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倾斜进来,打在泥坑中,泥点不偏不倚打在林荆璞的鞋面上。
他皱眉的动作没人瞧见,弯腰拿扇子的一端从容掸去了鞋面上的泥点:“这么说,御医不在寺中。”
“这也是没办法,兵部孙大人与礼部乔大人家中都有人染了病,还?有——”
林荆璞面容寡淡,那人瞅了他一眼,便没敢往下再?说。
林荆璞理了理衣摆,语气仍是平和:“若我上次没记错,你们皇上派御医出宫医治,是为了救治承恩寺的病患,查清此次疫病的根源,止疫消灾。私请御医到官宦家中治病,这可是欺君僭越的死罪,你们,都是同谋。”
正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都太温和了,仿佛生死都是在拿捏他掌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没给人难堪,又?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几人胆寒,前后跪了下来,可林荆璞的态度又让他们觉得尚有余地,于是一人声音发颤道:“林二爷,疫病发作时,最缺的必然是看病的大夫,这两日城中诊金都翻了十倍,经验老道的御医也就那么几位……这、这人命也分贵贱啊!”
林荆璞轻笑,用扇子拍了拍那官员的脸,将泥点全揩在了他的面颊上:“大人一心为国,比我更懂轻重缓急,说来城中权贵的命是要比这帮穷学生值钱。可地府里头不分贵贱,孤魂野鬼,阎王管你是疫病死的,还?是由刽子手送上路的,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官员哆嗦,俯身跪了下来:“下官……下官知罪!求皇上、求二爷饶恕!下官们吸取教训,必定依律办事!”
林荆璞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光凭这几个药监怎么顾得过来,御医不到,山道还?被大树封死了,人手暂时也不?够,所以还得先劳烦几位大人亲自出马。”
“是、是!下官这就让他们把山道解封了,派人严加把守即可!”
说着,林荆璞举扇仰面,觉得刺目:“先把这棚拆了吧。”
……
林荆璞回到宫里,已是深夜,里外洗干净了身子,熏过香换了衣裳才到殿里。
“谁给你添堵了?”魏绎在榻上没睡:“承恩寺也不?算远,怎的去了一整天。”
林荆璞披散着湿漉的发,还?坐在偏厅梳头拆冠,轻哼道:“你明知故问。”
“礼部的风气比户部好不?到哪去,孙怀兴带的那帮人油滑狡黠,架子摆的比朕还?高,所以科考势在必行,有机会便换了他们,给他们点下马威。”
魏绎见他不?上来,便赤脚下了床,走到他的身后,问:“小大人,可查到了什么端倪?”
林荆璞刻意不与他亲近,将情愫都藏在了疲惫微红的眼睛,眯眼笑着说:“今日光顾着整治你手下的那帮人,还?来不及查别的。不?过,承恩寺是座大庙,原先就有五百僧人,可这次六百八十四名病患中,皆是考生,你说奇怪不奇怪。”
魏绎蹙眉:“你是怀疑,这不?是疫病?”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短章,先恢复下手感。搬家终于搬得差不多了,恢复至少隔日更的更新频率,希望大家监督~
098# 百岁 “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也不好以偏概全?。”
殿内闷热, 林荆璞单手解了一枚扣子,半截锁骨在红烛旁烤得恰到好处:“其余几间?皇寺也有染病之人,就不光是考生了,坊间?也有零散的病人, 甚至还有你朝中?的要员。加上这些日子, 邺京的病人较之前一日都在增多, 与御医所言并无太?大出入,的确像是疫病在作祟。”
魏绎目不转睛地看他, 又先分了神, 视线稍稍往下,说道:“医术朕是不懂,可邺京近年来没有灾荒与流民, 这会儿也不是易发疫疾的季节,这病却无故在科考前肆虐得如此厉害,又直冲着考生来。朕不是什么好人,揣度别人也多是不怀好意的。”
他话?锋一顿, 压低了声线:“朕疑心,会不会是有人用了毒。”
林荆璞抬眸一顿。
他与魏绎的心思早不谋而合,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他还没有轻易松口罢了。
今日在承恩寺, 明面?上他是替魏绎在督查整顿寺中?官员的作风,四处查巡,没有一点得闲的功夫,可早已悄悄命人暗中?取调了承恩寺的饮水、食物,乃至考生房内所余下的香料灰烬, 都一并让曹游带了回去察验,看看是否有猫腻。
如果说真有人要搅浑启朝的科考, 那多半会是三郡的主意。
如今南殷新帝年幼,牝鸡司晨,朝廷为姜熹与吴祝所把持。启朝在创举招揽天下英才?之时?,他们却只招考武生,柳佑必然不会同意。他无法劝说姜熹为文士开科设考,难免另辟蹊径,这样的阴招损招的确像是柳佑的做派。
魏绎一时?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可他似已对此事下了定?论。
再厉害的毒,只要不是疫病就都好办。如今他不是孤身一人,便是火烧眉毛,魏绎都稳得住。
“不早了,我去偏殿睡。”
“偏殿哪有这儿凉快,明日后?日你都还有的忙,许是没空回宫睡软塌,今夜还是先别折腾了。”魏绎道。
林荆璞有气无力地笑?着:“两个人睡太?过闹腾。明日得赶早起,有好多地方要跑。”
魏绎把鞋蹬了一半:“知道你累,朕今晚不闹腾。”
林荆璞还是不领情:“我不大舒服,还是自己去睡。”
他从来善于伪装面?目,在外忙碌了一日,本来他从头到脚都是发沉的,浑噩不堪,全?靠脑后?的一根紧弦绷着。
魏绎眉间?顿时?深拧,林荆璞又肯不让他触碰。
于是魏绎心中?更急:“哪不舒服?朕把御医叫回来。”
魏绎体格健硕,往往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次小病。宫里头没有别的主子要照料,得知考生的病情紧急,魏绎当时?没多想?,便下令将宫里的御医倾巢出动。
“民间?懂这疫病的大夫不多,”林荆璞说:何况我早上才?跟他们下了禁令,无论权贵达官,当以发病者多之地为重,皆不可在此时?私调御医。我身子没有大碍,你不必拆我的台。”
魏绎望着那双湿漉通红的眸子,僵持了片刻,还是强行扯过了他的手腕。
他读得懂他的忧心,叹息声都成了温柔呢喃,安慰道:“阿璞,不要多想?,你身子本就柔弱,在林子里一吹风,容易得风寒。朕今晚捂着你睡,出了通汗,明早起来就能好,到时?你又能去外头逞能威风。”
“就怕不是风寒。”林荆璞不深不浅地说了这么一句,藏着不具名的顾忌与担忧。
魏绎用拇指掐摸着林荆璞的面?颊,挑开了他的伪装,半开玩笑?道:“这样岂不是正好,朕今晚与你待在一块,要是明日早朝朕还是生龙活虎,便说明这病压根传不了人,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荆璞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你胆子忒大。”
“朕胆子哪有你大。你是没见过我如坐针毡的样子,不信你问问韦进喜,你不在,朕早上出恭得有十来趟。”
林荆璞无奈轻嗤,眉头已渐渐舒展开了,将不安悄无声息地暴露在魏绎面?前。
魏绎凝望着他,沉了一口气道:“不管是查真相还是耍阴谋,哪次不是七分赌注,三分算计,十分的凶险,有些人殚精竭虑,一开始握着十成的胜算,可还是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但?你与我都挺了过来,能活到如今,这是老天命里注定?要我们赢。我们还会一路赢下去,所以阿璞,不要害怕。”
他眼中?闪烁,不禁闭上了眼眸,佝背用大掌把住了林荆璞的腰。
不知是不是林荆璞累到意识昏沉,连这样的轻吻他都有些承不住,只好局促又缠人地抓着黄袍领口,恃宠而骄抵在他的怀里。
理智愈是被残酷催逼的现实?激起,回荡在耳边,他们便越能品尝这欲拒还迎的快感?。
浓烈的爱意在泼墨般的夜色里横行霸道,要将彼此的魂魄都吞噬殆尽。
深不见底,他们都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还要陷得更深。
他们原都不是任由感?情支配的人,隔着国恨家仇,如今能化敌为友站在一处,说不上有几分是情投意合,可一定?有命运捉弄的侥幸。可有人借着这场侥幸,要托付他的全?心全?意。
说好的不闹腾,不多久,魏绎喘着粗气,也适可而止了。
林荆璞再看时?,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红绳,编得七七八八的,线头还有些糙,打的是个死结。
“这是什么?”
魏绎微醉的眉目恣意,望着那根红绳道:“这叫百岁缕,用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的话?说,金银衬人贵气,这玩意能保人平安。阿璞,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099# 毒物 见字如晤。
晨雾如纱, 天还未亮,林荆璞便动身出了宫。
昨日夜里,承恩寺有两名考生没熬住,接连病死了。
除此之外, 用以接纳考生所用的寒香寺、北林寺、国清寺的厢房中都新添了不少病患, 连散居于客栈酒肆的考生都不能幸免, 情?势每况愈下。
风鸣鹤唳,邺京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闭户不出。往日兴闹非凡的南市除了巡逻的卫兵, 几乎寥寥无人。
日不暇给,诸多事务堆积在了一块,官员们杵在一块各执己见, 又?理不出个头绪。林荆璞调度左右,从早一直忙到傍夜,才勉强喝上一口热茶。
御医所的药监长施禄又?趁着他歇息间隙,前?来复命:“林二爷, 下官去查过了,承恩寺的饮水粮食都没什么异样。朝中都知道,皇上办这?场春闱不容易,是废了大力气的, 谁敢怠慢读书人?承恩寺把最好的厢房供着这?帮学生,给他们吃的喝的自然都是最干净的。”
“考生房内的香料,还有他们所接触过的纸页、墨水、衣物,可都一一验过?”林荆璞又?问。
“病从口入。真要下毒,也该是往吃食里下, 谁会?有心思捯饬这?些细枝末节。”
施禄略有不屑,觉得?他这?想法是不分轻重缓急, 话?里有几分教?唆的意味:“几位御医都说了这?是疫病,如今这?一座寺庙里就有近千的病人等着药喝,药罐子都不够用的,更别说人手了。要真等将承恩寺的里里外外都查个干净,这?就成了座死庙了!”
“只怕药不对症,更耽误人命。”林荆璞并无愠色,又?抿了一口茶水:“既没有毒物,那也得?给百姓一个说法。依施大人所见,这?场疫病多半是从哪来的?”
施禄顿了顿,又?大声道:“最先得?病的考生,就是那个叫梅志业的,多半是他来邺京前?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钻过,染了病才传给了其他人。要这?病到时真控制不住,民愤难平,还能有什么办法嘛?总得拿这个最先得?病的人开刀子!”
林荆璞沉默须臾,似笑非笑。
施禄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在林荆璞面前站久了,底气也不知不觉泄了大半。他不禁重新思索起这?番话来,总觉着方才有几个字眼失于妥当。
茶还冒着白烟,林荆璞就听到曹游的通传声,一凛,随手便将茶杯搁置到了案几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曹问青披着黑色斗篷,踩着泥泞已夜行上山。
“二爷。”曹问青惯例在门外朝他行礼。
林荆璞亲自接过了他卸下的斗篷,淡淡说:“如今是救火追亡,迫在眉睫。曹将军不必多礼,有什么消息,长话短说便是。”
曹问青躬身应道,开门见山:“承恩寺里头应是没有毒物的。”
“方才施大人回话?,他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客气地看了眼施禄。
施禄不得?已先退到了一旁,有所疑心,余光悄悄打量曹问青。
曹问青又?继续道:“二爷昨日让曹游带回去的其中几样东西,老臣找人一一察验了仔细,奈何连毒物的残滓都没寻到影。”
曹问青手下有数名行医的高手,都是多年跟随曹家军南征北伐的军医。沙场上的阳谋阴谋层出不穷,他们见惯了各种杀戮残暴的毒物,比起新朝那些专为达官贵人诊治的御医,见识要更广,当中不少人还曾去凉州帮忙治过三十年前的鼠疫,经验老到。
林荆璞站着没动,凝望着对面屋檐上的一连串夜雨,蓦的淡笑:“若只是如此,曹将军的鞋哪值得沾泥呢?”
曹问青鞋上的泥还没干,他掸了掸裤腿,也沉吟一笑:“依照二爷的意思,让曹双跑了趟四方馆。果不其然,馆中东阁的香炉里还有余下一点香烬,清扫不及,这?里头就大有古怪了。询问过四方馆的跑堂,最早得病的梅志业那一批住承恩寺的人,八日前便是在这间屋子里论政。如此可见,是有人借机往香炉中下毒。”
施禄一怔,踌躇了片刻,问:“这?病是在承恩寺先发?的,如何又?扯到了四方馆那头?”
曹问青侧身:“得?病的九成为考生,四方馆又?是天下学子们论证读书之地,不好不查。”
“可、可此乃鼠疫之症啊——”
曹问青不能苟同,掷地有声:“鼠疫之症的确与这?些考生的病症相似,可三十年前的凉州鼠疫,起兴于凉州大旱之后。既是鼠疫,是因鼠虫暴肆而发?,多生于流乱饥荒之地才是。这?几间皇寺,整日有僧人熏香洒扫,这?帮读书人又?多是爱干净的,万万不该生出这种病来。科考在即,哪怕是这两日疫病要紧,四方馆每日还有学子进出,有心之人只需分次控制香炉的用量,自可以造出同疫病一样的效果,蛊惑朝野上下,停办科考,绰绰有余。”
施禄仍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用几味药性相冲的常见草药调配出让人发热作呕不止的慢性毒|药,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此一来,毒素是极难查出的。
曹问青又?朝着林荆璞一拜:“二爷,只是这一月来,四方馆内人多手杂,想要查清下毒之人,还需费上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