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他忽然“哎呀”一声,竟是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腿上。
苏玄也是个朝中官员,王府的管家自然不好怠慢,见状连忙令小厮带着苏玄去更换衣服。
苏玄去后面备用的厢房换完衣裳,走出院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苏玄向着旁边躲开,那女子一下子便摔倒在了地上。
苏玄袖手站在原地,与她离的远远的,温文尔雅地说道:“夫人慢些。”
这名女子正是齐瞻的众多妾侍的其中之一,而就是她这么一摔的功夫,身后追着的人也已经过来了。
一名看上去就很泼辣的丫鬟气的柳眉倒竖,叉腰道:
“高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王妃连话都还没说几句,你便专朝着客人的方向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败坏王妃的名声了吗?下作!”
听这丫鬟一说,苏玄便知道了,看来随后穿一身淡绿色衣裙缓缓行来的那位女子,便是魏王妃林忆。
林忆走了过来,先似笑非笑地看了高姨娘一眼,喝止了丫鬟的叱骂。
她不紧不慢道:“翠蝉,莫说了,我便是欺负了她又能如何?她是侍妾,我是王妃,难道欺负不得吗?愚蠢。”
高姨娘楚楚可怜的表情一僵,林忆却没再理她,又看向苏玄:“这位大人是王爷的贵客罢?不好意思,我处理王府杂事,冲撞到大人了。”
苏玄微一倾身道:“王妃言重了,原本是下官叨扰。”
他说完之后要走,却被高姨娘紧紧抓住了衣角,哀求道:“大人,王妃要背着王爷发卖我呢,请您救救我罢!请您帮我向王爷禀告一声!”
林忆淡淡道:“你们刚来府中的时候呢,我就已经说过了,王爷对你们的要求很低,脸蛋好看就行,脑子长不长都无所谓。本王妃对你们的要求也很低,别给我惹麻烦就行,要争宠要献媚由得你们去。”
“但你往柳姨娘的糕点里下毒,这就过分了,害我早上没睡足,一直查到了现在。你若实在不想被发卖,我就将你就地打死罢。”
高姨娘面如土色,苏玄将袍子角从她的手中拽出来,说道:“王妃,能不能容我单独说上几句话?”
林忆道:“你要干涉王府内务吗?”
苏玄微笑道:“自然不会这般多事。”
林忆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一边,苏玄便跟了上去,这样一来,其他人能够看到他们在交谈,却无法听见声音,可以避嫌。
林忆挑眉打量着苏玄:“你不会是故意在这里等着的吧?请问苏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苏玄直入主题:“魏王府的后院之中人多且杂,这在京城中都是有名的,想必王妃管理起来,耗费了不少心力。但下官却听说,前一阵王爷曾经言道,要为一个人将所有人全部都清理掉,不知王妃可曾有所耳闻?”
林忆道:“谁?”
苏玄道:“曲相长子,佥都御史曲长负。”
曲长负名满京华,才貌双全,令不少闺中小姐都津津乐道,林忆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且凭着她对于自己那个夫君的了解,要是曲长负当真像传言中形容的那样,齐瞻看上他也很有可能。
她说道:“那为何王爷没有当真将后院里的人都散去呢?”
苏玄道:“自然是因为曲大人并不欣赏魏王殿下。”
“原来是他单相思啊。”林忆笑道,“不过听起来,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苏玄笑了笑:“方才听王妃言下之意,似乎十分不喜欢眼下这缠身的俗务,玄曾经应算是王妃父亲的门生,见状心感戚戚,这才想要为您排解忧难。不过是出了个胡乱的主意,王妃听过也就罢了。”
林忆沉吟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曲长负有仇,所以故意说我的丈夫喜欢他,然后借我的手对付他?”
苏玄笑道:“王妃连一个侍妾都懒得处置,又怎会是那等狭隘女子?”
“更何况——”他含笑说,“曲长负要真是能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他就不是曲长负了。”
林忆沉吟着看了苏玄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从他后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温柔之意。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与林忆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苏玄又回到了前厅等待李裳,深藏身与名,仿若无事发生。
希望林忆是个如他想象中那样聪明的女子,也希望这一世,曲长负能够万事顺遂,无忧无惧。
等到李裳出来之后,两人便离开了魏王府。
路上的马车中,苏玄说道:“您同魏王谈的不错。”
李裳道:“哦,何以见得?”
苏玄笑道:“方才不是魏王亲自送了咱们出来的吗?看来您已经向他摊开了一部分的底牌。”
李裳不禁笑了:“苏玄就是苏玄,察言观色,料事如神。”
他承认道:“想跟魏王合作,让他放心在我的支持下夺位,自然不能让魏王还把我当成是一名无依无靠的质子。我把手中部分暗藏的势力透露给他了,看样子他还算满意。”
苏玄说:“恕我直言,殿下这样尽心,就是为了在齐瞻登位之后,让他再反过来支持您回国夺权吗?”
李裳凝视着苏玄,微笑道:“怎么,这值得怀疑?”
苏玄面不改色:“是怀疑,但怀疑的是魏王。他那种人,只怕过河拆桥,反倒让殿下吃亏。”
李裳沉吟道:“确实值得考虑,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咱们跟他合作时,自然也得想办法抓住他的一些把柄,总不会平白付出的。”
他拍了拍苏玄的肩膀说道:“这条路不好走,亏了有你啊。”
苏玄微微一笑。
*
经过之前那场好戏,陆越涵要前往南戎的事已经没有了半点转圜余地。
转眼间就到了南戎使臣离开的日子,偏生又正赶上了皇上的千秋节,因而宫中举办盛大的宴会,一为贺寿,二为践行。
曲长负入宫的时候还早,整个宫中已经是张灯结彩,亮若白昼,鼓乐丝竹之声响彻大殿,衣饰精致的宫人们手捧珍馐美酒穿梭往来,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宋绎走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这是一心要在外人面前逞扬我国的国威啊,每一回有使臣来往,都是如此……铺张。听说前几日太子上书奏请一切从简,还被陛下责骂了,说他小家子气。”
曲长负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由想起之前在惠阳看到的那些灾民们。
那些人每一个都面黄肌瘦,目带愁苦,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有人因为吃了太多的观音土,肚子却是涨的仿佛要爆炸。小孩子光着脚踩在地上,头发黄的如同枯草。
还有沙场上的战士,就算是没有那些发霉的粮草,很多时候,他们也只能草草以干馒头和凉水果腹。
这里的一盘菜,或许已经足够一个人伙食一月之资。
常年在外面打仗的宋绎自然对此也深有感触。
但皇上不会想到这些,他所见到的,只有表面上聚集的灾民得到疏散,宋太师带领的将士们数战告捷,齐徽这个时候冲上去泼冷水,不挨骂才怪。
而相对于主张重视民间疾苦,节俭为上的太子来说,魏王爱繁华,喜排场,这种作风与皇上更加一脉相承。
这也是曲长负上一世愿意去支持齐徽的原因之一,他身上的优点与值得欣赏之处,是无法否认的。
可惜,多疑与偏执却是致命的弱点。
曲长负心里这样想着,对于宋绎的话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之威罢。”
两人说着话,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曲长负坐下之后,发现自己的斜对面恰好是靖千江,正向着这边望过来。
见曲长负看到了自己,靖千江举起酒杯向他一敬,借着这个动作,向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便放下酒杯出去了。
曲长负同宋绎道:“殿中有些气闷,我去御花园转一转,等到开席之前就回来。”
宋绎道:“今天宫里来的人多,你小心些,别同谁争起来。”
曲长负本欲起身,听了这话顿住,神色古怪地看了宋绎一眼:“在你心里,我不会是出了门就四处找人挑衅打架的形象罢?”
宋绎大笑,曲长负便去了御花园。
靖千江果然在那里等他,此回一反常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思虑之色。
曲长负道:“怎么了?”
靖千江道:“方才我在案前的一盘菜肴底下,发现了一张图。”
他摊开手,掌心中放着半块薄如蝉翼的素色轻纱,上面画了一只恶鬼,青面獠牙,怀里紧紧抱着一张等身高的长弓,天空中还有两只仙鹤,正在向下俯冲。
这画显得没头没脑,但两人都极为聪明,曲长负端详片刻,说道:“这把弓是太子的‘凤鸾’吧?”
凤鸾是齐徽颇为喜爱的一把长弓,平素每次出门打猎必会携带,靖千江虽然也认识,但瞧着曲长负一眼便看出来了,还是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他道:“哼。”
曲长负道:“哟,我认识齐徽的弓,你不高兴了。我还知道他有两个心腹,叫张泰和年永龄呢。”
他直接点破了画中机锋。
这幅图所画的场景,表面上看是“凤鸾委身于鬼,仙鹤欲从天落”,实际上凤鸾是长弓,打一个“张”字,仙鹤代表长寿之一,便是“年龄永久”,正是暗指太子的两名心腹。
至于“委身于鬼”,想都不用想,岂非正是魏王的“魏”?
第56章 燕我瑶之席
这幅画的意思经此解读,已经十分明了,两名太子的铁杆竟然成了魏王的人,上一世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靖千江的神色本来颇有几分凝重,但被曲长负一气,他又忍不住松开脸笑了一下。
靖千江一边吃醋泛酸,一边竟然还觉得曲长负挤兑自己的样子很可爱,他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觉得自个这脑子怕真是好不了了。
靖千江实在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捏了下曲长负的脸,又在对方来得及发怒之前极快地收了回去,正色转移话题。
他说道:“虽说看起来是太子与魏王斗法,但以齐瞻的性格,多半一箭双雕才能干休,需要早做准备。听说前一阵张泰和年永龄曾为太子寻访进献给陛下的奇石,这件事多半与此有关……”
靖千江想了想:“不行,我得出宫一趟,亲自安排此事。”
曲长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脱身?”
靖千江道:“就用亲自运送寿礼作为借口罢。半路上让我手下两个部将决斗,不死不休十万火急的那种,耽误了我入宫的行程。”
靖千江的手下很杂,一部分是他从摆夷族带来的老朋友,还有一部分则是曾经先太子留下的旧部,发现有了小主子,便暗中聚集,慢慢渗透到靖千江手下的各个职位当中去。
这两拨人互相不太服气,又都是武将出身,不乏脾气暴躁者,经常一言不合就放话决斗。
靖千江乐得让皇上觉得他们不团结,对此现象向来放任,顶多是不打死就成。
曲长负道:“好理由,你去罢。这边的情况我会随时盯着。”
靖千江微笑地瞧着他,听了这话,忽觉一股情愫油然而生。
上一世起初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军来到中原,完全是因为曲长负。
而后频频遇到暗杀,又有皇家暗卫以及父亲的旧部找到头上来,靖千江这才知道自己还是皇室血脉,但也并没有想过帝位之事。
但后来看到曲长负与齐徽每每合作,十分默契,靖千江的心里忍不住觉得既羡慕又嫉妒,等到发现齐徽竟然不珍惜,这种情绪又尽数变为愤怒。
如今站在这里,几经艰难,兜兜转转,他终于又可以找回少年时那种全然信任,齐心协力的感觉。
这不光是曾经美好的回忆,也是他毕生所愿。
靖千江只觉心中平安喜乐,笑着说道:“好,你自己一切小心。”
*
两人把事情商量妥了,当下靖千江先回到席上,找机会离开。
曲长负则特意选择了跟他相反的方向,绕了条最远的路,这才慢悠悠往大殿那边走。
这里有一处偏殿,供奉着佛像,原本是太后曾经念佛静心的地方,自从她去世之后,便每天都由宫人上香洒扫,少有人来了。
殿门大敞,露出内里含笑俯瞰的佛祖,曲长负从殿前经过,忽然听见前方隐隐传来齐瞻的声音:“前面那处佛堂中无人,不如进去说罢。”
曲长负不想跟他撞见,正要转道,忽然听见殿内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碰掉了。
他转眼看去,只见一个烛台倒在地上,而从供桌下面的帘子缝隙处望去,可以隐隐看见一片缀了金丝的裙角,那布帘子还正在微微晃动。
——刚刚有个女子躲到佛祖面前的供桌下面去了。
看这裙角的颜色花纹,依稀有几分眼熟。
曲长负快步进殿,将烛台捡起来放好,而后挡在供桌前面,抬手上了三炷香。
他刚刚将这一切做好,齐瞻便已经同一名男子走进了大殿当中。
那男子也不是生人,正是上回被曲长负救过的梁国质子李裳。
两人都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谈话声双双一停,而后才看清从佛前转过头来的是曲长负。
曲长负淡然道:“见过二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