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很想您。”
威夷王看着礼吉的微笑,全身毛骨悚然,他知礼吉是大巫师破例亲传的弟子,颇精巫术,能通鬼神,曾在山中闭关三月,是受山鬼护佑的。
“她不信楚俗,你又怎么知道她?”威夷王慌了神,却强打镇定道。
礼吉走到床头,打开小屉,里面垒了一摞的家书。
“以为父亲会看到的,原来您也没在意。”礼吉拿起一封家书道。
“如今这个局面,谁还会在意这些?”威夷王强忍怒火,尽力和颜道:“礼吉,这些小事,以后再说,现在军情紧急。你两位兄长的事传出去会乱了军心,咱们只能速战速决,以免后患了!”
“念北境苦寒,王爷辛劳,必多备毛毡,吾儿亦防来年春寒......”
“礼吉!够了。”
礼吉搁下手中书信,看着威夷王痛苦地闭上眼,揉着额头。
“够了吗?儿子觉得不够,远远不够。”礼吉搁下母亲留下的家书,走到威夷王面前道:“这半年母亲写了二十五封家书提及父亲的有五百一十二字,而您写给儿子的五封公函三封密信一封家书里只有二十七个字提及母亲,其中那封因为母亲去世才写的家书也只区区十五个字悼念了她一下。儿子只想问您,您这些年来对母亲淡漠至此,她最后孤苦而亡,您难得不会觉得愧疚吗?”
“愧疚?为父待她还不好吗?这些年她一直都是府中主母,逢年过节哪次不是陪着她?她偏信佛道,在屋子里请了神像,为父不也允了?为父从未动过你嫡长子的位置,苦心教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礼吉笑了,拍了拍威夷王的椅背,俯身看着父亲疑惑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只觉得可笑。
“您,就不该娶她!”礼吉的眼红了。
“混账。”威夷王压着声道。
“如今王妃才配得上父亲,犬戎养了多年的细作,顶着安氏的名头入朝,不就是为了刺探情报吗?大哥搭上她这条线,也带了您走上这叛国夺权的路。”
礼吉用力拍了椅背一下,抿紧嘴起身,用疑惑至极的语气问道:“面子,权位就真的这么重要,为了这些就这样对你身边敬重你的人?为了家族的体面尊荣,为了您所谓的道理规矩,斥责打骂,从未有过一丝温情,儿子这么多年,从未被您疼爱过,从未......”
礼吉说不下去了,咬紧了牙,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他慌忙背过身用袖子擦了,衣衫上血泪融成一团。
“为什么?为父告诉你,那是为了你好!你如今才学难道不是为父督促你好好读书所得吗?人人赞叹你君子品行,芷兰教养,那都是为父严格要求出来的,没有为父,难道会有你?不知好歹的逆子,逆子!”
威夷王也忍不住砸了茶壶,痛心疾首地斥骂道。
“可我没有一天觉得痛快!”
礼吉抱住头闭眼,那话一出,眼泪在咽不回去了,由抽泣转为奔溃痛哭,他睁开眼看见父亲震惊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理解与同情,而是渐渐警惕起来。
礼吉拍着胸脯,不住地摇头道:“我以为我恨毒了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您能理解我一次,能慈爱地喝一杯儿子亲手倒的茶,然后说这些年你辛苦了,往后别太难为自己,平安喜乐就好。”
“就疼爱夕儿一回,很难吗,很难吗,真就这么难吗?”
礼吉情绪积压到了极限,这么多年的压抑情感让他几乎崩溃,他不想管什么身份,也不想管什么体面,也不怕任何人说任何话来嘲讽他,鄙夷他,他只想问问父亲,为什么要让他活得这么压抑。
“你疯了,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现在你兄长生死不明,城外大军虎视眈眈,而你却在揪着什么细枝末节来质问君父?”威夷王神色沉到阴郁,忽然又把狠辣的目光落在礼吉身上,冷冷地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父亲,为父就是让你立刻去死,你也得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说这些简直可笑至极,这些年的教养都白费了,白费了。”
正在此时,外头急匆匆上来一人隔着门喊道:“启禀主子!二位爷断气了!”
“知道了,下去吧。”
礼吉努力平息胸中愤懑,压低声道了一句。
“什么,怎么会?一定是有人暗害。到底是谁害他们,不杀你,也不杀我,怎么会?”威夷王拳头砸在桌上喃喃道,然后对礼吉道:“夕儿,为父不管你有什么不满,现在再不动手,不单单是你我,整个易家就都完了。夕儿,当为父求你了,千万别糊涂了!”
威夷王捏住礼吉的肩膀,急得直冒汗。
“父亲,您不知道天理报应吗?这是神鬼在惩罚他们!是诅咒!是还债!这是他们欠下的公道,理应拿命来还的!”
“你知道了什么?”
礼吉抬头望着雕梁画栋的内殿,不让那泪再涌出来。
“刘黄鹄,他不是死于刺杀,不是死于自戕,而是死于蛊惑和人心的贪婪。所以啊,父亲,兄长们不该偿命吗?是他们下的手,儿子不过是替□□道。”
“啪”
那支小瓶子被礼吉敲在桌上。
“父亲爱喝茶,兄长们爱吃鱼。”
“你......”
看到威夷王扣着嗓子就要去呕,礼吉打开瓶子递到父亲面前道:“您闻这味儿,像是茶里的味道吗?”
威夷王被那味道冲得直皱眉。
“这么大的鱼腥味,下在食物里平常人根本不可能闻不出来,可您知道兄长们为什么会吃得下去吗?因为儿子告诉他们这是御湖里的鲤鱼,可能权力的味道会掩盖一切的恶臭。”
威夷王瘫进椅子里,有气无力道:“为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杀兄挟父,只是为了自己痛快?”威夷王眼中的疑惑慢慢变得恐惧。
“我知道了,你先杀了我,再杀了皇帝,你想自己当皇帝,然后给你母亲,给你朋友平冤。”
礼吉看着惊恐的父亲更觉可笑,便说:“父亲糊涂,礼吉手里只有五千兵马,就算趁乱继位,不出几天就会被各路讨伐,死无葬身之地,儿子,还不想死。”
“儿子设这么大的局就是想请父王进京,然后交出您不应该拥有的东西,再为您前半生造下的孽还债。”
礼吉搭着威夷王的肩继续道:“您欠母亲的一生欢愉该在佛前忏悔直至能当面对她说出那句对不起。您看这斋宫是不是很适合您住呢?”
第115章 傲晴雪客死他乡 烈玄都命丧天涯
威夷王呆坐在桌前,没有回礼吉半个字,过了半晌,他趴在桌上好似哽咽了。
“孩子,你说得......”
就在此时,威夷王趁着礼吉不备,夺过桌上封住的佩剑一个纵身就从礼吉身后勒住了他。
“可真好啊。”
威夷王一双手臂绕过剑鞘死死绞住礼吉的脖子,空出的双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喊出声。
礼吉双腿狂蹬,手死了命得掰着威夷王的大手。那威夷王久经沙场,一双手臂孔武有力,手上的皮比牛皮还糙,论蛮力礼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况且礼吉手上有伤,伤口崩裂更使不上劲了。
“老大老二死了没事,你死了,也没关系,本王还有冥灵,本王有的是儿子,咱们家的香火不会断,反而更干净了!”威夷王红着那双浑浊的眼,盯着礼吉恶狠狠道。
“诅咒是吗?好,你也会死在这诅咒里,外面的人要听本王的,小皇帝也要听本王的,本王想当摄政王就当摄政王,想当皇帝当皇帝。论才干,论民心,论斡旋,本王哪里比不上皇帝,易家哪里比不上王家?”
“而你,不中用了,都不中用了。”
威夷王看着礼吉涨紫得脸,手脚已经挣扎不动,血从手掌的布缝中渗出,殷红一片。眼看着他几乎要咽气了,但泛白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有嘲讽和冷漠。
威夷王手勒着礼吉的脖子没有松,却看到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刚刚礼吉挣扎时掉下的,他眼皮跳了一下,用脚拨开那帕子,只见了一个碎了珠子的长命金锁。
“这是本王的嫡长子,很好,很好,本王一定要把他教养成楚地的楷模,王妃,把那金锁给他戴上吧,长命百岁。”
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回忆冲向了威夷王,他恍惚间松开手,看着倒地昏迷的人正是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是他冠以希望的继承人,而刚刚他却想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威夷王又怎么能真的毫无触动,可他还有的选吗?是这个逆子要逼死自己,若他不死一定会想尽法子收拾自己,甚至这一切都可能是小皇帝的局,借着父子矛盾来个渔翁得利,好削藩夺权。
不能让他们得逞,不能让自己多年的心血,父辈多年的经营落得这么个下场。这逆子,不该活!或许他刚刚说得没错,娶了那个女人就是一生的错。
威夷王跌向桌边,双手在桌上胡乱的摸索着,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晕眩的感觉几乎逼着他摔倒在地。
终于他颤抖的手摸到了那个瓶子,威夷王跪倒地上,把那药粉往礼吉脸上倒,手胡乱地去找对方的嘴在哪。
“我死了,这房子里就不能有活人了。”礼吉迷糊着拨开脸上的药粉,被呛得直咳嗽。
“啪啦嗒”
瓶子应声而落。
礼吉伏在地上狂咳着干呕,把掉进嘴里的解身散都吐了出来,然后摸回金锁揣进怀中。
“礼吉,你杀了父王吧,父王可以去给你母亲赔罪。但你要答应父王,一定要当上皇帝,一定要光耀门楣。”
威夷王呆呆地倒在地上,泪水打湿了干涸多年的眼眶。
“父亲,你宁肯死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礼吉伏在地上,看着再也威风不起来的威夷王,心中没有一丝痛快与解脱。
“为父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个孽种!”
礼吉拍着地狂笑了起来,边咳边喘,那笑中带血,形状疯癫。
威夷王拖住笑到痴狂的礼吉,呢喃着说着后面的计划。
“你要先稳住小皇帝,不能让他再集结人马,拿捏他,逼他退兵。拿捏他,拿捏他。”威夷王拼命思索着,嘴里呢喃着:“太后,不;皇后,不,还有什么,什么能拿捏他......”
威夷王猛得回过神来掐住礼吉死命地摇他:“玄亲王!王流复!你一定要找到他,拿这个人逼皇帝退兵,小皇帝不得不答应,他不得不答应!”
“父王啊,您以为皇帝为什么会把京城的人马给儿子?”礼吉摇着头笑着问威夷王。
“难得不是他害怕了想和谈?”威夷王停下手中动作。
礼吉摇着头道:“因为流复就在儿子手里,是儿子的亲随力庖亲自去了,流复才肯和他藏了避祸。而这药就是流复治病的解身散,只有拿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药,彼薪才能信流复在儿子手里。力庖听说了这药能救人也能杀人,而且银针试不出毒,只要吃过量了就是神仙也救不过来。”
“太好了,太好了,天助我也!”威夷王也忍不住狂笑了起来。
礼吉呆呆地看着威夷王道:“但是他死了,就是您的追兵逼死的他,山中无处可藏,他只有跳崖,他身边的随从应该已经被父亲抓到了,您现在出去应该就能听到这个消息。”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跳崖,抓回来还有一线生机,跳崖就是必死,谁会蠢到这种地步?”威夷王死活不信。
“他就是这种烈性性子,宁死不屈,最恨为人傀儡。儿子猜到了才派了侍从跟着,不想还是被您的人抓了。”
礼吉继续苦笑道:“我不敢和彼薪说啊,说了,你我必死无疑。”
威夷王敲开大门,揪住过来开门的侍卫道:“外头有没有玄亲王的消息,有没有!”
“刚刚,刚刚是有王爷您的密信送进宫来,只是小的们也不敢打扰。”
“快拿过来!快啊!”
威夷王撕开密信,看完后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
“至少您完成了您要清君侧的诺言,便是死了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赚个青史留名。”礼吉站到桌子上,转了一圈,看看一身的污渍。
“什么青史留名,本王要那青史留名做什么?起头就是为了让小皇帝交出权柄,找个由头拿捏他罢了,好让他知道害怕。管他们是兄友弟恭还是龙阳断袖,小皇帝在乎他,咱们就能拿捏他。”
礼吉不答,只在桌上起舞,是楚巫舞。
“太迟了,都太迟了。此刻迟的不是他死了,而是你无心权位,便是拼力一争也毫无意义了。不中用了,真的不中用了。”
威夷王被一连番的打击,希望破灭,他已经是心如死灰。
“天地之间,唯有我心,正道公义,礼吉自有论断!”礼吉停了那舞指天而道。
“一家子败落都是从根上坏了,今天这境地也是本王教子不善的错。也罢,随你吧。”
礼吉跳下桌子对威夷王道:“父亲要活也不是全无生机,交出兵符,礼吉先去周旋,或还能保住性命。”
“你真要活便早杀到乾清宫挟天子令诸侯了,又何必要为父的区区几万人马?”
“父亲再不交便迟了。”礼吉淡淡道。
威夷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丢在地上,便道:“此号令三军不在话下。”
“此行军令牌不假,但鳖符呢?”礼吉看着上面的凤凰纹路又道:“父亲若在宫中出事,便会有人去取鳖符传调楚地大军。鳖符乃先祖传下的信物,远比行军令牌要紧的多,此番出征,父亲不会没带这紧要之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