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道你二人是对才子佳人罢了,如今看来你待他的心思良苦,不愿以那附庸之姿拖累了他,自求独立之道,往后不论如何,你自有道理。黄某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你不肯再做那‘状元夫人’也没人能拦得了你。”
“草端先生不愧曾在二位贤主身边待过,看事果然通透。”
黄先生轻叹一声,便道:“你若这样说,在下还真有些念那美兰陵的才貌,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与他都是贵人,在下那身份也开不了口让他们唱一出新戏,更不能藏了他们在这斋里。”
“人各有志向,虽不能常见,但那情谊总还在心里,到了死也不能忘。”
二人正论着话,外头乱哄哄的在喊着什么。吴研与黄先生便出了桐音斋,站到门下。
铃萝正手搭凉棚在看远处,转身见了二人,施礼道:“先生们来了,西街那里走了水,不知是谁家烧了。”
吴研果然看到好大的烟,忙问:“西华门在那附近?”
“隔着几条街呢,不像是贵人们的宅邸,只是些富户,晴雪家的女君就住那呢。”铃萝皱眉又道:“好像就是那个方向,她家倒卖布匹的,别真叫烧死了。”
罗府外,育桦问讯带了家丁赶到,正看见府内黑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已经有人进去泼水灭火,但那火势十分凶猛一时灭不下来。
育桦忙让家丁进去帮着救火,只看见个小丫头烧得满脸灰,一头焦发,坐在门栏上哭。他冲上去见正是芝娥的贴身小丫头,忙拉了那女孩问:“你家小姐你?”
那丫头被问得一愣,抬眼擦着泪见是林家大公子,便哭得更狠了。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小姐怎么突然就要那么多头油,又堆了好些新布匹衣裳,只说什么要去见郎君了,该打扮的好些。我还问小姐是哪家郎君,她又不说,我还以为是林大公子你。您来了几回虽被拒了,姑娘们却觉得这事儿有戏,谁曾想,小姐说午睡一会别来打扰,里头就烧上了火,门窗也叫反锁了,怕小姐已经晕在里头开不来门了。”
小丫头抱着育桦的腿哭道:“公子要救我家小姐啊!”
育桦心中焦急也是无法,只得亲自冲进去瞧,那后院闺阁已是一片火海,烧得根本进不来人,老爷夫人被儿子护在一旁痛哭。罗家长子前来见礼,也是满面愁容。
“是不是你害得姐姐?”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冲过来,指着育桦就瞪眼质问道。
“不得无礼!”罗家长子皱眉低声呵斥道。
“就是他来找姐姐几回才这样的,偏揪着姐姐不放,又不给正房娘子的身份,逼着她没法活了!呸,算什么男子汉。”那小公子骂道。
“带他下去。”长子一句话,边上几个丫头半抱半拖地把他弄了下去。
“我恨你!害死我姐姐!”
育桦见长子虽不搭话,却皱紧了眉垂着首,忙解释道:“在下不知这些,想罗姑娘豁达,必不能想不开。”
“我知与你无干,只是若你来救人,在下拜谢;若往后借此再来纠缠,即便在下只是一门小户不比您尊贵身份,但也要护一护自家妹妹周全。”
“我,我是真心钦慕她的。”
“若钦慕就该尊重!以为送些花果礼品就是爱戴她了?其实不过是你自己感动,她心不在你,你却屡屡扰乱她的行迹,公然唐突她,你觉得她会怎么想?难道真会高兴?你若真爱慕她,就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离她远一些,好吗?”罗家长子似恳求似威胁。
育桦垂下头来,望着那一片的热浪,心却冷到了极致,呆呆坐在一旁等着旁人救火。
好几日之后,一家首饰铺子里。
“是妹妹呀。”钟女君搁下手里的金器略略笑道。
“是啊,听闻姐姐也定下了。”姚女君也随意挑看着首饰道。
“本就有那婚约,只是我那诗社的事一直耽误着,没肯松手。可想想啊,也该是年纪了了终身了。”
“那前几日的事……家里便担心我了,那诗社就不打算打理了,给小丫头们去弄吧,咱们确实也过了年纪了。”
二人互看了一眼,只笑了笑。
“既然都看开了,我也说一句心里话。她呀,确实是个烈性的,我自愧不如。”钟女君摇头道。
“换作我是她,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但咱们这样也不比她好过多少,谁叫咱们总怀了些不该想的,梦未破,那执念便散不得。”姚女君又拉上钟女君的手道:“姐姐,咱们从前那样好,只因为些莫须有的事翻了脸。你说,咱们在下头争,可人家哥俩却好着呢,这都图什么?”
钟女君也拉了她道:“有时当局者迷,只以为那样做对他是最好的,殊不知都是一厢情愿。若一厢情愿也就罢了,更惹了郎君不快,又是何必呢。”
“罗芝娥这一死,像桶凉水泼了下来,咱们三个从前那样斗,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钟女君念到这对姚女君道:“最后一次碰上她,她只念了这一句。当时只以为她败了,谁曾想,只有她赢了,你我都败了。”
见钟女君伤神,姚女君笑了拍拍钟女君的手道:“好了姐姐,都过去了,咱们之后只论情分,要争些什么就留给那些丫头们吧。”
“好。”
第120章 隔重洋难忘思远 携余生互道常安
三月天,又是草长莺飞,京外春郊再添了新尘。
礼吉坐在马车之中,望着眼前这条官道,正是当年入京时走过的路,如今却是反向而行。皇城里的人大概以为他早离开了这,却不想他在这附近已经徘徊了好几日了。
礼吉看着手中的枫香染,回忆起离京前的情形。
夜半时分,两驾马车悄悄出城,礼吉那药效缓了过来,只还觉得头晕心悸。他歪在力庖身上,喘着气,轻轻撩开车帘,见月色照人,后头那辆车前好像是绱舴。
“夕哥儿,前头下车吧。”疗愁姑姑握着礼吉的手道。
礼吉被人扶下了车,后头那里只见两个黑影从车中跳了出来,一前一后往他这来。
“你醒了,还难受吗?”流复上前扶着礼吉道。
礼吉浅笑了一下道:“无事。”
“咱们去前头坐着说。”流复搀着礼吉往亭子里去。
“哎呀,你磨磨蹭蹭在后面干什么呢?”流复转身对后头道。
“你们去吧,朕在这等你。”彼薪抱了个羊羔毛的手捂子站在车前道。
“你瞧他,心里舍不得你,偏装出这不在意的样子,你别理他,一会他自己就来了。”流复见礼吉手受了伤还没东西保暖,便把自个手里的手炉塞进他手上。
疗愁递上毛领子的大氅给礼吉盖上腿,便和力庖一起站在了亭子外头等着吩咐。
“你以后什么打算?”
“先回楚地看看冥灵,他若愿意,便随我一道云游四方,再寻一处安静地方读书习武;若不愿,就留在王府,有解忧在,我也安心,待时局过了,我再去找他。”
“是啊,该回去看看亲人了,等时局安定,咱们或许还能再见。”流复点点头道。
礼吉听了这话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什么送你们的,那一池子鸿鹄和那一院子禽鸟都交给你了,算是赠礼也算是托付。”礼吉看流复怅然若失,便拍拍他的肩笑道。
“定替你养得好好的,咱们永远都是兄弟。”流复说着这话,泪便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礼吉想替他擦了,又看见远处的彼薪,便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头,对流复笑道:“我是你兄弟,那他是什么?”
流复被这话问得不禁莞尔,温柔的目光落向彼薪,便道:“终身之伴。”
礼吉也笑了,眼神中多了些羡慕与安慰,许多事他早明白的。
“哎呀,说要给你备一份礼践行,那奇珍异宝都是无趣,你那盘缠也不缺,单有一只枫香染,是一位仙友相赠。我那藏了三只,你见过我那个的,彼薪那也存了一只,就想着最后一只该留给你,想说咱们三个虽不在一处,但情谊不会散。可恨我回去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只给你备了通关文牒荐信等寻常物件。”流复摇头叹息道。
“是这个吧。”礼吉从怀里掏出那枫香染来。
“正是,怎么在你那了?”流复看着那枫香染图案特别,正是四十四象那只。
“定是他呀从我那摸了给你,就说他个外强内柔,心善的主儿,之前问他,偏还不肯承认。”流复看着彼薪那笑。
“你又笑什么,编排我什么话呢?”彼薪终于站不住,小跑到亭子里,问道。
“说你好呢。”流复招手让他过来坐。
彼薪这才坐到流复身旁,见他手炉在礼吉手上,光着个手在那说话,便一把握了流复,把他手揣进自己手捂子里,抱着他手给他取暖。
流复低低道:“在说正经话呢,你又干嘛这样来?”
“你这一路仔细风尘,若游到金陵,我那有一处私宅,修得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去瞧瞧,带了弟弟再住上几日,听听戏,最要听那《水存风》。”彼薪嘱咐礼吉道,最后又把眼神落在流复身上。
流复看彼薪那眼神便懂他已经知晓了《水存风》的事,便撇了头忍着笑不答。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我爱听这一出。”礼吉打趣道。
“你们两个,愈发拿我取乐了,当我好脾气的?”
流复假意要生气,彼薪摸摸他头,礼吉拍拍他肩,都笑了。
“夜深了,我该走了,二位哥哥,保重!”礼吉起身施了一个大礼。
“礼吉,一路平安。”二人也起身送行。
礼吉回了车上,终于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知往后的路还有什么等着他。
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礼吉回过神来,眼前便是那皇室供奉的感业寺。正值这杨花落尽的时节,柳树绿荫,礼吉下车,见后门这站了一妇人叹气。
礼吉绕到远处,让疗愁拿了信前去扣山门。过了会有个俗家模样的女弟子亲自来接了信,又转身对那妇人说了几句,那妇人便走了,疗愁回来复命。
“姑姑,门口的那是什么人?”
“是柳家诰命夫人的陪房,也是来见娘子的。刚刚出来的是宫中的娟梨小主,请旨侍奉娘子,现下倒要称一声师姑。她只道娘子不愿归母家休病,让陪房妈妈不必再来了。”
礼吉只说了声:“知道了。”
禅房之内,绾昭换得水田衣,挽着妙常髻,素面无矫饰,手捻佛珠,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入定。待她睁眼接过娟梨递上来的信,便见得面上写着:彰谊妆鉴。
绾昭拆了信封,那神思猛然如入幻一般,礼吉身影恰似就在眼前。
“彰谊近来可好?礼吉冒昧问安。本是已故之人不该再言世俗之事,只念及芳影孤寂,独自挣脱桎梏之困,心有所感,故表心迹,略聒噪一二。礼吉清冷孤僻,不愿多闻多思时局之乱,奈何家世所累,无处可避。世道推崇君臣父子,礼教压迫,吾深受其害,故不肯为斗米折腰。薪君心仁志远,当属明主,设身处地,吾比之不及。奈何世间之道非吾所愿,正义公道难得其伸。即便益友相随,总难动根本。礼吉志短,无力扭转时局,只求独善其身。吾知彰谊心有佳域,非笼中雀,若有遨游之意,礼吉愿随行芳影。
悲客孤影谨再拜。”
“娘子,外头落雨了。”娟梨站在屋檐下对绾昭道。
一阵烟雨起朦胧,绾昭捏着信站到门前,手扶着栏远望寺外光景。
礼吉轻轻推开疗愁递上的伞,见山中樱花正开,重瓣相叠,他只身而去,此番正是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转眼便是五月,京城抓了一批人,其中不乏协和门事件后提拔上来的新贵。他们中有好些是易家势力埋的线,故意顺应皇帝得到赏识重用,没少结党营私,但皇帝年少根基不稳,只要这些大臣表面听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威夷王之事后才发现危机重重,有多少朝政军政要务漏了出去,皇帝下了狠便抓了一批人起来,谁也没想到其中竟还有阁老孙磐晋。
孙磐晋与威夷王确实有来往,但都是些不要紧的事,只一件他动用眼线关系透露玄亲王行踪给威夷王换取之后的政治筹码,又假借熠王命令劫持老夫人们见机行事,只看哪边上风便跟着哪边压筹。事态平息后,他怕东窗事发,动了玄亲王,皇帝肯定饶不了他,就意欲暗杀威夷王来个死无对证,再嫁祸颜炳阂。只可惜颜炳阂早得了风,禀告上谕,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孙磐晋在狱中见了颜炳阂,笑他也要完蛋,他这种墙头草肯定和威夷王有来往。颜炳阂只道,孙错在两处。一是不该动玄亲王,二是不该动校事府。这两样触了皇帝逆鳞,再回天无力。颜炳阂乘机上奏致仕回乡,求个功成身退,安稳晚年。
这日,彼薪坐在紫宸殿中让宫人把羽扇转大些,皱着眉将一本折子丢在流复面前,然后搓着手点着那折子对流复道:“你瞧瞧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临朝则多羸形倦色?朕是睡着了是不听他们启奏了?说这话该叫拖出去廷杖!咱们收拾收拾赶紧去行宫待着,听他们聒噪便是傻子了。”
流复拿过那折子翻了翻,险些笑出声来,便摇头道:“他这话呀,也不假,我站得前,瞧着你眼皮子直打架。”
“你哪里笑得出来?这有一大半是你的功绩!说了早睡早起,你也不肯,大半夜的捣鼓来捣鼓去,写写刷刷的。明知道你在眼前又搂不见,我怎么睡得香?再熬夜便要心悸死了!”彼薪拉了流复的手往胸口上放,让他听那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