,像是一只俊秀却耿直的小鹿,“如果你忘记我了,那我就让你再记住一次,如果你犯糊涂了,那我就负责把你拉回来。”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宿舟怔了怔,释然地笑了起来,“好,我等你。”
……
温柔转瞬即逝,光影黯淡,火一般的红色布满了视线,灵基传来的疼痛让他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兴许是疼痛刺激了大脑,他的听觉清晰极了。
“不行,还缺一味药,我没办法给他的灵基打上封印!”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怎么办?”这是女人焦急的声音,“这样下去他的灵基要废掉了!”
“需要能在他灵基内做标记的东西,有没有什么……”男人暴躁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可以吗?”
是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
“安子?安子你这是……”
听到熟悉的名字,他睁开眼,看着身穿藕荷色衣裳的白净男孩儿手里捧着一株并蒂莲。
……
并蒂莲。
并蒂莲是在那个时候种上的。
是晏珏的并蒂莲封了他的灵基,封了他身为魔魅的半身血液。
为什么独属于并蒂莲的记忆这么清晰,仿佛像是脑海里的烙印,每一处纹路的弯曲都是那么清晰。
秦宿舟从久远的回忆中逐渐清醒过来,下意识又摸了摸后颈的红痣,那里正灼烫得吓人。
——烫?
——他能感觉到烫了?
凉风拂过,卷着草木的焦糊味黏腻地拍打在他发热的身体上,让他的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灵基内传来异样的感觉,很悲伤,很痛苦,却不是那种肌肤骨肉能感觉到的痛苦,更像是一种悲伤到极致的窒息,哀愁到深处的压抑。
“师兄……别再杀人啦……你答应过我的……”
虚弱到不像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秦宿舟转过身,向来宽厚且温暖的身体迎面砸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停下,我立刻停下!”恢复清明的秦宿舟早就收住了混乱时候放出的灵流,可燃烧的火不会因为他的停止而熄灭,它会一直舞蹈下去,直到燃尽最后一棵木头。
——就像是现在的晏珏,不会因为他的拥抱而温暖,他的灵基在流血,直到流尽他浑身上下最后一滴血,直到用尽他的生命。
秦宿舟慌乱起来,明知无用,他却仍然用手去堵晏珏小腹的伤口。滚烫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崩出,如同冲垮岸堤的潮水,将他最后一点可笑的希冀和期望冲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