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背弓束发,一身暗红色的戎装,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也赶着到校场来凑热闹。
考核还未开始,邵明龙立即上前迎驾:“臣拜见皇上?——”
魏绎迎着校场上的大风,皱着眉头:“邵尚书无须多礼,朕这几日心中不大爽快,故而想出来散散心。不必顾忌朕在此,该如何便如何。”
邵明龙应声,恭请他入了上?座观摩。
禁军的考核与普通陆兵不同,历来只有疾跑、剑戟、空搏、箭术、兵阵、泥伏这几项,自常岳当上?禁军统领这半年来,于暗中整顿禁军,风貌已较之前大有不同,邵明龙也看在眼里。
比试完毕,魏绎颇为满意,又按例给在每项考核中拔得头筹的军官发下赏赐。
“朕有一物,也要赏给邵尚书。”魏绎扺掌而言,心情看似已开阔了许多。
邵明龙忙起身跪下:“臣无功,不应受赏。”
魏绎翘腿,靴子亮得能照见他的脸:“嗐,邵尚书这些年勤勉尽责,守着大启安定。且不说先前马场一案,邵尚书是护驾之头等功臣,朕的命都是尚书救回来的,如今,这禁军又被调|教得如此之好,朕甚是宽慰。要赏,要赏的——”
邵明龙见他兴致大好,也不好推脱。
魏绎给常岳使了个眼色,常岳一声令下,便命一队禁军从校场绕后。
不久,那些禁军便浩浩汤汤驱赶来上千匹黄骠马。
邵明龙扭头一惊,眉头便紧了:“皇上?,这是……”
魏绎笑着:“朕一直知道,邵尚书是世间少有的能将,天策与逐鹿也都是好兵,但苦于蓟州连年灾乱,没有好马可驱。”
“敢问皇上?,这么多马,是从何而来……?”邵明龙跪着不敢起身。
魏绎接过一盅茶,呷了一口:“黄骠马只产于北境,中原养不出这么好的马。朕是拿私房钱向北境使团买的。”
校场上的兵部官员皆为之一震,耳边的马蹄如雷声灌耳,踏得人心惶惶。
邵明龙也愣了半晌,抬头在嘈杂声中无奈低呵:“皇上?,此举不妥!”
“有何不妥?”魏绎不悦,搁了茶。
“大启与北境眼下正要交好,边境贸易皆应依照律法?而行。人质尚未送到北境,身为主君,又怎可私买马匹如此重要的赀货,坏了两国往来的规制!”
魏绎左边的眉头微挑,显得有几分憋屈:“朕是一心为了大启的军队打算,为此,宫里指不定还要省吃俭用、削减用度。邵尚书倒是反过来怪责朕,叫朕寒心。”
邵明龙:“臣不敢责怪皇上?。马必定是好马,也是军队所需,只是这马的来路不明,若是将这笔账目公之于朝堂之上?,兵部上下实?在是担不起责!”
魏绎又笑着往后躺了躺:“邵尚书多虑了,朕买的马,自有朕保你的兵部。”
邵明龙抿唇,肃面不言。
“怎么,觉得朕说了不算,燕鸿说了才?算?”魏绎半开玩笑道。
邵明龙俯身,语气很硬:“臣不敢。”
“话说回来,北境使团若是无心做这笔生意,朕也不能强买强卖吧,”魏绎幽幽一笑:“听说先前安保庆在马场上用的那些黄骠马,是从黑市散户手里?买的,凭他当时的人脉手段也只能弄到十几匹。而北境使团来邺京不到半月,便在朕眼皮子底下囤积了三?千余马匹,也不知这邺京城中,有谁会是使团的帮手?”
邵明龙一怔,眉心有汗要滴下来。
他还欲进言,魏绎便起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一笑,压低了声说:“今日皇家校场之后,天下人都将知晓北境走私马匹一事。北境人明面上与大启交好,可私底下却这般作为,实?在是居心叵测啊。邵尚书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先收了这份薄礼,然后权当是为了大启朝廷,以查抄之名?,帮忙将朕的金子都讨回来。”
邵明龙的肩部吃痛,仿佛要被魏绎摁进沙子里?去。
魏绎的手劲远比他想得要大。
他恍然蹙眉,只得俯首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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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荆璞下午一时兴起玩起了投壶,可他总投不准。
魏绎从校场回宫,见他在院中玩投壶,也不及脱下披风,便过去同他一起,“朕以为你只会坐着玩,这可是朕的拿手好戏。”
太监递给魏绎几支箭,他瞄准了便随意投,百发百中。
林荆璞索性将手藏到袖子里?,退到一旁先不玩了,拢袖问:“邵明龙收下那些马了吗?”
“收了。”魏绎投得起劲,笑着道:“朕赏他的,他不敢不收。”
林荆璞望着那只越来越满当的壶:“既如此,后日我也无须启程了。邵明龙一旦收下这三?千匹黄骠马,碍于内外情势,他必然要问责细查北境贩马一事。此事是北境理亏,阿哲布到时定会矢口否认操控马道与贩马之事,从而撇下北境使团这十几人。北境使团要在邺京布的局,可谓是不攻自破,往后想故技重施也就难了。他们与燕鸿的交易,也就此了结。”
魏绎看了他一眼:“你阿姊终究是要不过你。”
林荆璞不以为然,笑道:“此次计谋能成,我仅是次要。魏绎,你究竟是如何办到,让燕鸿向北境使团引荐申屠玉和的?”
魏绎又投中了,恣意笑了起来,一旁的太监宫婢可劲给他助兴。唯林荆璞置身事外。
魏绎一顿,准心瞄准壶口:“燕鸿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可他不懂生意上的事。”
林荆璞:“燕鸿再不懂生意经,要与北境合作,也该引荐一个更为可信的商户。申屠玉和这些年在邺京虽藏得好,生意也做得也大,可燕鸿真要派人细查,总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你如何确保?”
魏绎先不投壶了,朝他走近了几步:“你怎就知他没派人去细挖过申屠玉和的底细?”
林荆璞拧眉。
魏绎失笑:“关键,去查的人是谁。朝中虽遍布燕鸿的爪牙,可他真正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你那么聪明,该不用朕点明了吧?”
林荆璞眸子一深:“商珠是你的人。”
“这话有歧义,朕可不做负心郎。”魏绎又往他手中塞了一支箭,“怎么不玩了?”
林荆璞微垂眸子,兴致的确不高:“玩不过你,不想玩了。”
魏绎当即随手一抛,故意投偏了:“好说,朕让你啊。”
“谁要你让了?”林荆璞面上有笑,可像是在赌气。
魏绎便从后面贴住了林荆璞,顺势掐红了他的手腕,才?慢悠悠地去握住他逐渐酥麻的指节:“那朕亲自教你——”
041# 阿弟 至高无上的御披,却被魏绎当成了□□狎昵的俗物。
“瞄得?再高些, 力道不必过重了,像这般便整好。”魏绎的嗓子都温柔得?要哑了。
他?直白地盯着林荆璞的侧脸,无暇看壶。
投偏了。
林荆璞望着?那支地上的箭,手肘便去蹭魏绎胸口, 眉宇轻挑:“你?不是良师啊。”
“学生也实在笨了些。”魏绎的音色还是沙沙的, 粗粝得?要将?怀里的人给磨碎。
林荆璞的后颈不觉弥漫上一阵潮热, 他?回头去看魏绎,眼梢里含情。
魏绎被勾住了。
他?宽大的披风盖住了林荆璞大半个身子, 佯装训斥:“不想学了, 就跟朕进屋去玩。”
林荆璞手指在里头拨弄着?披风,腰间一痒,又轻声调笑:“一日日的, 你?不腻么?”
魏绎笑着?暗中使力:“朕干的是正事,哪里还顾不上腻不腻。朕身不由己啊,一想到这人心拴不住,腻了也得?往死里干啊。”
披风宽敞严实, 外人看不出里头暗藏的心机与较量。
林荆璞想笑,不禁蜷缩着?腰腹:“便宜和委屈都让你?占尽了。”
“朕卖力不讨好,当然委屈,”魏绎抱怨说:“国宾之宴上你?玩弄了百官与北境使团, 朕当时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是再迟一点来找朕,只怕郭赛的命就没了。”
林荆璞:“那日筵上那么多人盯着,不提前只会你?一声,是怕你?出岔子。竟不想你这般沉不住气。”
披风里捂热乎了,林荆璞又渗出了汗。
“瞒天过海的功夫, 朕是不及你?,”魏绎去揩他腰上的汗, 说:“连林佩鸾都以为你答应去北境,是奔着?招安贺兰洵的吧?”
“贺兰洵也是迟早要招安的。有一日压制住兵权,才能真正打击燕鸿。如今这些手段,最多只能给他?找点不痛快,伤不了他?的要害。”
林荆璞缓慢说完,回身去看魏绎时,笑意顿时敛了。
魏绎面上也不觉深沉了几许,手上更加不饶过,直往探了下去。
他?们站在这位置上,都必须思虑得?比常人深远。只有于这糜烂的喘息声中,才可以稍事放纵松懈。
魏绎与林荆璞自缔盟以来,这一路太过顺遂。若照此之势下去,有朝一日燕鸿真的败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彼此。
可他们除了禁脔之欢,还未抓住太多要害。谁也没把握偏能胜过谁。
魏绎忽然淡了欲望,不再去碰林荆璞,瞥眼见他?胸前的衣衫已被玩烂得?不能看,便脱了披风盖在他身上,裹了个严实,又低笑道:“还早着呢,时机未到,也别想太多了。”
林荆璞指尖掐紧了披风,垂眸望着?这一身金色的短绒,上面还留着?魏绎的味道,倍觉温暖舒适。
皇帝至高无上的御披,却被魏绎当成了淫|流狎昵的俗物。
“邺京要起风了。你?穿着挺合身,留着?吧。”魏绎冲他笑,替他挡住了从西边吹来一阵风。
林荆璞一滞,也笑着?应和:“求之不得?。”
片刻后,魏绎又去拾起了地上的几支箭,挨个投到了壶中:“有一事朕与你提过了,林佩鸾既是你的亲阿姊,朕卖你?一个人情?,她的生死全凭你处置。等阿哲布那边的消息一到,邵明龙将?使团那帮人处理干净,将?马道也整顿了,你?便早些做个决定吧。”
又一阵风乍起,林荆璞不禁弯腰打了个呵欠,陡然觉得?藏在御披里的温情都已烟消云散了。
俗物终究是俗物,哪值得留恋呢。林荆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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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境发下的文书不日便快马传来,阿哲布三言两语将?自己与北境撇得?一干二净,说贩马与马道走私皆是使团所为,罪不可赦,任凭大启朝廷处置。
兵部和刑部雷厉风行,一夜之间便封了与北境私下通商的数十条马道,数百人因此牵连下狱,还供出了北境在邺京洗钱的两家钱庄。大启朝廷也以此为名,开始严查举国运输的马道与官道。
申氏商行?人去楼空,掌柜与伙计早就听见了风声逃了出去,兵部的人连根头发丝都没搜到。不过魏绎那几箱私房钱,邵明龙倒是一箱不少,全给他?追了回来。
林佩鸾从头到尾不曾在贩马案中抛头露面,也是碍于她还是北境送来的人质,刑部也不对她责难用刑,只是将她们母子从驿馆移交至了一间失修的院子里软禁着?,命人严加看守。
余波眼看要过去了,林荆璞这十几日都不曾出过衍庆殿一步,只在房中下闷棋。
“主子,来信了。”郭赛推门而入,将?一卷纱布从帽檐取下,递到了林荆璞手里,道:“是伍老的。”
伍修贤知林荆璞在大启的处境微妙,若非极其重要之事,他?绝不会贸然往皇宫中传信。
林荆璞已大抵猜到了那信上内容,气息微重,还是接了过来看。
看过之后,他?又呷了一口茶,面色沉静,去关注面前的棋局。
郭赛见他?没动静,轻声询问:“主子,可要写封回信或是捎个口信带给伍老?”
林荆璞专心致志,半晌才听见郭赛的话,他?笑着?沉了一口气,答非所问:“郭赛,你?觉得?这盘棋,我是要舍黑子,还是弃白子?”
郭赛瞪着圆圆的眼睛,摇摇头道:“主子这是为难奴才。”
林荆璞拂袖不言,顿时将这盘棋都打乱了,将?棋子一个个捡回到棋笥中,便起身去披了件外衫。
郭赛忙去帮着?伺候:“外头天都要黑了,皇上也快回来了,主子这时候可是要外出?”
林荆璞无意在柜子里又摸到了那件短绒御披,顿了一顿,目色沉毅,说:“不好再拖了,我得?去下那步棋。”
……
马车一路颠簸,行?得?很急。待赶到那间院子时,天色还是全黑了。
“何人?”
林荆璞从车窗探出那把带玉坠的扇子,守卫的官兵见了,随即敛目,恭敬请他?进去。
林荆璞推门,阿达正在院子里举着风车跑。小孩子自得其乐,似乎并不觉得?这里清苦,院墙角落里正好有两枝翠竹傍着?,于秋色中愈发青翠欲滴。
林荆璞从袖中抓了一把糖,蹲下身塞到了他?的兜里。
“谢谢叔叔。”阿达认得他?,立刻用小手指着?那角落里的竹子,“竹。”
“聪明,”林荆璞笑着?揉他?的脑袋:“下次记得?喊舅舅。”
林佩鸾闻声走了出来,远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林荆璞直身,便跟着?她走了进去。
这间屋上漏下湿,里头也没一件像样的陈设。
林佩鸾将?茶仔仔细细滤了几遍,碗中只剩些没颜色的清水,才递给林荆璞:“屋里没好茶。”
林荆璞接过那碗,盯了良久,笑了声说:“这茶值千金。”
林佩鸾:“看你?不像是会说漂亮话的人。”
“故而这句是真心话。”林荆璞多年不喝过亲人泡的茶,一时喝急了,免不了呛了两声。
林佩鸾冷眼看他?,又闷哼道:“世间万物逐利,又哪来的真心。你?算计得狠,我直到现在都恍如梦中,不曾想明白过。”
林荆璞捧着那碗茶:“疲于心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林佩鸾也喝了茶,苦笑道:“我这一生都困在樊笼之中,若不攻于心计,哪来的出路。这样的绝望,你?应是明白的。若能挣得了繁重的束缚,谁又乐意玩弄人心,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呢。”
茶凉了,桌上那盘的花生也已经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