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荆璞迎上他炙热的瞳,若无其事地在他大腿下抽出一张还未及送下山的奏报:“每日都?有?两封像这样的奏报送进宫里,何曾耽误过正事,邺京的病情眼看?就快熬出头?了。你如今还来督查,是不放心我办事,还是信不过我人?品?”
魏绎笑而不语,良久,他才摘下草帽,挡住林荆璞的半张脸,凑到那人?的耳边低声答:“深宫寂寞,朕只是想来见见你。”
林荆璞一笑,从容推开帽檐,将魏绎也推远了些:“原以为是你这几日忙着对付三郡,才疏忽了别的事。”
三郡的事,魏绎没跟林荆璞商量过,如今听他提起,不觉有?些心虚,又故作?轻松道:“南殷让上千学子染病,误了邺京科考,还有?人?因此无辜丧命,他们该自食其果。”
“柳佑手段阴狠,且胆子够大,这堆烂摊子踢给他处置,是理?所应当的。”林荆璞说:“可你没有?跟百姓坦白实情,将错就错,把下毒之?事当成疫病,是有?别的私心吧?”
三十年的凉州鼠疫足足蔓延了三年,死者不计其数,整个凉州犹如人?间炼狱。当年,便有?人?批判是大殷朝廷无能?,致使这场疫病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可同样是鼠疫,魏绎只用?了半个月,便控制住了城中蔓延的速度,让死伤之?数降到最低——这无疑是让天下臣民于他的朝廷刮目相看?的好机会。
启朝没有?百年基业,维系朝廷的枭臣又已死去,以魏绎眼前的处境,他要让朝臣齐心抵御外敌,光靠帝王心计还远不够,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实绩,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
光复科举的本意也是如此。
恰恰是因为柳佑下毒陷害,反而有?了一个比科举更为切实的机会摆在眼前,魏绎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刃而解!
心思全被林荆璞看?穿了,魏绎眉间隐有?愧色:“你觉得朕这样做不对。”
“是不大对,”林荆璞说:“可我想过了,我若是你,大抵也会如此做。”
魏绎一愣,又听林荆璞道:“只要能?让世?间恢复安定,真相与清白有?时不值一提。史书底下埋得多是鲜为人?知的白骨,而那些站在书上的英雄,又有?谁是一尘不染的。他们的好与坏、善与恶,往往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朕未经与你商量,擅自妄动了你殷朝仅存的基业,”魏绎望向他,“你难道不恼吗?”
“照这么?说,他们逼死了亚父,我更该恼。”林荆璞喉间发笑,将心思都?藏在了斑驳的树影里,抬头?说:“你救的是百姓,惩的是始作?俑者,又有?什么?错。我左右不过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将毒下到林珙一人?身上的?”
魏绎沉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没有?急着答话。
他伸出手,轻轻揉搓起林荆璞的发,又瞥见了他脖子上的红肿小包,便回过神来,忙从腰间拿出一盒清凉膏,用?指尖蘸了,来回抹在那一处打圈。
他力道正好,恰如其分地缓解了林荆璞的燃眉之?急,颈上阵阵清凉,倒衬得脖颈之?下的位置燥热起来。
魏绎将话锋转开,语气益发柔和:“树下蚊虫多,你皮肉嫩,最招这些东西,怎么?不进屋去。”
林荆璞轻笑一声:“晚些再回。屋里闷热,我耐不住,这儿至少有?风。”
“你住得不舒服,不早些告诉朕。朕明早便让人?运一车冰上来。”
林荆璞:“山路不好走?,这几日进出运送草药与物资的车辆,便已经不够了,再要运冰上山就是白白添堵。寺里都?是清修的出家人?,高僧们讲的是清心静气,若只因我住到这便坏了规矩,说不过去。何况,你都?对外称这是场疫病,救治疫病如同前线打仗,是得讲究‘军纪’的,主帅今日因私欲得了冰块,其他官员过两日难免会将酒肉带上来,风气便不好带了。”
魏绎颔首,又往抹了清凉膏的地方吹了吹,指尖一顿:“可还痒么??”
林荆璞身子不由颤了一下,举起扇沿,若有?若无地轻划魏绎脖颈相同的位置,鼻尖倒抽一口气:“本来也没这么?痒。”
魏绎心中一动,用?手勾住了他的下巴,笑着逼问:“告诉朕实话,你是痒还是寂寞?”
林荆璞没留情面,调侃道:“魏绎,你是只毒蚊子。”
天全暗了,这附近没有?灯盏,其他人?都?在屋里忙碌着。
清风徐来,寺庙钟楼在这样沉寂的黑夜中愈发肃穆,反而让有?心造次的歹徒起了绮思,几番撩拨之?下,连知书达理?的人?也不禁露出本性,想玩弄一场风花雪月。
两人?尽情吻着。
汗液相融,胸膛相抵,林荆璞毫无防备的从藤椅上翻了下来,跌入了魏绎有?力的臂弯里。
草丛也是香软无比的,花坛下的窸窣声不会让人?留意到。
林荆璞没有?推却,只要没有?脚步声靠近,他就可以无所忌惮地享受。
可魏绎似乎就是想让人?听到这儿的动静,大掌紧紧贴合林荆璞肩胛骨,将粗重的爱语恶狠狠地灌入他的耳中:“阿璞,我命没了。”
103# 幼帝 “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承恩寺的?这一排厢房, 本是给?外来和尚诵经坐禅时住的?,这几日才临时腾给?了官员住。
床榻不够宽敞,睡两个人便挤了。
曹问青至后半夜才到。
林荆璞体面地藏起耳后未消的?轻浮,放下?帷幔, 和衣起身去给?曹问青沏茶。
曹问青知道这屋里还有别的?人, 刻意没往那边看, 双手接过茶水,只说正事:“二?爷, 老臣仔细搜查了近段时日出入过四方馆的?人, 虽人多手杂,所?幸还是查到了点?头绪。允州裴凡,不知二?爷可否听说过这个人?”
“裴凡?”林荆璞眉间微动:“听过这个名字, 但不清楚为人生?平。”
“这裴凡是在邺京文坛混迹了十多年的?文士,早些年前在允州的?家?底颇丰,大殷南迁后,他便刊刻了不少文集诗集, 立意都逃不开追思?殷太子、光复前朝诸类。”
曹问青抿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委托书局制版印书的?费用本就高昂,官府和富商才出得起书。奈何裴凡的?文采平庸,这等?立意的?诗集又难以在邺京有销路, 以至于他这些年来穷困潦倒,据说连不久前发妻病死,还是靠邻里周济才安葬的?。如今他也只能沿街贩卖字画,或给?船舫上歌女们填词为营生?。”
两人忽都沉默了片刻。
同裴凡这样的?人,不顾家?业、抛弃妻儿, 无非是为了复国执念。
林荆璞与曹问青也本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放弃复国, 应被裴凡在心底憎恶与仇恨着。
他面不改色,提壶给?曹问青添了些茶水,淡淡地问:“裴凡是如何得进的?四方馆?”
“此?次赴京科考的?有几名考生?,与裴凡是多年旧识,四方馆论学不分官位高低,只需熟人跟里头打个照面,便可将他带进去。裴凡在四方馆中行事低调,又从不与人辩学争论,因此?也一直未引起馆中其他人的?注意。经臣盘问之后,他对在香炉中下?毒、搅乱科考之事供认不讳,可他一口咬定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并非受人指使,可毒药中有几味昂贵的?药材,分明不是一个他裴凡所?能支付起的?。”
茶水溢了些出来。
林荆璞放下?茶壶拢袖子,声线冰冷:“人如今在哪?”
曹问青:“已?关押在山下?的?马车内,曹双与曹贵派人盯着他。”
林荆璞起身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朦胧的?黑月,看不清面色:“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置裴凡为好?”
曹问青的?胡渣在月色下?蒙了层霜:“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老臣以为,唯有依照律法?行事,最不失公允。”
是夜还长,曹问青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先行下?山了。
林荆璞朝床榻走近了几步,魏绎便一把掀开床幔,将他从上面抱了进去。
林荆璞后背并没有挨着墙,一只大掌抵着他的?腰,烫得他汗流浃背。
他平日举止矜贵,可唯独睡觉的?姿势不好,喜欢将身子缩在床角里头。
但只要同魏绎一起,他就不会让林荆璞的?身子碰到床沿。
魏绎的?鼻尖蹭着林荆璞的?额头:“方才还没给?你弄干净——”
林荆璞发痒而笑:“不速之客是你,我没有因你晾他的?道理。我与曹将军早有约在先,他早晨便让人来传话,说下?毒之人查到了眉目。”
魏绎面色微深:“这事你不必再沾手,交给?朕来办。”
他思?虑得比林荆璞还多。裴凡的?身份特殊,林荆璞但凡是要插手去处置审查这个人,需要顾忌的?不光是这桩案子。况且真如曹问青所?说,按照律法?去审办,可林荆璞是得依照启朝律法?,还是殷朝律法??
唯有自?己出手解决,棘手的?肉刺才不会扎到林荆璞的?掌根。
林荆璞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个人,我想亲审。”
魏绎犹豫:“他不会卖你情面,倒不如让他咬朕,左右不过一只疯狗。”
“疯狗多是丧家?之犬,这条栓狗的?绳我至少还摸过。”林荆璞语气很淡:“裴凡十年来清贫守志,人虽执拗,可也只是写诗出书,不至于要人性命。柳佑能操纵他办这样的?事,光靠金银打动不了,说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两人对视,如炬与似水的?光芒交错,最后都化作了一滩糜烂的?情愫。
魏绎成了总是服软的?那个。
林荆璞已?有些累了,趴着身子便睡了过去,薄薄的?衣衫里空空荡荡。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减魏绎还在替他清理。
林荆璞声音又低又倦,悄悄把上他的?腰腹:“明儿一早不回去上朝么??”
魏绎俯身一笑,往外丢了帕子:“正是因为一早要上朝,从承恩寺回宫得半个多时辰,早晨等?不及你醒来,朕便得走了。”
林荆璞觉得他这番言论像个孩子般幼稚可笑,却也弯着眉眼?,迎合着与他又亲了一番。
难分难舍,倒叫他不困了。
两人隔着被褥窃窃私语,熬着不睡,仿佛这夜色永不会消退,他们永不会分离。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对林珙下?的?手。”
魏绎咬耳调笑:“这天下?还有你林二?爷猜不出的?计谋么??”
林荆璞笑了笑:“若是我来做,费点?手段与时间,也总能做成。南殷朝廷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幼帝、毒后、权臣全系在一艘飘摇欲坠的?大船上,他们如今承受的?,不比亡国时更少。你见缝插针,早早安排人手进去凿开这船的?缝隙,还能安插一个如此?可信可靠之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大殷诸臣在三?郡躲避了多年,他们这帮人的?防备心如同千年乌龟的?外壳,里头藏的?都是谨慎至极的?心思?。
魏绎要在三?郡布局安插人手,比在邺京要难上不少。至少林荆璞自?认为做不到。
林荆璞继续发问:“我更不明白,你既然都可以到了对他下?毒的?这一步,为何不把剂量翻几倍,直接将他毒死,一了百了?”
魏绎恣意一笑:“朕要是真毒死他,三?郡那帮人六神无主,到时又要请你回去当皇帝与朕作对怎么?办?”
林荆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正经得问:“魏绎,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魏绎缓缓沉了一口气,面上仍是笑着的?:“朕要是真有能耐在三?郡安插底细,首先得把柳佑杀了,而不是林珙。那碗毒,其实?是林珙自?己喝的?,他当然不会给?自?己喝下?致死的?量。”
林荆璞一惊:“你竟跟林珙做了交易?可他凭什么?会与你……”
“就凭朕经历过与他一样的?事。那样的?环境之下?,你坐得再高,目光都不会长远,比起外患,手中的?权利比什么?都重要。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林荆璞眉头愈紧,仍觉得有哪处说不通:“这怕是还不足够,他可有跟你提什么?条件?”
“去年水灾在南边泛滥,五月播种?中稻的?种?子不足,他张口便跟朕要了二?十车。”
魏绎无奈笑了一声,又说:“朕总觉得,林珙压根不像个九岁的?孩子,他若是再早个十年出生?,没准还真的?会是下?一个林鸣璋。”
104# 佳话 “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魏绎赶早动身回宫, 不多久,林荆璞也起了。
曹双驾着马车到了承恩寺后门的竹林中。
林荆璞没拿伞,迎着檐下的细雨,穿过无?人小径, 上了那辆马车。
裴凡蜷在车内, 似乎一夜未睡。他面部消瘦得仿佛画中的骷髅骨, 眼珠子深陷下去,宛如一口死去的枯井, 深不见底又干涸无?趣。
他一眼便认出了林荆璞, 双耳不禁一红一紧,但很快又松懈下来:“草民卑贱之人,怎敢劳烦二爷挂齿?”
林荆璞面如芙蓉, 鬓上还沾着半湿不干的雨珠。他让曹双先给裴凡松绑,稳稳地在裴凡对面坐下:“裴先生是个志士,我未能早些得识先生,实属遗憾。”
裴凡苦笑了一会?儿, 笑?声钝而冷,又道:“实不相瞒,草民多年来常常噩梦困顿,唯一欣慰的便是能梦见自己在长明殿中得二爷召见, 高谈时政、施展抱负。如今也算是圆了夙愿,只可惜未赶上好时候,二爷既已弃殷向启,不知是草民有生之?幸,还是不幸啊。”
林荆璞捏着扇柄, 淡淡一笑?:“其实我曾与裴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先生与几个书生在船舫上争执扔书, 呼天抢地之语,的确发人深省。可这不该是你下毒戕害同仁的道理。”
裴凡一顿,嗓子止不住地低沉:“他们仕异朝、侍启帝,并非是我同?仁!”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显得愈发沉静:“士族以满腹经纶之学深于黎民百姓当中,历朝历代都最为清醒,也最为固执。我知晓裴先生坚守本心,贫贱不移。只是南殷朝廷当下的局面并不见好,姜太后与吴氏专权,新帝孱弱,朝廷重武功而轻文治,将赌注都押在了军队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战胜启军攻入邺京,早晚是空耗基业,光凭他柳佑一人又能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