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问青眉头一深,不悦道:“我与伍老虽身处南北异端,可所行之事的皆是为了大殷,又?何?来党派之分?别?”
林荆璞抿茶静听着,心思发?沉。
冯卧自己还带了酒,痛快饮了几口后,身子渐暖,彻底打开了话匣:“殷朝虽亡,可皇帝与政权都还在,勉强算个朝廷,朝中的臣子之间就免不了要猜忌勾斗,君主才因此要行权衡之术。曹将军在邺京蛰伏了七年有余,与南边本就少有往来,他们习惯了凡事以伍老马首是瞻。换句话说,伍老要是发令让沈随长久留在南边办差,他定也是撒手不干的。如今二爷滞留在邺京,与曹将军的往来更为密切些。南边诸臣远在千里之外,日夜见?不到君主,被迫按兵不动,于是邺京有风吹草动,又?一旦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难免惶惶不安。山河万里其实是最能阻隔人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魏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也是帝王,自然深谙权势失衡的弊端。
林殷余党本就四面楚歌,被大启朝廷追捕,哪还吃得消内部不和。
“佩鸾公主之死,只是引线。若没有烂根埋在深处,魏绎又哪能得逞?”冯卧道:“家国分崩离析,大殷没有皇都,才导致南北两边难以权衡,这是不可避免的祸端。”
林荆璞偏头不语,袖口生冷,他今日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寒噤。
“子丙先?生这么说来,此时往南修书,是为不妥。”曹问青皱眉道。
“十分?不妥。”冯卧的语气重了几分?:“恕鄙人直言,此事关乎皇嗣,关乎大殷南北局势,也关乎二爷与臣下的关系,须得慎重处置。曹将军这算是在替二爷求情,他们也未必会?领情,反而容易将让所谓‘南党’‘北党’的界限分?明,遭人口实。”
冯卧说的不错,自林佩鸾死后,南边便忽然中断了所有消息往来 。林荆璞总觉得亚父应不至于此,可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哪一步是自己疏漏大意了。
魏绎这招实在阴狠毒辣,招致的隐患甚多,使得林荆璞生出了一分?疲于心计的烦忧。
不过魏绎应也有好多次因自己有过相似的烦忧,想到此处,林荆璞又?不由冷笑,望着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曹问青:“二爷,涯宾送竹生去南边安置,不日便会?回邺京。南边诸臣的风向究竟如何?,到时问他便可得知。”
林荆璞思绪未定,蓬船忽猛地晃动了一下。
沈随背着包袱,掀船帘而入,面色急切。
曹问青见?沈随出现在了船中,一阵错愕,抚掌尴尬地笑了几声:“这不,正巧说着他呢——”
原先?算沈随回京,起码还得有两日的路程。他这会?儿便能出现在这,定是一路追命才赶回来的。
沈随有些狼狈,衣服与鞋面都是褶皱泥泞,弓倒挂在背上,鼻息还不大稳当。
他见?林荆璞在此,立刻从腰间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他:“二、爷。”
林荆璞皱眉接过,摊开一看。
“二爷,可是伍老的信?上面说了什么?”冯卧见林荆璞的指尖掐得都发白了,也跟着着急。
林荆璞喉间生冷,说不出话,将信给了他们。
曹问青扫了一眼,也是一震:“十日前临州允州发?了百年一遇的洪灾,赶上秋收未到,田地里的粮食果蔬尽数被冲毁,上万百姓性命堪忧!大水如今已发到了江南三郡一带,奈何?临州刺史与允州刺史却暗通款曲瞒着灾情,不肯上报朝廷,这……”
怪不得南边这几日没有别的消息,伍修贤一帮人在生死一线,忙着治理洪灾。
这是关乎上万人命的事。林荆璞牙尖打颤,他坐不住,要上岸回宫。
冯卧定心一想,又?忙追到船头将他拦下:“二爷且慢!鄙人曾治过水,知道江南三郡的水道四通八达,就算发?了大洪,没个数月也淹不了。至于临州与允州还是归属大启管辖,若真如这信上所言,这是天大的事,区区两个刺史又怎敢轻易瞒报,此事恐有隐情!”
林荆璞蹙眉一顿,抬头见?月色隐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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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魏绎也摸黑出了宫。天还未亮透,这时的南市恰恰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
魏绎留心着对面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晃着腰上的玉坠子,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游荡。
“大娘,你这柿子怎么卖?”他掂起一只柿子。
“顶新鲜的柿子,卖给别人五十文一斤,”买柿子的大娘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谄笑着道:“看小哥你长得俊,可便宜你两文。”
常岳正要掏银子付钱。
魏绎抬手制止,又?放下柿子,起了兴致要与她讨价还价:“大娘,你这生意做得不厚道,五十文连只赶早的山鸡都买来了。”
大娘见?他不识好歹,马上变了脸:“一看小哥就是不常出来采买,家中之事都是娘子操持的吧?”
魏绎听她嘲弄,倒心安理得。
“生意不好做呀,邺京哪有果园,还不都是由外头运进来的,这几日是一天一个价!我家卖得可算是便宜了,你只管去别家摊位上瞧瞧,五十文还能买到几个柿子吃?”
话音未落,一串齐整的铜钱便落在了那大娘手中。
林荆璞挑了个饱满的柿子,不偏不倚丢进了魏绎怀里:“不贵,我请你吃——”
044# 洪水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
手比眼快。
魏绎稳稳接住了柿子, 视线由近及眼前之人,嘴角不由上挑:“有钱耍啊,林公子——”
“魏公子哪里是没?钱,”林荆璞将纹着云锦的钱袋收好, 才笑着调侃:“谁想从您身上骗点银子, 简直比从乞丐碗里讨点吃的还难。”
“林公子这话真伤人心啊, ”魏绎笑着打量他这一身:“我的钱还不都是拿去还风流债了,有人吃好的穿好的, 金玉其?外, 却不想是个白眼狼。”
林荆璞玉冠束发,九珠缀着细腰,细白腕上戴着一只形似金钩的细镯, 连那把扇坠新配的流苏都是用金线做的。
他越是穿金戴银,却愈发衬得他这人清淡如玉。谁都不会吝啬往这种?人身上砸银子,魏绎便是再抠门,都舍不得抠到他的身上, 恨不能造座金屋将他关?在里头。
“来,小哥,你的柿子先拿好咯。”大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容,乐得合不拢嘴, 又往那袋柿子里多放了几个桔子。
林荆璞含笑接过,又对她说:“谢过大娘。这桔子应是江南一带产的,也不便宜吧?”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 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 ”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
魏绎手剥了个橘子,递了两瓣给林荆璞。
林荆璞没?接,垂眸将腕上的金镯往上提了提,道:“能在邺京立足之人,往往非富即贵,在吃穿用度上多开销点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地方上若也是如此风气,那苦的便是百姓。五十文一斤柿子,三十文才换二两猪肉,哪是跟人讨生活的普通佃户所?能负担得起的?”
魏绎微微一滞,佯装无事的将那瓣橘子塞进自个嘴里咀嚼,又听他接着说:“这里是皇都,按理说贵的只有地皮与?人力,粮食的价格不可?能只单在邺京涨。而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要哄抬物?价,更为猖獗。”
魏绎听他话里有话,顿觉得口中的橘子一阵酸涩,皱眉应道:“邺京粮食要是水涨船高,其?他州县怕是涨得还要厉害。还有,这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这桔子分明酸得很——”
“许是你在宫里把嘴养刁了,”林荆璞这才去取了他掌心剩下?的橘子吃,面?无表情?地吃了两瓣,又问:“户部上个月的邸报中,可?呈送了邺京与?各地的米价与?油价?”
魏绎冷笑:“户部邸报从来都是做给我瞧的,他们高兴怎么填便怎么填。地方上的粮食收成与?全国的收成对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差额对不上,都是常有的事。上月的邸报送到澜昭殿就让人记档了,还没?瞧过,反正瞧不瞧也都差不多。”
物?价与?民生息息相?关?。
燕鸿为了清世?家之弊,不光是扫清林殷余孽,也常常暗地里打压一些缙绅富豪,手段雷厉风行?,致使得地方上动荡不安。一旦生乱,物?价自然也会跟着高低浮动,为了稳定局势,他便知会户部在面?子上把账目做得好看一些。
魏绎拘于宫中,真正要紧的消息都很难递呈到御前。他知道这些折子与?账目必然有假,可?半靠猜半靠琢磨,也很难得知实情?。
“只怕这次没?呈到你眼前的,还远不止是几本账目与?邸报那么简单。”
街上拥挤,这条巷子又窄,常岳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挤兑了后面?。林荆璞也被人从后面?挤了一把,无意踩住了魏绎的脚尖。
林荆璞的鼻尖触碰到魏绎下?巴,颇有质问的意味:“此时本就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上个月五十文在邺京还能买十斤同样?的柿子,不过短短十日功夫,这价格为何会翻了十倍?”
魏绎眸子压紧,见他站不稳当,当即用大掌去托住了他的腰,漆黑的眸子一沉:“林荆璞,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以竽瑟美人,以塞其?内;遗以谄臣文马,以蔽其?外。[1]”林荆璞笑意转冷:“天听蔽塞,天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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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没?来得及换上天子朝服,召集六部群臣在澜昭殿议事。
龙座高耸而冰凉,他没?心思坐。
今日朝中有近半数官员休沐,午后收到宫里皇帝的急召,不知何事,心生倦怠,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才从府上入了宫。
反而是燕鸿来得最早。
魏绎心中焦灼,午前已让冯卧快马离京,往南而行?。他此时便忍而不发,偏要等着六部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齐。
萧承晔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像是才睡醒不久,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澜昭殿入列。
魏绎剜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喉间的声音沉闷如雷:“临州与?允州灾情?告急,离江的大水已发了近半月,十万百姓朝不保夕,朝堂之上尔等为何隐而不报!”
肃杀之音在这殿中回荡,摄人心魄,六部官员听了皆是一震,连萧承晔飘荡在梦中的魂魄都被惊醒了。
龙座前的人显得有几分陌生。
无人敢应。
临州与?允州靠近离江下?游,常年雨水不断,每隔数年便要发一次洪。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若灾情?真如魏绎所?说到了这般地步,谁又敢瞒报!
那可?是抄家诛九族都不能抵过的死罪!
大臣们余光相?觑,心思各异,谁也没?有答话。
“朕若是不出宫耍一趟,都不知邺京的物?价因南边的洪灾连带,果蔬之价涨了十倍不止,邺京尚且如此,临州和允州的百姓现今还吃得起粮吗!”
魏绎咄咄逼人,低声一喝:“庾学杰!”
户部尚书庾学杰一哆嗦,低着头出列:“臣……臣在!”
魏绎随手掀了一份邸报,劈头盖砸在了他脑袋上:“你户部的这些糊涂账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心中可?有分寸!”
庾学杰乌纱帽被那邸报都砸了下?去,他立刻捡起来戴好,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皇上恕罪,臣、臣确有失察之责!”
“好一个失察之责。”魏绎看向?燕鸿:“燕相?觉得,庾尚书此举仅是失察么?”
燕鸿淡淡瞥了眼庾学杰,道:“户部办事不力,邸报造假,欺上瞒下?,尚书该交由刑部审办。”
庾学杰一愣,公然起了哭腔:“燕相?!燕相?,下?官一时疏怠,日后定……”
“但?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说临州与?允州发了大洪?”燕鸿话锋一转,稳声说道:“老臣这几日并未接到两州呈送通报灾情?的急函,满朝文武也不曾听到半点风声,不过临州与?允州近日多雨水倒是真的。至于邺京民间的物?价上涨,怕是另有其?因。”
满殿的官员暗声唯诺,悄然应和燕鸿。庾学杰的心也陡然落了下?来。
灾情?一事,分明是有人要刻意隐瞒,想要只手遮天。临州允州相?去邺京千里之远,就算是有官员曾听到了风声,如今也不敢招认呈报。
明知有灾情?而不报,枉顾国基,罪行?等同于叛国。
“燕相?是在指责朕无中生有?”
“老臣不敢。”燕鸿拱手,字里行?间却不留情?面?:“只是近日临、允两州呈到京中的折子只字不曾提过灾情?。皇上要关?心民瘼,老臣可?派御史前往南边查明。可?皇上今日贸然将六部官员齐召此处,兴师问罪,试问又是谁想要蒙蔽天听?”
若临州允州真有天灾,朝中有能耐将消息完全隔绝于离江之外的,只有燕鸿。足足两个州,要牺牲数十万条人命,太荒诞了。
若洪灾为假,便是林荆璞夹在中间挑拨人心。可?以林荆璞的手段,他大可?用一招更高明的,还不至于拿两个州的人命来开玩笑。
司谏院许良正也很是费解,上前正声劝谏道:“皇上,要两州真发了洪灾,地方官员也会想要保命,他们怎敢隐瞒不报!历来官员谎报灾情?,要么是为了政绩,要么是为了吞并赈灾之银,朝廷尚未拨下?一文用以赈灾抚恤,两州没?拿到钱,也没?道理隐瞒啊。”
魏绎盯着燕鸿良久,缓缓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这满屋子的官员从不是魏绎的眼耳臂膀,而是铜墙铁壁,要将他禁锢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