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岩不是俗人,我信得过他!”
裴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林荆璞的套,心中懊恼,起身切齿道:“……你诈我!”
林荆璞一笑?:“只是闲谈而已,裴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裴凡忿忿:“毒是我下的,你只管去跟启朝皇帝说了,将我的人头砍了便是!”
“魏绎不傻,先生矢口否认,也摆脱不了柳佑的嫌疑。”
林荆璞将不具名的笑?意藏在了扇子后头,扇柄轻轻敲打裴凡的肩膀,让他先坐下:“先生稍安勿躁,两国之间的来来往往,又岂是这一桩案子能够掰扯得清的。就算启朝有证据能证明柳佑利用先生设局,毒害考生,伪造疫病,魏绎也不好真提着一纸诉状,就到三郡去抓人。”
裴凡听了,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到了原位上,不再轻易与林荆璞搭话。
外头雨声渐大,林荆璞让曹双取了两壶酒来。
他亲自给裴凡满上了一杯,调转话锋,垂眸叹息说:“想必裴先生也当听说过一二,我当日未能回三郡执掌大权,而是到了邺京寄人篱下,并非我心中所愿,乃是局势所迫。此生虽不能完成父兄遗志了,可心底还是十分敬佩如先生这样的忠士,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想着要来见先生一面,以赎罪过。启朝已把这场疫病将错就错,眼下病势好转,民心安定,不需要人再来背负罪名,我当然要尽力助裴先生全身而退。”
裴凡怔怔接过那杯酒,失神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林荆璞先干为敬,诉苦道:“魏绎留我在邺京并未安什么好心,他是为了折磨我泄愤。可看在这次出力挽救考生病情的份上,向他讨个人情应该不难。裴先生下山后,不必回头,去京郊畹西再见一眼尊夫人,便离开邺京吧。”
裴凡微微惊恐:“二爷怎知我妻子葬在畹西墓地?”
林荆璞没有明说,裴凡当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邻里怎会好心为他筹集银钱,可没料到会是林荆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时五味错杂,闷了口酒下肚。
林荆璞又给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说信得过柳佑,可在我看来,柳佑未尝不是信任先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想到他会?让先生来行这样冒险的事。”
酒不断,话不断。裴凡不自觉便将话匣打开了:“他朋友少,我与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确深厚。”林荆璞说。
裴凡摆摆手,叹了口气:“清岩在不曾参加过大殷的科考。”
“哦?”林荆璞微怔:“他有才学,又心高气?傲,怎么不早入仕?”
“陇南刘氏是大殷贵族,刘瑰膝下有七八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各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望族之女,连百户的小族都没有,可清岩却是刘瑰在外风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歌妓。为了家族名声,刘瑰将他藏得极深,都不愿让他入族谱,又怎会让他考学入仕。”
裴凡面色凝重,道:“我与柳清岩是在结社中相识的,他的词填得很是不错。我夫人早年前?爱听曲子,常叫我买了他的词教给小丫鬟们唱,一来一去,便交好了。”
林荆璞颔首笑?道:“世?人常说当朝有‘谢诗柳词’,将柳佑的词媲美谢裳裳的诗,却不知这‘柳词’当为‘刘词’。”
裴凡说着说着便有些醉了:“柳清岩的词是作得极好,可世人不知他的文章作得更好。太子当年上疏的《均田论》与《治税策》轰动朝野上下,其实这两篇都是他的手笔,能写出这样文章的,那都是经世?之?才!”
林荆璞眉心轻挑,问:“皇兄与他还有交情?”
“何止是交情,太子于他有重恩。”
裴凡:“刘瑰不肯让清岩做官,便在礼部买通关系,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之?列删了。清岩得知后大怒,忍耐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他大哥的婚礼上闹了一出,结果刘瑰气得将他直接轰出了邺京,发往三郡中的渭郡让旁支亲戚收留。所幸太子机缘巧合下读了他的文章,赏识他的才学,在渭郡不过半年光景,又将他接了回来,可此事又不好叫刘瑰发现,于是便藏于府上养的戏班子中。”
林荆璞若有所思?:“皇兄不喜看戏,那个民间戏班子本是给母后备着的,常常出入内宫。怪不得母后曾提出想将这戏班子从太子府搬到宫里,以便后妃们观赏取乐,皇兄却始终没有答应。”
“太子是真心栽培赏识柳清岩的,他也是真心效忠太子。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裴凡惋惜一叹:“可惜当年邺京被启丰军攻破,得知太子于地宫中薨逝,他就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
105# 对症 “看看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
转眼便到了立秋。
邺京患病之?人日益减少, 魏绎近来有重开廷试的打算。反观三郡人心惶惶,谣言肆漫,内宫与军中每日都有新发病之?人,而林珙已病了半月余, 仍不见好转, 也不见病情更重, 只是一日日拖着。
御医每日会诊后,必将前往太后殿内细禀。
姜熹的凤椅摆放在锦屏帷帐内, 前来请安的吴娉婷一同坐在里头。宫人们皆蒙着厚重的面纱, 低目屏息。
御医们沾了病气,不得?入殿,跪在殿外答话。
“回太后的话, 今日皇上的肺咳之症已有所缓解,可临近傍夜时又烧了起来,下了两副药仍不见消退。臣等无能,皇上现今是喝得?下药, 却难以进?食,照此下去再拖延上几日,臣下们便是找出了对症之?药,恐怕皇上的身子空耗, 也熬不住啊。”
说话的人是梁复安,已近古稀之?年,是大殷御医所的元老,德高望重。八年前邺京被攻破,他跟同伍修贤从邺京来到三郡, 多年来都在为林荆璞打理身子,新帝登基后, 他便负责起林珙的用药。
姜熹不慌不忙,抬眸道:“梁御医要是有了主意,但说无妨。”
梁复安苍白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还是沉肩道:“太后,此次疫病先盛行于邺京,邺京病患上千人,尚能医治,想来他们是得到了良方。臣一生庸碌,全凭借年岁较长得皇上太后信任,任御医所所长一职, 可想来毕生所学医术比不得?邺京良医,实在有愧。故而臣斗胆,想请太后修书于启朝——”
姜熹听言,眼底掠过一道寒光,霍然冷笑道:“朝堂大事,岂可儿戏!皇上尚在病榻中,哀家未治你的罪,怎还有胆子来提这等霍乱朝纲的荒唐事?”
她音容平缓,可在这大殿高位的陪衬下,难免让人不寒而栗。两旁宫人齐刷刷跪下来,请求她息怒。
哪知唯独梁复安益发无畏,磕头疾呼:“臣医术不精,死有余辜!可江山社稷,也当?以皇上龙体为重!如今大殷皇嗣凋零,望太后三思呐!”
他身后的数十名御医也贴地而跪,齐声长呼:“太后三思——”
梁复安医术平平,林荆璞经他调理,身子也不见变得?有多好,可他的德行人品向来服众,御医所有他坐镇,自是拧成一股绳。
“太后三思!”
“太后三思啊!”
不多久,梁复安额前已磕出了鲜血。
姜熹没让人去扶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
直至梁复安磕不动,一头栽下,似要晕厥过去,姜熹才叹气道:“梁御医又何苦逼哀家?卿等有所不知,珙儿前年生了场大病,哀家当时带着他四处流亡,未得及时医治,不想从那次起便落下了病根子,生了病总不见好。此次病情反复,也未必全是你们的错,哀家也从未责怪御医所。要真能为珙儿好,莫说是修书,哀家跋涉千里,亲自跪到那启朝皇帝的面前求又有何?妨?怕只怕启朝皇帝没那么好心肠,何?况便是求来了药方,珙儿的身子也未必就能见好。”
“三郡疫病要是遏制不住,迟早会危及临州与允州的百姓……启朝定不会坐视不理,如若、如若此时我们肯先向他们交好,说不定就能先一步缓住情势!皇上如今危在旦夕,必得?先忍一时之气啊太后!”梁复安斜身喘气,言辞激切。
姜熹仍是蹙眉不耐。
吴娉婷见状,拈起帕子,矫作附语:“母后,梁御医说的也不无道理,面子再要紧,总归还是皇上的性命要紧呀。”
姜熹斜了她一眼:“皇上病重,哀家代掌传国玉玺,忙于前朝事宜,无暇亲自在病榻旁照看。皇后若是心系皇上安危,念着夫妻情深,便该替哀家多去看望看望皇上,怎么见你还不如柳太傅去的勤快。”
吴娉婷一时面红耳赤,小声嘀咕:“皇上这病,是见不得?人的,臣妾才……”
姜熹训完吴娉婷,心中又闷了一肚子火,摆手?道:“珙儿的身子哀家清楚,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诸位爱卿辛苦了一日,就不必再跪着了,先退下吧。”
“太后!”梁复安胸中强撑着一口气,跪着上前了两步,高声劝谏:“皇上的病拖不得?!且不说皇上是从太后腹中掉落下来的亲骨肉,大殷亡而不绝,能残喘至今日,靠的正是皇嗣!”
“皇嗣背后都是人命!”姜熹厉声而喝,面上美貌变得?刻薄起来:“并非是哀家不想救皇上,哀家比任何人都想保皇上平安无恙,可若是唯一的办法向启朝低头,坏了复国大业,那么皇嗣的命便也成了一文不值的贱命!”
谁都没料到梁复安这口气长得很?,竟撑得?他笔直站了起来,朝着姜熹步履趔趄,振臂痛骂:“复国复国,戕害皇叔,围杀忠臣,如今又枉顾帝命,你复的又是哪国!?”
“放肆!”
惊雷忽鸣,瓢泼大雨都洗刷不干净这样黑的夜。
吴娉婷胆小,无端被当?前的气势吓了一道,慌乱站了起来,望着姜熹头上摇晃凌厉的金步摇,又匆忙跪下:“母后、母后息怒……”
雨声陡然大了。这头,林珙在病榻上屏退了留在侍奉的两个宫人,单独召见柳佑。
柳佑摘下秋氅,望见林珙的病容,还是忘了行礼,眉心先深蹙了起来:“皇上为何不吃臣给的药?”
林珙费力眨眼,用软糯的声音掩盖病气:“吃了。”
柳佑知他在撒谎,盯着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眸,笑着说:“臣给的可是对症之?药,要是吃了,怎还会起不来床?”
林珙没有答他的话,反问道:“御医们都没办法治这个病,还想求母后去跟启朝讨要方子,柳太傅怎么会有对症之?药?”
柳佑微微讶异,顿时明白了什么,对他七分哄三分唬:“邺京的疫病,本来是臣的手?笔,可惜败了,当?今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疫病,只有以假乱真的毒药。所以,这毒药是皇上自己服下的,是不是?”
林珙难为情地瘪着嘴,半张脸藏进了被褥里。
柳佑挽袖,又说:“三郡气候湿润,自古播种的都是晚稻。前些?日子,臣还愁洪水淹坏了去年粮仓里存的种?子,农户们无粮可种,可没想到昨日便得?报输粮史运送来了二十车,账目上说是跟滁州几家富商低价买的。可滁州哪来的富商,又有谁能这么大胆子?”
“还有,臣前几日总也想不明白,谁能瞒天过海,将病气传给皇上。臣私下将内宫可疑之?人都审查了一遍,没有半点眉目,也曾无意想过皇上染病,最能捞到好处的是魏绎,结果转头这二十车种子便及时运来了,太过凑巧。”
说着,他缓慢扯下林珙的被子,皱着眉头,耐着性子柔声询问:“可否告诉臣,是谁教皇上这么做的?”
林珙望着他,没再藏掖,支吾说:“主意是魏绎出的,决定是朕自己做的……”
“也该是魏绎的主意,哪怕换做是林荆璞,都出不了这么阴损的招。”
柳佑心头涌上一股气:“魏绎心狠手?辣,皇上就不怕被他圈进?套里,那些种?子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比起当下三郡的危机,俨然是得不偿失。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皇上也该先跟臣商议才是,怎可轻信敌人!”
林珙平日里便经不住柳佑的半句责备,要将样样功课做得?最好,这会儿眼眶红了一圈,泪水打转不止:“朕怕与柳太傅说了,你不会答应……”
“自是不能答应!皇上看如今的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柳佑斥责声止不住大了。
林珙到底还是憋不住,刹那间,眼泪簌簌满面。
柳佑见状一怔,懊悔一时忘了君臣之间尊卑分寸,竟把皇帝给弄哭了。他素日在外头最懂钻营投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林珙,哄一个孩子。
林珙委屈难忍,又一把扑进?了柳佑怀里,呜呜大哭:“朕做错了,朕错了,太傅莫气了……朕那时会答应魏绎,是因为、因为他还替我出了别的主意……”
柳佑身子微僵,半晌,才问:“魏绎还跟皇上说了什么?”
大雨骤然停歇,此时殿外传来太监与宫女惊呼声。
柳佑听见异样,下意识地护住林珙身躯,安抚他两句后,先快步走了出去:“发生何?事,竟敢惊扰皇上休息?”
宫人们在夜色中乱成一团。
路过的一名侍卫匆忙一拜:“回柳大人,是梁御医,他方才在太后宫旁的河道中投水自尽了!”
106# 母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复安这纵身一?跃, 激起的水花不止溅到了太后宫。
果不其然,是夜梁复安诸人在太后宫内与姜熹争执,翌日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太后执意不肯救幼帝,因此还逼死了忠心?耿耿的御医元老。
朝野内外的矛头, 一?时都指向了他们的当朝太后。
旧臣们心?中都明白, 姜熹早不是当年娴雅淑德的太子妃。从她半年前带着林珙到三郡掌权时, 不少人便对林荆璞与伍修贤投启一事?存疑,后她以幼帝之?母干涉朝政, 崇武轻文, 暗中削减各部文臣行谏问责之?权,又因与吴祝的私情?屡屡遭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