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这都什么事儿!
郝春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陈景明手背,眼角扫见这家伙手背上居然青筋根根迸起,就更加无语了。
“咳咳,”郝春假意咳嗽了两声。“小爷我饿了。”
陈景明果然叫他这一句喊饿给分散了心神,低下头,嗓音顿时放的轻柔。“还剩下半个馕饼,我拿给你。”
他俩这一路净吃馕饼了。
郝春满心不乐意,可若是陈景明这家伙当真发作起来,那胡商怕是要倒霉。他莫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那口气被他拖的特别长,末尾还打着小颤儿。“唉,小爷我天天吃馕饼,人就快变成馕饼了。”
那胡商忍不住呵呵地笑了两声。“我这儿还有些肉干,要不?”
从郝春一双丹凤眼底流露出渴望的神色,灼灼其华。
陈景明只得朝那个胡商作揖。“敢问这肉干怎么卖?作价几何?”
那胡商上下打量他们,尤其在郝春身上多停顿了几眼,最后满脸肉疼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都是赶路人,就送与你们吃吧!”
郝春与陈景明对视一眼,都喜出望外,追着那胡商不迭地问:“当真?”
“嗯,当真。”
那胡商自认倒霉,从骆驼队里找出储存的肉干,连袋子一同扔给他们。“吃饱了肚皮,可莫要再去长安!万一把性命交代在那里,就连这些肉干都不值当。”
郝春低头拆开袋子,咬牙扯开一块肉片,口舌微卷,口齿不清地笑了声。“老昌记?”
“嗯,长安西市的老昌记牛肉干。”
陈景明脸色动了动,俯身凑到郝春耳边轻笑了一声。“阿春,你可还记得老昌记?”
郝春大笑,笑得满嘴都在喷牛肉渣子。“哈哈,那哪能忘记!不就是在长安西市的那家么,小爷我过去常常去啊!”
“那,你可还记得……”陈景明又扬起手,掌心内还缠着半块纱布。
陈景明掌心内这道深口子是让他割的,郝春一看见就心虚,干咳了两声,尬笑道:“嗯?啥事儿?你说,你说了小爷我可不就记得了么?”
呵,还是一贯的薄凉。
而且这厮越是心慌,就越是啰哩巴嗦一长串儿地话。
陈景明勾唇低低地笑了一声,凑到他耳边,耳鬓厮磨着问他。“永安十年,在长安城西市的老昌记……你如今可记得了么?”
“……大概,咳咳可能不记得了。”郝春僵硬地绷起唇角,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陈景明笑声愈低。“在那处,是你第一次亲我。”
“咳咳咳咳咳……啊咳咳,”这次咳的大喘气的是胡商。他险些被这俩年轻人的小情话给惊吓到噎死,当即抓住骆驼就要跑。“那,二位继续、继续,哈哈!”
胡商动静实在有点太大,郝春忍不住要抬头看一眼,陈景明却按住他的脑袋深深地吻下去。
蹀躞声渐起。
一吻尽,郝春眼底微现迷离,怔怔地瞪着陈景明,忽然反驳道:“不对!咱俩第一次亲上嘴儿不是在那间胡肆么?你在里头画画儿的那家,我记得那家的胡姬还光着胳膊摇盅。”
……真是个欠x的货。
陈景明眼神郁暗,长发轻垂,低低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原来你只记得那家的胡姬。”
“……也、也不是啊!”郝春心里头警铃大响,忙不迭地,越描越黑了。“那不是什么,你刚说错了,关老昌记啥事儿啊!”
“哦?”陈景明再次俯身逼近,唇贴着唇,眼神郁暗地逼问他。“当真不关老昌记的事?”
“不、不关吧?”
郝春后头说的是什么,就连他自个儿都不听不清了,所有的话语都被陈景明吞了。
一句句哀嚎,连同郝春这个人,在界碑石上都被陈景明恨恨地拆吃入腹。
**
两人越逼近长安,消息就越多。各路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鹰,又似那盛夏烈阳下生长的野草般蔓延。到了七月末,郝春终于听见了裴元的死讯。
“裴元死了?”
郝春有些不敢置信,又似乎隐隐地觉得理该如此,他离开长安时裴元就已经病的厉害,癔症时好时坏,如今死了,似乎也不该感到意外。
可是郝春依然有些惘然似的张大了嘴,饱满的唇瓣一翕一合,说出来的话他自个儿都不信。“他今年只得十六吧,还是十七?尚未及冠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们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万年县,再过去五十多里路,就是长安。
陈景明手里头提着只芦花鸡,站在院落里皱眉。“听说是……听闻阿春你在函谷关战死,此人受了大惊恐,竟活生生吐血死的。”
“不能够吧?”郝春嘴巴张的更大了,又惧陈景明吃醋,整个人在木椅内往后缩了缩。“陈景明,咱俩先说好啊!他这件事儿真不关我的事儿,就是那个啥,你……夜里头轻点儿。”
最后几个字微弱的就像是在呜咽。
陈景明撩起眼皮,噎了噎,一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内神色莫测。也不知盯着郝春看了多久,直到见郝春这厮弓起腰背越发佝偻的厉害,蜷在木椅内如一具枯骨,忍不住闭了闭眼。他拎着鸡走到郝春身边,缓缓地抱着他,哑声道:“今晚不吃你,吃鸡,可好?”
郝春努力地勾起嘴角,想要笑一笑,但这个笑容并没能成功。神光从原本明亮的丹凤眼中涣散,唇嗫嚅地动了动,恍恍惚惚地,忽然道:“裴家养过我。”
“那是帝君下的令,所以他们才会收养你。”
“小爷我一无父母二无兄弟,在裴家时,裴元那小子喊我哥哥。”郝春自顾自说下去,抬起手,艰难地在膝头比划了下。“他那时候……软糯糯的,跟只雪娃娃一样,只有这么高。”
他用“雪娃娃”这样的词来形容裴元,还特地说了“软糯”,说完就后悔了,放下手,尴尬地笑了声。“爷不是那个意思……”
陈景明喉咙里滚出来的话很轻很轻,只有一个字。“嗯。”
郝春便闭了嘴。他所中的毒据说是祛了的,在这一路却时好时坏,越接近长安,他精神头越少,瘦的厉害。他自己疑心在黄河边那几日他怕不是回光返照,他肺经也伤过,如今箭伤、刀伤、长矛钩出来的痕子,都齐活了。夜晚脱了衣裳,他自个儿都看不下去的,何况他两条腿也废了,也不知陈景明这家伙怎么能下的去嘴!
陈景明待他好嘛?他也不知道。
“阿春?”
郝春回神,看见陈景明提着鸡在他眼前晃。“我去炖鸡。”
“……好。”
那只鸡大概是只死的,不然怎么会不叫唤呢?郝春眯着眼,就那样什么都不想地,瞪着陈景明拎着芦花鸡去后厨。这几日陈景明的嗓子貌似也哑,说的话……他经常听不清。
他怕是聋了。
郝春自嘲地笑了笑,见陈景明已经走到后厨了,漠然地从屁股底下抽出那把一直被他藏着的乌金吞口匕首。
咔嚓,枯草般的长发从肩头截断。
他在函谷关外中的那支箭上淬了毒,毒祛后,他一直掉头发,如今他行动不利索,每次都得麻烦陈景明替他洗头,索性今儿个瞒着陈景明将头发全部剃了。
匕首总是不如枪快。
郝春想念他老郝家那支红缨枪了。
“……阿春,你在做什么!”
郝春迟缓地转过头,就见到陈景明一脸惊恐地朝他奔过来,指缝间似乎还在滴着血。这个惯来假惺惺的家伙如今总爱对着他哭,有几次夜里,做着做着,陈景明就忽然无声地哭,眼泪坠在他身上,烫的他疼。
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没甚,”郝春勾着唇角笑,依然两粒小虎牙尖尖,手里头握着那把乌金吞口的匕首。“天热,小爷我头痒,不好总让你帮我洗头。”
陈景明脸色煞白地扑到他面前,猛地挥手将那匕首打落在地,厉声道:“你疯了!”
郝春仰起脸,漠然地望着他,眼底就像是死了一样。“你敢说小爷疯!”
但是陈景明还没来得及答他,他倒自个儿又痴痴地笑起来。“嘿嘿就是头痒,你莫要恼,小爷我剃头这事儿,跟裴元没关系。”
陈景明抖的唇珠都在动,脸皮雪白,噗地一声跪在他面前。“……侯爷!”
“爷不是万户侯了,也从来都不是,陛下没赏过我封地,于是小爷我自个儿弄了块地。”郝春自嘲地笑,身上披洒着枯黄的断发,偏过脸,凝着日头想了一瞬。“陈景明,我没那个命去见陛下了。”
陈景明捏住郝春的手,再后来,捏他的肩头拼命摇晃。
陈景明在郝春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候清楚,有时候模糊的就像个梦。天色或许是暗了,郝春朦胧中见到了夜色,又或许那不是夜,而是他也忽然快瞎了。“爷中的毒,是六月雪吧?”
郝春艰难地侧耳,可他没能听见陈景明的声音,于是他又笑了。
“爷知道那玩意儿,车师国的奇毒,六月雪。据说中毒的人无论治不治,在六月盛夏都会毒发身亡。”郝春又笑了笑,他也快听不清自个儿的声音了,可是他还能开口说话。
能说话就好,有什么还没交代的,都一起交代了吧。
“陈景明你看小爷我还挺能扛的,居然熬到七月末还没死。”郝春嗤笑道:“待爷死后,你记得替爷想法子去份书寄给车师国那帮老匹夫,就说,他们这毒不行。”
郝春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嗤笑,在眼前的“夜色”中唠唠叨叨地讲了许多的话。他告诉陈景明,他老郝家的天井内常常积雨,又说起他藏过猫猫的那两口大缸,说起他趴在菱花窗偷过姆娘的鹅黄色新衫儿,因为那件新衫儿被他染了墨,他总能记得那衫儿。
最后,他看见了眼前雪色降临。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郝春自顾自地张嘴继续说,他终于说起了永安十年盛夏的那个梦。
【陈景明,小爷我梦见过你,在遇见你之前。那天……日头挺好的。】
第67章 大结局下
永安十七年七月末,万年县。院落里的光灭了,黄昏中陈景明身上那件雪白儒袍染成了血色。
那日,郝春与陈景明两个人依然没能说出来……那些各自真正要说的话。比如郝春那些有关于老郝家的记忆,郝春到底也没能告诉陈景明,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在他老郝家天井内积的不是雨水,而是屠家那日的血水。在那两口大缸内,他只躲过一次猫猫……是他爹死讯传来那日。他娘吊死在那间有菱花窗的房间,也不是什么鹅黄色的衫儿,而是姆娘最后抱他那次弄残了半边的花黄。
又比如,永安十年,郝春梦见的陈景明在奈何桥。
最后的雪色降临,是黑雪。
什么样的雪是黑色?又是什么样的情人,会在奈何桥头等着他入一入梦?
郝春最后在黑色的雪中痴痴地笑了,或他自以为是笑了的,他总怪陈景明这家伙说话不尽不实,如今最后一次,他却与陈景明是扯平了的。若有来生……倘或有个来生,他兴许真能在那座铁索浮桥头,再次撞见陈景明。
希望来生第一次入梦,他是穿着衣裳的。
郝春倒在木椅内,又或许倒在了陈景明怀内,这种事儿他俩谁也不在意了。陈景明用鲜血淋漓的手抱住他,悲嚎的就像一头狼。
穿着雪色衫儿、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一头恶狼。
“阿春……阿春——!”
陈景明后悔了!有许多话,他该今日一回来时就说,比如,他今日手里头提着的那只芦花鸡,再比如,他俩一路穷困潦倒,他为何却能在那个晌午换上了件雪色的儒生袍。
陈景明原本想与他说许多则消息。他想说,阿春,帝君上个月就御驾亲征了。界碑那儿的胡商知道的消息都不准,帝君持方天画戟,亲手杀了安阳王秦典,安阳王秦典的叛兵被尽数坑杀。陆几降了乌古尔人,惹恼了帝君与程大司空,程大司空竟然与帝君那般,亲自出长安,去讨伐乌古尔部落。月氏国国主夫夫双双出现于战场,援兵三十万。程大司空发了狠,在号角响起时喊出的原话是,一个不留,从乌古尔、楼兰到上下车师国,谁都不许再跨过黄河以东。
陈景明还想与他说,我今日出门终于寻着了风尘仆仆的姜九郎。阿春,姜九郎晌午就来。
他有那么多的消息要说、可以说!可是临入门,他却想起郝春与裴元在大理寺外的那个该死的吻,那一幕如同幻影般在他眼前浮动,总念念挥之不散。于是……他说了一则最无关紧要的消息,他告诉郝春,裴元死了。
这则消息,竟成了郝春最后听见的一句话。
陈景明抬起手,掌心内鲜血淋漓,夕阳从他指缝间漏过一丝半缕儿,于是便连那夕阳也成红血。
他的光灭了。
就算这世上的人纷纷攘攘,他却再也寻不着春了。
橐橐靴底声停在陈景明身前,有人围着他,也有进进出出的仆从,人人都在忙着端水盆、煮药草,又或是忙碌着去扛箱笼。
天黑了,这世上的人总是那样吵闹。
“寒君先生,你莫要急啊!”姜九郎不知何时停在陈景明面前,嘴里劝他不要急,唇角却微歪,带着股莫名的邪性儿。“六月雪虽在车师国号称是不解之毒,但在我这样儿的人手里,那就是个屁。”
陈景明从垂落的额发中撩起眼,忽然笑了声,薄唇微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