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就是没了回头路,他这一席话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在风声中犹显苍凉,使得整个校场不由一静。
曹谭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一派胡言!是谁教的你这样污蔑本官!”
他说完之后就想起来,林子杰是范忠的人,而范忠跟随自己多年,此回也一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曲长负的把柄。
现在看,他分明是被人家给反过来拿捏了!
范忠就缩在人群的最后,接触到曹谭几乎要吃了他一般的眼神,他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整个隐藏起来。
惊怒的不光是曹谭,还有周围一众知晓他计划的同党。
短暂的寂静之下,呵责之声四起,都是说林子杰失心疯了,污蔑长官,要求将他拿下审问。
周围立刻有人要冲上去,林子杰头脑一片空白,害怕到了极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足以令人安心:“且慢。”
曹谭被反将一军,又明知一定是面前之人所为,怒到了极点:“曲主事,你是一意要和本官作对了吗?!”
依稀是曲长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因林子杰低头跪着,只能看到对方踩在地面上的鹿皮靴子,以及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曲长负的声音冷淡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曹大人这话说的真教人伤心,我为何要与你作对?只是此人竟然当众污蔑大人,不让他解释清楚,谣言就此传开,岂不是有加有损大人的名声么?”
“来人。”他转头吩咐,“去将陈英一家请上来,跟林子杰对质。”
到这份上,再拦着便是心虚了,曹谭冷着脸重重坐了回去,其余人打量着他的神情,也就没阻拦。
毕竟陈英是个怂货,开始他宁可举家逃跑也不敢给儿子讨公道,现在也未必会有出面指认曹谭的勇气。
陈英被带上来之后,发现场面剑拔弩张。
曹谭那边已经有人连刀都出鞘了,曲长负这一头虽然没有表现的那么激动,可相府的护卫也都保护在自家少爷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他心里立刻慌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光是他自己的命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妻子和女儿还在这里,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连累其他的亲人。
听到曲长负让林子杰把刚才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陈英几乎惊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竟有如此胆色。
曲长负道:“陈英,令郎到底因何亡故,林子杰的话可属实否?”
陈英猛一抬头:“我——”
刚说出这一个字,他就接触到了曹谭阴冷的目光,然后对方将眼神落在了身后的陈家母女身上。
曹谭的手段这么多年陈英是见识过了的,可曲长负年纪轻轻,纵然家世不凡,也未必能护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赌不起啊。
曹谭熟知他的性情,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可曲长负所说的证人,也压根就不是陈英。
他使了个眼色,陈小姐本来正被人架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辖制着她的手一松,她不管不顾,立刻扑了出来。
陈小姐大声道:“我可以作证,林子杰所言全部为真,我弟弟正是被他口中的两人所害,而后我父亲多处伸冤,却都被曹大人驳回,反受威胁,不得已之下,才带着我和娘出逃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带血的布料:“关押之处没有纸笔,我已经用血将所知的一切经过写明,大人尽可以查实!”
她这话就是直冲着曲长负说的。
陈小姐性情直爽刚烈,此前被抓之时,就试图向这位相府公子伸冤,但被严词呵斥。
她当时心灰意冷,还以为为官的都是这个德性,但没过多久,曲长负那边的人便趁乱找了过来,向她询问真实情况。
虽然并未承诺任何,但这个举动让陈小姐心中生出希望,干脆熬了一晚上没睡,小心地将所知一切都写了出来,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血书往外一拿,曹谭那边的人便扑上来想取,结果刚迈出步子,就一跤栽倒在地。
靖千江若无其事地收回绊他的腿,从对方脸边走过去,取了血书递给曲长负。
曲长负草草一扫。
陈小姐道:“除此之外,我还听闻军营中私吞军饷、克扣兵卒之事亦时有发生,且对普通军士动辄打骂,父亲归家,我亦亲眼见过他身上伤痕。我父为谋生计,只好逆来顺受,可仍是沦落到了此等地步!”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曹谭顾不得其他,厉声呵斥:“此女定是被人收买,有意挑拨,惑乱军心!来人,将她拿下,审问是不是敌国奸细!”
他脑子转的极快,陈小姐却也豁出去了,高声道:
“大人,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你栽赃摆布,死不足惜!可是即便是死,小女也想亲眼看上一看,是否当真好人不长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存在!”
第18章 甚平生意气
曲长负手指收紧,染血的布片在他指间皱起,而陈小姐提到的“军饷”二字,如同一道闪电,划入脑海之中。
上一世宋家在西羌战败,当时所率领的兵将,除了惯常所带的旧部之外,亦有一部分是出自京郊大营以及卫甲军。
因而他此次前来,也有调查之意。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了解,京郊大营乱是乱,但其中兵将大多懒散贪婪,好逸恶劳,要说叛国通敌还不至于,难以成为主要败因。
而此时陈小姐提到“贪墨军饷”四个字,让曲长负突然想到,出征所用的粮草物资,也是从这一带的粮囤中运出的,或许人没问题,而是吃的用的出了问题。
但目前并不是令人深思的好时机,陈小姐的喊声撕心裂肺,周围之人一时齐齐震住。
曹谭眼看局势再也无法控制,曲长负分明就是处心积虑要处置自己,当下也豁出去了,怒喝道:“人呢?不是说了将陈氏拿下吗?”
曹谭手下亲信,大多参与过欺压新兵之事,有人手上也沾了人命,只不过没有闹大罢了。
眼看曲长负要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当下众人蜂拥而上,要将林子杰和陈氏一家三口拿下。
曹谭面色深沉,慢慢转首,冲着自己身边侍从使了个眼色,手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斩草除根的动作。
一场庆祝佳节的宴会竟然闹到这样的地步,眼看曹谭如此疯狂,跟随在曲长负身边的相府护卫们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此来,唯一听从的就是曲长负的命令,眼下一场兵变在所难免,自身死不足惜,但说什么也要保证少爷的安全。
眼看一人满面狰狞,举刀就朝着陈小姐当头劈砍而下,小端飞身上前,架开他的刀锋,同时将陈氏母女一手一个揪过来,往自己身后一推。
他大喊道:“留十个人与我在此保护陈家的人,剩下的护着少爷快走!”
正当混乱之际,一道剑芒脱鞘而出,雪亮剑锋映的周遭一晃,跟着匹练般地划出。
下一刻,面前鲜血飞溅,曹谭护卫人头落地。
——这是祭祀此场变乱中的第一条人命。
双方虽然起了冲突,但闹出人命,意义便大不一样。
周围之人无不震骇,连小端都大吃一惊。
他回头看去,动手的并非相府之人,却是这段日子经常跟在曲长负身边的那个易皎。
“你——”
靖千江面不改色,将人头一脚踢出,高声喝道:
“曲主事奉陛下旨意,来此整顿军纪,一切做为乃分所应当!屯骑校尉曹谭欺上瞒下,公然抗命,罪无可恕,尔等莫要助纣为虐!还不速速放下兵刃,惩恶除奸,主事自会上请从轻发落!”
众人见他先下狠手,又闻此语,不由稍有迟疑。
曹谭见状,立刻冷笑道:“假托之词罢了,尔等已经布局到这个地步,如今又岂会轻轻放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已退无可退了!”
双方争执不下,趁着这个形势稍缓的时机,小端迅速将自己手中兵刃塞进了陈英手里。
他厉声斥道:“是不是爷们?!是爷们就把刀拿起来,跟他们拼了!”
这句话说完,他忽听身后传来惊呼,连忙转身看去,随即勃然色变。
正在此时,后方竟有数人向着曲长负所站的方向冲去,瞬间将在他周围保护的侍从冲散。
曹谭的脸上露出冷笑,杀陈家三口不过是幌子,这种形势之下,他首先要制住的人自然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
军营中以武力逞胜,曲长负纵然再怎样头脑灵活,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终究也还是无济于事。
这时一个反应最快的人已经扑到了曲长负的面前,首先一把抢走了那份陈小姐写成的血书,意图毁灭证据。
然而尚未等他高兴,眼角余光忽觉寒芒一闪,转头看时,已见一泓雪亮的刀光迎面而下。
肩头一凉,随即剧痛。
——曲长负竟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柄短刀,将他整条握着血书的手臂一刀斩断!
断臂因此巨大的冲力而飞起,曲长负抽回血书。
他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眼前惨嚎的人,掩袖咳嗽两声,甩掉短刀上的血迹,随手还鞘。
丢书、抽刀、断臂、夺书,这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狠、准、精、快无一不备,只把曹谭看的目瞪口呆。
有几个相府护卫正要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救援,见状也不由半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他们知道曲长负自幼也曾跟从宋太师习武,但这几年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简直拿起笔来多写两个字,都要叫人担心会不会累着他,就更不用提动武了。
少爷居然拿了刀!
他的手疼不疼?会不会累着?有没有引发旧疾?这是他们当护卫的失职无能啊!
护卫又愧疚又感动,简直热泪盈眶。
曹谭一直盯着曲长负那边的动静,更加奋力厮杀。
初始见对方被围在一干手持兵刃的军士之中,肌肤胜雪,清隽文弱,仿佛连阵风都抵不过似的,他只觉稳操胜券。
却不成想,曲长负还有这样的能耐!
那霍然而起的刀光和血色仿佛直戳进了他的双目,曹谭脑子里嗡地一下,心知不妙。
他正要呼喝,却听曲长负的声音响起:“曹谭。”
他从身边侍从手中拿起一副弓箭,微微偏头,箭锋对准了曹谭,而后手指松开。
曹谭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眼中刚刚映入曲长负在风中飞舞的广袖和衣带,随即便被倏然而至的一箭钉穿右肩。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骨肉撕裂的声音,大叫一声,仰面向后倒去。
曲长负这次拿的是一石一的大弓,所费的力气要比上回在谢九泉面前射出那一箭重上许多。
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在弓弦张开的那一个瞬间,全身筋骨剧痛,胸腔中翻涌的血气有如尖刀乱搅,仿佛即将沸腾。
曲长负扣着弓箭的指尖骤然按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然而,在这几乎非人的痛苦之中,血脉中,却似有一股火焰热烈地燃烧起来。
这是生命的挣扎。
因为活着,才会感觉到疼痛。
这疼痛是主宰自身力量的代价,即使蚀骨焚心,也令人——欣然往之。
“第二箭。”
长弓稍稍一沉,随即又被重新抬起,曲长负语气平淡,“宣节副尉,于敏。”
于敏便是直接将陈英之子害死的凶犯,此次变乱之中也格外卖力。
他跟曲长负距离颇远,刚抢了一匹马,想要趁机冲出军营,然而下一刻就被天外来箭射中后心,跌下马去。
曲长负留了曹谭半条命,对于敏半点都没客气。
两箭过后,他第三次张弓,周围之人无不惊恐色变。
曲长负却手臂一抬,尖啸之声划过苍穹,最后一箭在天空中猛然爆起一簇火光。
满场瞬间一静,随即,外围援兵奔驰之声乍起。
曲长负将弓箭拂袖抛开,长弓轰然落地。
喊杀声中,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后极快地挺直了脊背。
靖千江高声道:“曹谭唯利是图,贪婪好色,在场诸位前来参军,多是为家为国的好男儿,又怎能任由此等人压迫欺凌?今日你们不敢站出来反抗,他年下场也好不过陈英!各位不妨好好想想,同样是豁出命去,究竟站在哪一边,才是真正的值得。”
他的声音灌注真气,在校场上分外清晰。
天边的火光划落,远处有人遥遥高喊:“北营第三队校尉王勇,愿配合曲大人,为国除奸!”
这声高呼仿佛一个信号,声音在军营各处接二连三的响起。
隐藏在暗处的兵卒们纷纷露面,而曹谭这一边,越来越多的武器被抛到地上。
从曹谭重伤……甚至更早的时刻起,他便大势已去。
曲长负的心里很明白,这样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
他暂时控制住了整个军营,但是手上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仍是只有从相府带来的那些护卫。
或者还能加上一个易皎。
*
整个京郊大营已经混乱的太久了,如果要一一排查谁是作恶者,谁是无辜受害之人,其中的工作还十分繁杂。
更重要的是,曲长负现在还没这个权力,只有将情况上报,才好做进一步的主张。
他吩咐手下的人该关押关押,该封锁封锁,事情差不多交代完毕之后,便回了营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