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红着眼、披着发,手脚奋力地挣扎,嘶吼道:“是!臣不服!陛下分明允诺过,让臣见他最后一面!”
永安帝秦肃漠然笑了声。“哦?朕有允诺过你吗?”
“……陛下!”
永安帝秦肃却再也不搭理他,挥挥手,淡声下令。“拖下去,拉入诏狱。”
“恩师、程大司空,他在黄河碎石滩边替一人立过碑文,”陈景明哑着嗓子呵呵地笑起来。他如今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拿那块碑去换。“那块碑,原本是封情书呵!”
永安帝秦肃身形一滞,半晌后,拧眉怒笑道:“这人疯了,着——立即斩首。”
“是。”
“陛下——!”陈景明拼命踢打门槛,高声嘶吼道:“李仙尘!那块碑是恩师……唔唔唔……”
一块黑布罩下来,陈景明口鼻都被捂住,再也喊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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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七年秋,九月十五,侥幸死里逃生的应天平乐侯郝春于长安城大婚。
婚礼很简陋,居然没布置在平乐侯府,而是在鱼龙混杂的西市老昌记牛肉店内。事实上,整座平乐侯府就只来了一位老熟人,就是那位御赐的王老内侍。龙虎贲校尉王家小五郎作了傧相,同作傧相的,还有宫中诸暗卫首领。主要是平乐侯原本被赐婚的那位陈御史刚死没几日,尸骨未寒,虽然是两个男人,平乐侯爷这样急吼吼地迎娶新人,也让朝野上下不耻。
只可怜老昌记被迫出售,换了位店主,据说是姓陈。
在大婚宴席上,帝君与程大司空双双便衣出席,彼此手牵着手、腿挨着腿儿,好的就像是之前那场有关应天第一才子李仙尘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前尘旧事,都在推杯换盏中一笔勾销。
郝春被灌了个酩酊大醉,醉醺醺地端起杯,冲帝君祝酒贺词。还未曾开口,他先打了个酒嗝儿,秾丽眉目间满是痞气。“嗝……陛下,今儿个是臣的大好日子,求陛下……嗝……求陛下赏脸,再喝了这最后一杯,从此后,山长水远。臣祝……嗝……臣祝陛下与程大司空寿比南山,永享安康!”
醉成狗的郝春撩起一袭雪白新郎倌儿的喜袍,右膝刷地跪下去,端着酒杯,丹凤眼尾尽是些不忠不义的诚恳。
永安帝秦肃垂眼望着他,响亮地嗤笑了一声。“你个狗东西!如今,朕可当真遂了你的愿?”
郝春扬起脸,嬉皮笑脸地笑了,咧嘴露出两颗雪白尖尖的小虎牙。“遂了。臣就知道,陛下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人!”
“你的夫人呢?”永安帝嘴角噙着抹恨恨的笑,捏住酒杯,一双鹰眼故作凶狠地瞪着郝春。“可也遂意?”
郝春笑嘻嘻地爬起身,转头就去后面领来了这长安西市老昌记牛肉店的新店主,两人同穿着雪白新郎服,双双跪倒在永安帝秦肃与大司空程怀璟的面前。
“禀陛下,”
“禀陛下与恩师……”
奉密旨大婚的两人皆双双抬起头,齐声道:“遂意!”
与郝春并肩跪着的那人生就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点漆眸,薄唇微勾,又补了句。“臣陈景明,已遂平生之志。从此后,惟愿陛下与恩师恩爱情浓、与天地同春。”
大司空程怀璟笑了声,右眼下一粒鲜红泪痣微漾。“不会再记得黄河碎石滩?”
陈景明全身一凛,声音清凌凌,断然道:“黄河碎石滩边立碑者名讳与恩师相差一个字,是憬,不是璟。当日竟是学生眼花,看岔了!”
程怀璟不置可否,只呵呵地笑了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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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年,永安十八年春,早就奉旨诈死的陈景明待平乐侯郝春毒真正祛干净了后,果然不负前诺,带他去九州同游。
对外,永安帝秦肃宣称是这两人都死了。平乐侯爷郝春在大婚后不久就死于毒伤复发,而御史台中丞陈景明?不好意思,那个不是早就死了么?!
永安十八年春尽,陈景明在塞外黄河边,又再次哄郝春留头发。
“侯爷,你这副容貌,实在是不适合光头。”
“爷以为你喜欢光头!”郝春龇牙咧嘴地笑,在炽热阳光下露出两粒雪白小虎牙。“你不是一直欢喜伏龙寺那个光头和尚姬央么?咱俩大婚后,你还一直坚持要去趟伏龙寺看他。”
陈景明薄唇微勾,俯身凑近吻他。“那是去告别。侯爷,从今而后,就……只有你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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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八年,腊月。
在郝春新发长至齐肩时,陈景明某次沐浴后替他梳头。郝春原本头发漆墨一样的黑,自从中了车师国的剧毒六月雪后元气大伤,新长出来的头发也发泽偏细软浅灰,篦齿落下去,疏松蓬软如新生的细茅草。
陈景明便立在他身后,边俯身替他梳头,边缓缓地道,“与君结发,祝君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全书终!应天. 朝堂系列还剩下最后一本《青苹之末》,如果只是喜欢郝春陈景明这对儿的,可以看看现代篇《第二十年》,会作为前世今生写,人还是他俩人,脾气只是更坏了些hhh尤其陈攻,变身霸道总裁款了...( ̄0 ̄)ノ
ps惯例唠叨:
可能看系列文的会发现程怀璟改了个字,在系列第一本是憬,第二本璟,嗯他改名了,因为不影响阅读所以就不解释了。黄河边那块碑其实是用了五郎,不涉及憬/璟,陈攻撒谎并不高明hhhh
第68章 番外
苍茫南疆,连绵沙山之间落着座翠绿色的湖泊。郝春骑坐在白象背上,口中悠悠地哼着歌,雪白头巾下依然秾丽眉目,一双秋水丹凤眼内倒影出湖光山色。
“王,圣师说让王,再往那座名叫帽儿山的沙山深处去。”
郝春不耐烦地咂舌,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哟了一声。“行吧,偏他屁事儿多!”
南疆昆仑王开口骂圣师,底下人没一个敢驳。听都不敢听!纷纷将头垂下去,骑在白象背上护卫着郝春,群星拱月般,迤逦行向湖泊边沿。
大象不惯爬山,尤其是沙山。郝春灵巧地跃下象背,及膝长靴踩在沙山,一落脚,就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王?”
郝春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都回吧,本王要去山那头晃晃。”
“可是圣师说……”
“他说?”郝春终于回头,佯怒道:“天天都听他放屁,就不值兴今儿个本王自家做个决定?”
……行吧,反正夜里被折腾的也不是他们。
众护士面面相觑,随后都忍不住嘴角挂着点隐蔽的笑,听话地留在了湖泊边。
白象倒影入秋水,湖泊蓝的耀眼。郝春一袭朱紫色长袍,头顶裹缠着及膝的雪白长巾,信步在蓝天白云下行走。
风是暖的,脚下沙发出细细声响。
与中原相比,昆仑山脚下的健儿骑马都不配鞍,靴筒声橐橐,散落在郝春身后。掠过湖泊,遥望是一大片极尽缠绵的金红色草原。郝春走走停停,忍不住撮唇聚哨,哨音掠过幽蓝湖面,惊飞了大片栖息的沙雁。
“阿春——!”
遥遥地,似乎有人在唤他。那声音起初只得一声,后来在山谷间回荡,就变成了千军万马般吵闹。
吵的他脑壳疼。
郝春不耐烦地皱起两道聚翠浓眉,丹凤眼一挑,笑不嗤嗤地朝湖对面吼道:“你丫躲在对面作甚?还带着人手?”
先前说话那人停了停,随后是马匹骆驼迤逦行来的脚步声,伴随昆仑山脚下原着民们腔调古怪的歌声。
这家伙,每次来都这么大排场。就连夜里摸去他宫殿时都得随从数百,呵,倒真是个讲究人!
郝春笑不嗤嗤地手搭眉骨,见遥遥地一对骑兵逼近,蹚水过湖面。马蹄溅起大片雪白水花,阳光异常明亮,湖面却忽然隐隐然有水色雾气一般。雾气中隐约现出七头白象,象背上安置鎏金莲花座,骑象人靓妆锦服,分行两侧,中央簇拥着辆悬挂八角金铃的辇车。辇车后头又有许多人执高旗大扇,旗面绘龙虎山河,一个身穿雪白纻罗纱衣的美少年端然坐在辇车内。
冷风吹动车内美少年松墨烟似的长发,露出半张脸,容颜完美如尊玉人。
辇车内的美少年长眉入鬓,眼神漠然,正是陈景明。
郝春怔愣了一瞬。
“阿春,”陈景明坐在辇车上招手唤他,薄唇微微噙笑。“让你去沙山等我,你怎地总是不听话?”
郝春呼吸促急,缠着乌黑马鞭的手指也不自觉微抖。像,太像了!此时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陈景明,赫然与永安十年他在长安城郊外洗野澡时梦见的那美少年一模一样。两人相好了十年余,到今日他才算当真见着这“梦中人”的模样。
陈景明诧异挑眉,探身望着他。“阿春?”
“嗯?”郝春有些神思不属,愣了愣,勉强勾起嘴角,龇牙咧嘴地笑了一声。“你怎地从湖那边过来?”
“候你不至,只得来寻你。”陈景明说话时依然含笑,又催促道:“这附近景色不错,你且上来,你我今日一道走走。”
……走走?就这家伙的尿性,怕还不是与往常一般,就是偶然在这寻了个作乐的好地方,要幕天席地地,压着他这样那般。
郝春龇牙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哈。“爷今日懒,身上不爽利。”
陈景明果然急了,探身望他,蹙眉道:“你这肺经儿的老毛病,我都替你治了寻到七株雪莲,怎地余毒还未能清?”
顿了顿,又道:“不能吧?姜九郎来信说……”
郝春翻了个白眼,一脸吃味。“他说的你就信啊?合着姜九郎放的屁都比爷爷我香!”
陈景明怔了怔,随后缓缓地轻笑出声,冷玉般的眉目俱是温柔意。当着一众南疆蛮人仆从护卫,陈景明悠悠地叹了口气,扬眉笑了。“这世上,阿春最香。”
“啧,”郝春叫他这句话夸得全身麻酥酥,哪哪儿都不自在。“咱圣师嘴里夸起人来,真是爽的让人裤子都没得穿!”
陈景明扬眉笑得愈发意味深长。“怎么,阿春你居然还想穿裤子吗?”
郝春转身就逃。
他边跑,还不忘边高声叫嚣了句。“呸!小爷我、我今儿个是出来看景的,没空陪你办事儿!”
“哈哈哈哈……”
从陈景明随从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陈景明也勾起唇,无声地笑了笑,修长手指往郝春逃开的方向一指,淡淡地道:“王又不肯治病了。去,你们且把他押去帽儿山。”
“是!”
在南疆这地界,圣师的威望远胜于昆仑王。陈景明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那批随从立刻如虎狼般纷纷策马骑象地围拥过来,撵着郝春跑。
郝春两条腿再长,也跑不过这些个畜生,没多一会儿就被围住。啧,就是他这昆仑王当得再怂,他也不能叫这个“伪圣师”陈景明的蛮子扈从们给逮了。郝春一把掀开雪白头巾,抻长了脖子,叉腰瞪眼地朝人群外的陈景明怪叫。“喂!你这家伙,到底怎么个意思?”
陈景明悠然坐在辇车内,长眉微挑,勾唇笑了一声,笑声异常凉薄。“怎么个意思?王怕是又给忘了,王这一身旧疾沉疴,须日日治!”
此日非彼日。
郝春立刻又怒了。“你丫就是头畜生!”
陈景明慢悠悠地抬脚下了辇车,早有人躬身蹲在下头替他搭脚,又有几个人扶着一身雪白纻罗纱衣的陈景明移步来到郝春面前。
陈景明自打做了南疆人的圣师后,容貌不轻易显露,眼下也隔着层薄纱,琼脂鼻下半遮。他天生容姿异于常人,总带着些清冷气,但他挑起郝春下颌的时候,言语却异常下流。“侯爷,你逃不掉的!要么幕天席地地做,要么,当着这些人……?”
嘶!
郝春当场倒吸了口冷气,暗恨自己又大意了,刚才那批自家随从不该遣走。但就算不遣走,那批人估计也更愿意相信陈景明。何况陈景明一直打着替他治病的名义!
郝春恨到咬牙,扬眉怒目,脖子梗的特直,脖子上青筋直迸。“小爷我今日就是不高兴做!”
被拒了,陈景明也不恼,修长手指轻轻摩挲这厮的下颌,语声含笑。“只可惜,由不得侯爷你不高兴。”
三四十个人围着他,郝春自然也跑不掉。他倒不是不能打,只是一则这些蛮子都是跟随陈景明住在圣山上的,打了,就犯了众怒;二则么,也犯不着,他和陈景明厮混在一处,早就是人尽皆知的宫廷秘辛。应天. 朝帝君有旨,赐他与陈景明为夫夫,这事儿早就伴随着南疆开市传遍天下。但凡有草儿生长的地方,就有关于他和他的流言。
郝春眼珠子一转,嘻嘻地笑了声,露出两粒雪白尖尖小虎牙。“喂!爷跟你说过没,今儿个,原本是个特殊的好日子。”
陈景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他,嗓音微哑。“……哦?”
“你把这些人都遣开,爷就同你说。”郝春顿时神气活现。
陈景明静静地望着他,数息后,轻轻地挥了挥手。他身边那些个蛮子扈从们果然作鸟兽散,纷纷牵马的牵马、御车的御车,嬉笑着散开。象背上那些锦衣美童子唱起悠扬的长歌,在日头底下缓缓地绕过沙山湖泊,往圣山方向去了。
郝春大松了口气,冲陈景明招招手。“你丫凑近些!”
陈景明不动声色,反倒警觉地往后退开了半步。“侯爷你莫要作死,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