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意味着什么?”陆几微笑着望他,下眼圈发黑,让他原本清俊的脸现在看起来也格外阴冷。
陈景明望着他,一字一句地、沉沉地道:“意味着,死。”
“便是死,又如何?”没想到陆几居然挑眉笑了声,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大丈夫,本就该马革裹尸还。”
……嘶!
陈景明怒目捏指,指间内缰绳几乎将他修长指尖勒出血来。他站在军营外仰头瞪着马背上的陆几,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寒声道:“你敢杀他?”
陆几这次没有答他,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陆几胯. 下战马不安地踱步,从粗大鼻孔内喷出两道白气。寒冷日头照在陆几银甲铁胄,他腰间挎的刀也反射出粼粼冷光。
陆几终于开口。
“是。”
他竟直言不讳地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垂目勾唇,微微笑):须好好哄一哄他。
郝春:艹小爷我屁股疼╭(╯^╰)╮
第58章 ——
在郝春的帅帐外,陈景明与陆几僵持不下,众随从属官都面面相觑。守在帐外的几个兵士互相看了眼,很快就有个退开,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陈大人,我敬你是个读书人。”陆几冷笑着俯视陈景明,阴阴地道:“可惜,你却不太聪明。”
“聪明就该放任你杀他?”陈景明攥拳,指尖捏紧了陆几的马匹缰绳,在炽白日头下,他少年眉目此刻泛着冷玉色泽。“陆大人分明存的是私心!”
陆几的私心其实也不难猜,安阳王秦典在长安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郝春曾经备受帝宠,自然是安阳王秦典的绊脚石。别说郝春这趟是私自出去、没跟军中报备,就算是郝春当真按章程办事儿,安阳王秦典与支持秦典的那帮长安世家也得从鸡蛋里挑骨头,非得找个由头把郝春给处置了。
陈景明自知理亏,但他向来就是个不认输的人,尤其是为着郝春那厮,他就更不能认输了。
他若认了输,苍莽大漠,谁去寻那厮下落?
陆几阴着脸瞪向陈景明,正要出言讥讽,从外头突然小跑着进来一小撮人,当先那个身后插着八杆三寸长的小旗子,旗子末梢绑着鸟羽,铁盔下的脸灰突突。靴底噔噔,见到陆几就立刻跪下高声禀告道:
“陆监军,前头乌突人又来叫阵。”
哗啦啦,风吹动帅帐,油布毡子在炽热日头下猎猎作响。
陆几烦躁地拨转马头,竟丝毫不顾及马前的陈景明,陈景明手握缰绳被拖曳着转了大半个圈,脚下一阵踉跄,险些当场扑地摔死。
“这天杀的乌突人!”陆几咬牙咒骂了句,瞪视那个身插鸟羽旗的传信官,顿了顿,脸色越发阴沉。“击鼓,叫几个嗓子亮的上去对骂。”
传信官头都不敢抬,单膝跪着大声回道:“监军,他们这次射来了一排箭,箭上有字。”
乌古尔人历来被认为野蛮。
陆几冷笑了声,一脸不屑。“那帮戎狄儿居然会写字?”
“是、是大将军写的字。”
帅帐外风声猎猎,众人脸色都有些奇异。陈景明脸色瞬间苍白,恨不能扑过去摇碎那传信官背后鸟羽,逼问郝春的消息,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流露出来,只得痛苦地闭了闭眼,拳头攥到手背青筋根根跳起。而陆几呢?
陆几蓦然沉下脸,冷笑连连。“哪一国的大将军?”
这句格外阴险。
就连身为无名小卒的传信官都觉察到危险,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微微打颤。“禀陆监军,从乌突人那处射来的箭,末羽拴着一封咱应天征西骠骑大将军的信。”
“哦?”陆几声音不辨喜怒,各个字儿都森寒。“怎地会从敌营射来?难不成,他竟然投降了乌古尔部落么?”
这句话实在是用心险恶。
“陆大人,慎言!”陈景明气极,忍了又忍,实在不能忍。他愤然昂起下颌,高声质问道:“平乐侯乃我应天的侯爷,陆大人说这句话,是要置侯爷于何地?!”
陆几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陈景明,唇角下撇,铁盔下眉目格外阴郁。马蹄声答答,不前进,也不搭理陈景明。
“监军?”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传信官埋头再次催促道:“乌突人说,若是无人搭理这封信,他们一个时辰后再来叫阵。”
陈景明眼眸微动,立即趁势追击,也高声道:“侯爷固然与陆大人素有恩怨,但大敌当前,还望陆大人莫要意气用事。”
“本官意气用事?”陆几望向郝春帐前这些个兵士,沉默了一会儿,阴森森地道:“郝将军身为我应天主帅,有事儿不回自家营地,却巴巴儿地通过敌营来送信……如若当真是郝将军亲笔,郝将军居心何在?而这封信,又怎知不是乌突人的饵?”
“局势未明时,宁可一博!”陈景明攥拳,强自平定住胸腔内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脸色苍白,抬头静静地望着陆几。“陆大人,我也不与你吵。他既来信,我须亲自去看一看。若是陆大人怕其中有诈,又或是惧那信上有毒,我愿做那拆信人。”
陈景明抛弃了官场那些套话与称谓,径直用了你我二字,点明了是以平乐侯郝春的枕边人自居。
他二人这次争执是当着来传信的兵士们,闹得难看。主帅与监军已然不和了,不能再闹出个与朝廷派来的督粮官也不和。就算翌日安阳王秦典当真入主东宫,也须有边关将士的军心拥护。再者说了,陈景明虽然不足为惧,朝堂上却有个罩着他的大司空程怀璟。
陆几略一盘桓,惊觉暂时还真不能拿陈景明如何。
真该在江南道趁机杀了这人!
“陈大人要亲自去看一看,原本也没什么。”陆几便从旁处入手,眉眼越发阴郁,推脱道:“只是这两军对阵之际……”
“我也算是营内的督粮官。”陈景明一语截断,上前跨了一大步,昂然道:“主帅有了下落,理应前去一探究竟。”
陆几拨转马头,阴郁地瞥了陈景明一眼,语调更加阴冷。“陈大人这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陈景明扬眉冷笑。“见了黄河,本官也依然心不死。”
**
半个时辰后。
陈景明总算是拿到了有关郝春那厮的一点线索,信绑在箭羽末尾,只得潦草几个字。
【让他们拿城池换】
郝春自幼锦衣玉食,虽然幼年时家里遭逢大难、他曾被迫流落市井,甚至一度在育婴堂内过活,但白鹭书院教会了他一笔好字。笔锋如飞石坠山,酣畅淋漓。
陈景明捏着那条薄薄的紫色帛,手指忍不住轻颤。这是从郝春袖口撕下来的!他记得那厮走时床头挂着件紫色帛衣,若将信凑到鼻端轻嗅,这条帛布碎片尚留着那厮惯常爱用的沉水香,夹杂那夜洞房时他误给那厮用下的异域奇香“寻春”的余韵。
“……换什么?”陈景明一瞬间嗓子沙哑,捏紧那片布帛,就像是再次攥紧了那厮在鲛绡软帐内的手。
陆几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脸色铁青,抬手时腰间挎刀哐哐地响。“没头没尾,本官怎么知晓他要换什么!”
“乌古尔那边的翻译说,是侯爷捉住了他们的部落首领。”这次传信官埋头,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这封信是侯爷让他们传来的首领交换条件。”
陈景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皮也活泛了些,捏着帛绢往前倾身,竭力扮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侯爷人呢,可还平安?”
传信官抬头迅速溜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下去。“将军在丁古寺,不知怎地占了那座山谷,率着上千蛮僧活捉了乌突人首领。”
……呵!
陈景明垂下眼皮,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枉他替那厮焦虑得几日夜不能睡!敢情那厮是急着立功去了。
“丁古寺?”陆几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挑眉,诧异极了。“你怎地先前不说?”
传信官迟疑片刻,埋下头,背后插的鸟羽旗子簌簌轻动。“将军捉了乌突人首领,可现如今那座丁古寺却也叫乌突人围住了,两边僵持了三日,今天才来信报。”
陆几便冷笑了声。“是了,你们原本就是跟着他在这西域驻军四五年的旧部,先前军功未到,不敢报。就连本官竟也不知晓!”
传信官越发不敢吱声,只埋头单膝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
“陆大人,”陈景明虽然也恼,却不得不替这个忠心于郝春的传信官解围。“既然侯爷平安无事,又生擒了乌突人的部落首领,眼下……是不是该顺着侯爷的意思,先派人去敌营交涉?”
“派谁?”陆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陈景明立刻抖擞精神,绷着张冷玉般的脸毛遂自荐。“下官愿往。”
陆几上下打量他,嘴角下撇,嗤笑了一声。“你?”
陈景明一双点漆眸厉如岩电,镇定地又重复了遍。“是,下官愿意去那乌突人军中,商谈城池交换一事。”
陆几怒而拍案,腰间挎刀再次哐哐作响。“陈大人,你只负责督粮!”
陈景明丝毫不惧,挑眉望着他,淡声道:“所以?”
“所以你去不得!”
“下官一则与陆大人一样,同为朝廷命官;二则,下官与侯爷早有婚约,侯爷失踪,下官寝食难安,如今他好容易有了消息,下官必得亲身去探。否则,心难安。”
陆几沉默了片刻,银盔下一张清俊的脸越发阴郁。“心难安?”
“是。”
陆几扭头瞪着陈景明,陈景明丝毫不让,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少年得志的才俊,也都是聪明人。陆几想杀郝春,陈景明却一心一意要救郝春,彼此谁都不肯退让半寸。
但这局显然陈景明占优。
在这众目睽睽下,陆几不能不救郝春。
陆几沉沉地笑了一声,手按在案几文书,半晌后抬起,从怀中掏出兵符。“好!调铁甲兵三百,护送陈大人进入乌古尔阵营。”
“乌古尔与车师国的阵营挨着,”旁边一个牙将斟酌着开口,面色沉重。“万一谈判失败,陈大人只带了三百兵力,怕不够。”
陆几咬牙瞪着那个说话的牙将。“大敌当前,三百已是最多数。”
陈景明静静地勾唇,扬眉笑了笑。“既然是大敌当前,那么下官身为使者,亦不敢求更多。”
众人皆抬眉望着他。
陈景明静静地道:“下官愿只身入敌营。”
全场似乎有一瞬间的静默,在众人皆屏息的空档,陆几那声冷笑便格外刺耳。“陈大人此话当真?”
陈景明扬眉,微笑颌首。“嗯,自古君子一诺。”
陆几手按兵符冷笑。“你有几分把握,就敢在军营中如此口出狂言?”
陈景明撩衣起身,薄唇微勾。“若是这趟不能将侯爷接回来,下官项上这颗人头,便……不要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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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
郝春离营、也就是他与陈景明那场荒唐洞房后的第五日,寅时。
丁古寺内约有上千胡僧正在盘坐诵经,郝春一脚踏入门槛,就看见整整齐齐一大片光秃秃的后脑勺。
“啧,”郝春龇牙笑了一声,两粒小虎牙尖尖。“许昌平你这寺院还真念经?”
昔日郝春父亲麾下心腹、五年前被郝春带兵驱逐出关外的许昌平如今在这座丁古寺内做了方丈,剃了发,裹着颜色鲜艳的红色袈裟盘腿坐在胡床,此刻正在闭目诵经。听得郝春这句,诵经声一顿,撩起眼皮看了郝春一眼。
许昌平生的凶煞,眉骨下被龟兹人砍过一刀,刀疤长达两寸,肩宽个高,即便出家做了僧人也不掩凶悍气。但他眼下望着郝春,眼神居然流露出些许宽慰温柔。“侯爷已将信送出去了?”
“嗯,”郝春漫不经心地在指间绕着乌黑马鞭,龇牙笑道:“你与白胜那家伙当真是死敌?”
五年前,他第一次奉旨出征西域时,许昌平与白胜还同在郝丘帐下,丝毫看不出龃龉。
许昌平也笑了,缓缓地抬脚下了胡床,跨过床脚一大排酥油灯。“这都与侯爷交代多少遍了,侯爷还是不信。当年老将军可不似侯爷这样多疑!”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郝春也笑,笑得漫不经心。“你说当年是白胜暗通龟兹国人、害了我爹,但也许下次等我见了白胜,他又说这事儿是你干的。”
许昌平走到郝春面前停下,他身高比郝春仍高出大半个头,髭髯茂盛,脖子间挂着几串沉沉的念珠,粗大左手戴着祖母绿扳指。中原僧人念经捻佛珠,他此刻与郝春说话时却轻捻着祖母绿扳指,嗓门儿也贼大。“白胜当年可不止是私通龟兹国人,更私通主母,侯爷以后再莫要将贫僧与他扯在一处!”
郝春一瞬间眼眸微眯,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
许昌平朗声大笑,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郝春肩头。“当年侯爷还不曾出生,所以不晓得这些个龌龊肮脏事。当年老将军在西域驻守戌边,经年累月地在外头打仗,白日登山、黄昏饮马,帐里头那些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多有熬不住的。”
事关他老爹当年的那些个风流韵事,郝春忍不住皱眉。
许昌平突然俯身,凑到他耳边猥琐地笑了声。“你当白胜为何对那郝丘忠心耿耿?那小子就是他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