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将伍修贤的手书当成证据,想要让朝廷调兵拨粮,还得让两州的灾情?成为邺京上下?认定的事实。
这听起来可?笑至极!
燕鸿:“皇上忧心两州,臣举荐工部侍中郎胡轶为御史,前往两州查明水灾实情?。”
魏绎脑中的弦愈发紧绷:“要多久?”
胡轶朝他一拜:“皇上,两州地处偏远,快则半个月,慢则两月——”
半个月……
慢,太慢了!
洪水或能在半月内止息,可?粮食凑不齐,到时临州允州怕已是饿殍遍地走,必生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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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雨倾盆不绝,允州刺史岑谦正穿着短褐雨靴,瘫在匣口处歇息。
浑浊的泥水已没?过了岑谦的腰,双腿都浸泡得没?了知觉。
他这几日亲领着卫兵疏通河道,日夜不停,咬牙等朝廷来发兵援助。
一副官蹚水而来,“岑大人,岑大人!粮食已分发给了灾民,大人放心,每户都送了。”
岑谦胡须花白,喘了两口气,又抓住他的肩问:“那邺京……邺京可?有传来消息!”
副官抿唇叹气,在雨声中大喊:“大人,都十多天了,邺京要救早便救了!眼下?城中的存粮撑不过三日,我们……我们与?其?饿死淹死,还不如去三郡投了伍修贤,洪水也到了他们地盘,眼下?与?允州是一线的,他们有治水的兵,还有粮草!”
岑谦疲惫的眼窝深陷,不容置喙:“不可?。”
“大人呐!邺京的大官为何不施救,洪水如猛兽,临州与?允州挨着三郡,唇亡齿寒,他们就是想借此机会耗死那帮余孽!可?余孽死了,我们的百姓又将葬身何处!”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岑谦激动地直起一身硬骨头,顿时盖过了洪水倾泻的声音:“就是死,今夜也要守住这道闸口再死!”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管子·禁藏》。
久等啦,抱歉~
045# 大雨 “没空闹了,魏绎。”
邺京的寒潮来得比南边迟了几?日, 不过一夜功夫,红檐上的雨滴已能结出霜冻。
天将亮了。
魏绎彻夜没有合眼,听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雨声,颇觉烦闷。他披氅从桌案前起身, 来回踱步, 最后又立于阶前。
林荆璞在正殿床榻上刚眯了一个时辰, 这会也?醒了。
阴雨缠绵,他侧卧望魏绎背影的轮廓模糊, 皇袍晦暗, 不觉皱起了眉心。
魏绎听见脚步声,回头瞥见他,顿时将愁容敛了大半, 笑侃道:“才什?么时辰,如今没人陪你都睡不踏实了么。”
“我?也?出来透透气,”林荆璞说罢,迎风打了个呵欠:“今年雨水充足。”
魏绎不豫, 将氅脱给了他穿。
林荆璞站着没动,由着魏绎霸道地将他的衣领一并塞进了大氅里头,才道:“涯宾已跟着冯卧去了允州,他腿脚快, 最多三日便能传回消息。冯卧又擅长治水之道,想来两州的水灾,很?快便会有转机。”
“朕在这件事上从没疑心你们,眼下三郡与两州的灾情定与伍修贤说得差不了多少?。”魏绎吁气道,方显出疲态, 又迟疑地说:“朕只是在想——”
“你是在想燕鸿为何要隐瞒灾情。”林荆璞很?快接上了他的话。
两人对了一眼,不谋而合。林荆璞也?在想这个问题。
隐瞒灾情的人须得从刺史、驿亭、中书郎到相府, 每道关口面面俱到,同时他还?得防住两州的灾民往别的州郡传递消息,那么与允州临州北边相连的四个州蓟州、韦州、扈州、廊州,都得设置边防,确保锁死所有关于洪水的消息。
能在启朝有这通天本领的,除了燕鸿,再也?没第二人。
可燕鸿为什?么要这么做?临州与允州是启朝的土地,那些人也都是启朝的百姓,见死不救究竟对他这丞相来说什?么好处。
林荆璞曾想过,燕鸿会不会是想通过两州洪水灾害,趁机堵死三郡,让伍修贤与三吴兄弟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断了林殷势力的后方。
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道理说不通。
三郡的水域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各条水道比允州临州都要宽阔许多,两州的水涨一尺,三郡的水才可能涨一寸。若三郡都淹了,临州与允州必然都已成了一片汪洋。
伤敌八百,得自损一千,这买卖太划不来。况且燕鸿又如何在十日之前就断定,这水势一定会蔓延至三郡一带?
魏绎陡然轻笑,感慨道:“朕有时觉得燕鸿这人很是奇怪。”
“嗯?”林荆璞握紧了大氅。
“当年他跟着魏天啸从蓟州启丰乡造反,起初魏天啸手下的兵都是些流氓混混,说白了就是军痞。燕鸿屡出奇谋击退了殷兵,还?整肃了启丰军的军纪,让那些军痞没拿百姓的一分一毫,收服了不少?民心倒戈向启。后来到邺京定都,那时候邺京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他就是有手段将那些世家的底子挖得一干二净。世家常年来在仕途与商路上垄断,平民百姓因此也多是拍手称快的。再后来的事你也?也?知道,燕鸿提拔了众多有能力有品行的寒门子弟。譬如邵明龙如今是堂堂兵部尚书,统领天策逐鹿十几?万兵马,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武馆的跑堂,连个媳妇都讨不起——”
燕鸿在世人眼中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但名?声赫赫,受不少?人爱戴。只因他打压世家,收拢的是寒士与贫农之心,谋的是天下安定。
魏绎也一贯如此认为。
他与燕鸿斗,从来只是为自身皇权而斗,若一日他斗败了,想着有燕鸿把持朝政,大启也不至于衰颓。
他望着枯叶旁的密云,咬牙冷声:“可谁想得到呢,像燕鸿这样的官,竟也?有一日会枉顾苍生,而且是两个州的人命!”
枝丫上飞走了几?只惊鹊,林荆璞静望着那片羽毛落下,说:“大启朝堂上若有人能与燕鸿平分秋色,他或还?能做个良臣。”
魏绎的神色不明:“朕知他是个不忠君的权臣,可也一直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良臣。”
林荆璞顿了顿,音色清冽:“燕鸿少年时就有报国之志,奈何仕途坎壈,多次科考不中,被世家子弟排挤于外。我?信他是有心开辟一番天地,让天下寒士扬名立万。可权势耽人,在野之士常讽身居高位者利欲熏心,可多半是他们不曾尝过呼风唤雨的滋味。燕鸿这一生大起大落,他已在这浊世中活过了半百,改了初心,也?尚未可知。”
天亮了一截,风停了,细碎的雨还在纷扰人心。
魏绎眉心的褶子渐平,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僵了,便将大掌毫不客气地探进了林荆璞的后颈衣领中取暖。
林荆璞抿唇耐着那阵冰凉,上身不由缩了半截。
魏绎的手渐渐暖了,没舍得拿出来,贴着他后背的肌肤愈发放肆,这是他眼下唯一抽得出心思玩的乐子。
“没空闹了,魏绎,”林荆璞拧着眉头要躲,呵出的热气升腾化烟,“别闹了……”
“朕知道,就一会儿。”
魏绎敷衍应着,听他这一声声催促,便越想在这关头争分夺秒。
林荆璞指尖泛白,他要站不住了。魏绎偏在这时候及时收住,狠狠吃了他一口,便草草完事。
两人若无其事地进了暖殿。魏绎坐在龙案前,接着翻阅昨夜通宵未对完的账目。林荆璞在他对面,也?一同帮着看账。
他们等不了从临州允州传来灾情的消息,救灾迟早得从国库中拨款,钱便是得从这些账目里扣出来。
眼下钱能救人命,魏绎无暇再跟六部装糊涂,他得将当下国库的存银理个明白。
国库归户部管,而户部的帐历来都是糊涂账。
魏绎昨日在澜昭殿上已将邸报上的账目打回,让户部要员重新审计。这几?本正是新呈上来的,明细上是清爽细致了些,可要细究起来,还?有不少?问题。
“庾学杰这账做得精明,”林荆璞看完了一本,拢袖搁下,嗤笑道:“在马鞍前加上‘革金’二字,便名正言顺地比市价高出了五倍,可想要查对,也?无从查起。”
“庾学杰也就这么点偷鸡摸狗的本事。”魏绎道:“恐怕国库的实际存银,比户部报上来的数额还?要少?。”
林荆璞颔首:“少?得多。”
“照这么看来,就是十日前得知了两州灾情,朝廷也未必能拨出足够的赈灾之款了?”魏绎心中发沉。
两人一抬头对视,彼此眼神中又有些恍惚。
林荆璞先?淡淡移开了视线,忽又想到了什?么,忙再次翻开那些账目,沉思道:“朝廷囊中羞涩,会不会是有人明知赈灾之款会发下不足,抑或者是急着用那一大笔钱,故而瞒报。”
魏绎凑过去看他的那本账,搭上他的腰:“你是说,燕鸿取了国库的钱私用,为了不让人发现这笔钱款的疏漏,让庾学杰做了假账,还?瞒报了两州灾情?”
“极有可能。”
魏绎:“可燕鸿不是贪财之人,他不稀罕将银子珠宝放在家中玩乐。若他真拿了那么多钱,又会去做什?么?”
林荆璞也?猜不准,又道:“这里头还有一点说不通。”
“你说。”魏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把话让给了林荆璞说。
“燕鸿就算是侧目朝野,在地方上也?能只手遮天,可他毕竟牵连的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两个州的十?几?万条人命,等死的人一多,洪水又易发疫病,又怎么瞒得住?燕鸿精于算计,他也?应将我?与亚父传递消息算在意料之内,他知道灾情瞒不住的。要瞒,也?最多再瞒半月,邺京迟早都会知道临州允州发了洪、死了人,那个时候,朝廷还是得筹算拨款赈灾,这帐上的疏漏还是会被曝晒于青天之下,除非——”
林荆璞戛然而止,挑眉一笑。
魏绎已明白他的意思,冷笑起来:“除非他花出去的那笔钱,刚好就差这么几?天就能够回笼。”
046# 烂泥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塌腰, 慢声道:“钱既能回笼,说明燕鸿拿国库的?银子,做的?是有本生意。”
魏绎依稀觉得掌心之物要软化了,舍不得用力, 说:“什么生意的流水会如此之大, 舍得让他弃了两个州?”
“能把两个州的?救命钱都搭上, 不会?是小生意,燕鸿又是丞相, 他的?手?笔必然关系到本国民生, 譬如粮食、烟草、盐场、布匹,可做这些生意想在短时内周转银钱,没那么容易。”林荆璞说。
燃了一夜的?灯心将余烬, 殿内无人伺候,魏绎便去掀了灯罩,用扳指将灯芯压灭。
账目上的?字忽暗了些许。
林荆璞看不清,只好抬眸去看魏绎, 见他已搬来了张四脚凳,挨着自己坐。
他也没挪,眉梢微挑,“你不对账了, 又要与我推心置腹?”
魏绎笑了,说:“确认了国库没钱,这帐对与不对有何要紧,反正也生不出白花花的银子来。户部养的都是些人精,帐上?有再大的漏洞, 他们总有办法能圆回去。燕鸿就是拿了国库的?银子,可朕要抓他的?把柄, 还?得花上不少心力。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林荆璞搁笔:“你拎得明白。”
魏绎翘起了腿,斜身去玩他手?上?的?金镯:“都是人命啊,朕耽搁不起。疏通水道的?赀货人马须得尽快赶到临州允州,粮食也得跟上?,哪个不要钱?燕鸿不管他们的死活,朕坐在这张龙椅上?,总不能坐视不理。”
多耽误一日,灾情就多一分凶险。两州的?情势危机,再拖下去覆水难收,他恐临州允州生乱。
林荆璞的?手?腕被魏绎玩出了一道浅痕,他听言垂眸,温和问道:“可银子凑不齐,怎么办呢。”
“朕查阅了殷朝时治理洪水时留下的?笔记,粗略算了一算。照此形势,光是发往允州的?救灾钱,就得要二百万两,那两个州就是四百万两,这还?没算日后修缮与安抚的?银子。国库再穷,此时应也能抽出一百万五十两,朕的?私藏有八十万两,到时加上?百官募捐的?钱还有七七八八,至于这剩下的?窟窿么——”
魏绎直白的视线不由往上?瞟:“林二爷有钱啊。”
林荆璞面色平静,似是早猜透了他的?心思。
启朝国库一时空虚,可朝廷也不是空囊袋,并非是凑不出那么多钱,但?魏绎需要的?是一笔能急调往两州的?钱款。
林荆璞将泛红的手?腕提起,说:“这金钩镯是个宝贝,买了能换十万两。算我捐的?。”
金钩镶翡翠,虎牙嵌弯钩。前段时日为了让内府打?造这么点精巧的玩意,衬他金贵,费了魏绎不少心力。
魏绎眼底掠过一丝不快,握住手?腕的?力道大了几分,压低了声相劝:“这镯子是朕的?一片心意,不好卖的?。”
“不过是束缚人在床上?耍的?玩意,玩尽兴了便也忘干净了,又有什么心意值得珍藏的,”林荆璞淡笑着说,却也没摘下金钩镯:“再说了,有钱也不好白给。人陪你玩了,银子又要被你花,魏绎,做皇帝也不能是这个做法吧?”
魏绎笑着套他:“两州百姓会?记着你的?好。”
“余孽的钱他们未必会?要,要是以大启的名义拨下的?灾款,百姓只会对他们的皇帝感恩戴德。你要借此树立威德,的?确是个好时机。”林荆璞戳破了他的?幌子。
“你我之间还计较这许多,大不了算朕向?你借的?,”魏绎退了一步说话,气息却游走在他的?耳廓:“就一百万两,要欠条么,要的?话朕先给你打?着。”
林荆璞侧目看他,耳尖已红了,道:“你狮子大开口,一借就借一百万两银子,莫不是太抬举我了。”
“两州紧挨着三郡,这洪水再不止,三郡迟早也会?跟着亏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应该通晓。如今救两州,也是救三郡,及时止损为上,否则等灾情再严重时修补,又何止是一百万两的事。再说一百万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朕好几次摸过你的?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