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重来,皇上至少至少会把那一暗格的食物换个更稳妥的地方藏。
又或者,别去吼那一嗓子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再不济,哪怕被罚站时少腆着脸雄辩两句也好啊?
以上种种,他一样都没做到。
后果很严重。
适才一个时辰里,岚王亲自教导他“大夏梧桐军复健术”,片刻不歇。
那复健术是专供战场中受伤士兵在伤愈能起床后用的。若能每天勤修此术,有助强健体魄更早恢复健康。
于是乎。
镇远大将军出身、南征北战过的岚王,强迫皇帝举琉璃瓦深蹲、把皇帝摁床上抬腿、扭腰,拽胳膊拽腿拉伸,就这么生生练了一个时辰!
宴语凉一套动作累得半死,起初只顾着气喘吁吁也没劲儿多想。
直到洗完了,岚王抱着他回寝殿,终于看见小侍女小侍从们深深怜爱的眼神!
宴语凉:“……”
宴语凉:“………………”
等一下。
朕适才在浴室里,都嗷嗷鬼叫了些什么?
在下人眼里,那究竟是一国之君撸砖锻炼累成那狗样,还是一国之君以色侍岚王被|干了个惨???
不慌!或许还能补救一下。
宴语凉:“青卿,放朕下来。”
岚王:“不。”
宴语凉:“………………”
岚王:“腰还疼不疼?明日我们继续。”
小侍女默默低头跟着,同情得都快垂泪了。
锦裕帝风评被害!!!!
回龙床趴着,宴语凉心想哪怕是为了列祖列宗的清誉他也要澄清一番。
小侍女闻樱过来,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朕,并不曾……”
你可千万别出去跟你的小姐妹们胡说,到时候整个皇宫女眷全道朕被岚王酱酱酿酿,朕岂不真成了小话本上面那个狗皇帝?
闻樱含泪打断他:“呜呜呜陛下,擦一下这个润唇油吧,陛下的嘴都被亲肿了。”
宴语凉当场脑梗。
朕!这不是“被”亲肿的,是朕主动临幸美人!
话说你那是什么笃定朕被人占了便宜的同情眼神?
还有,岚王的薄唇为什么就没有肿???
……
皇帝清誉,随风而逝。
岚王却似乎心情不错。
就连在茶榻悠悠批个奏折,脸色都比平日好看许多。
也不冷着脸把狗屁不通的奏折摔地上了,甚至还能露出一抹轻飘飘的嘲讽。
宴语凉磨蹭了一会,下床。
朕,丢了面子。不能再丢里子。
宴语凉在茶榻对面坐下,换了几个姿势才勉强找到一个大腿根儿不疼的坐姿。咬牙拿了一本奏章就跟岚王相对着批起来。
岚王:“不疼了?”
宴语凉:“朕,身残志坚!”
楚微宫盛景,摄政王与傀儡皇帝面对批奏章。
黄昏时批完了,宴语凉:“嚯,朕比爱卿还多批了不少!”
岚王不语,只从宴语凉那堆折子中掀出来两片夹在其中垫着的琉璃瓦。
岚王觑他:“有趣?”
“青卿嘴上说朕无趣,却还不是笑了。”
岚王脸一黑,不理他,扯被拽住的袖子。
但狗皇帝哪有那么好打发?手指一勾一勾爬上来,攀上他的指尖酥酥麻麻。
“青卿,之前确实是朕不对。”
“不该那般不光明磊落,是朕错了。”
“咳,那既然错了,朕便光明正大再跟青卿提一回。青卿,《起居注》就拿给朕看看呗?朕就看一眼,看完便完璧归赵。”
“青卿……”
“朕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可青卿也替朕想想。”
“朕什么都不记得了,自是深感不安。”
“自打醒来,一直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自处。”
岚王:“……”
岚王:“宴昭,你又演。”
宴语凉深感敬佩!!!
这人,真不愧是能把朕给金屋藏帝的男人。朕肚子里的蛔虫有几根都被他摸透了一样!
但他努力稳住表情,继续真诚:“没演。”
岚王不说话,一双浅眸审视着他。
皇帝:“青卿,朕这次真的没说谎。”
“青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笑一笑,其实青卿笑起来很好看的,别总那么严肃。”
“青卿……”
“青卿总说朕只记得旁人,不记得你,其实,
朕还是记得一些青卿的事情的。”
“比如,青卿喜欢唐鹤子的画,喜欢吃又甜又糯的糕点,还有……”
寝宫一片安静。
岚王脸上虽冰冷一片,却是认真在听,眼中浮光微动。
“……”宴语凉一下来劲了。
他虽本是存着讨好的心,想跟岚王说些好听的软磨硬泡。可此刻不却同了!
岚王眼里的浮光是真的很美,让人心醉。
弄得昏君一时再不想别的,只想要说出点什么东西博岚王一笑。
“青卿,朕还记得……”
乐极生悲。
宴语凉想得拼命,轰然迎来一阵剧烈刺骨的头痛。
“呜——”
他闷哼一声,眼眶火烧一样,一头栽进岚王怀里。
岚王:“阿昭!”
“阿昭你怎么了?阿昭!”
“够了,阿昭!别再想了,阿昭,阿昭!”
岚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吼着传太医。
宴语凉疼得气若游丝中,莫名想起之前某日,他躺在茶榻上套闻樱和云飞的话。
那两人胆小谨慎,一般套不出来什么,那日却让他给得了逞。
“哎,问你们啊,朕身为一国之君,于岚王之外还有几个别的后妃子嗣啊?”
两人吓坏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陛下身边自始至终就只有岚王一人!不曾有其他,岚王亦是一样!”
不曾有其他。
可要知道,他毕竟二十八了。
身为帝王却不曾纳一个后妃,是为了谁。
那既然他与岚王只有彼此……
岂不是很相爱,又何以至此。
宴语凉又痛又晕,想不下去了。整个人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
太医来了忙前忙后。
其间,岚王就一直紧紧抱着他。哄他、安抚他,轻吻他的额角。
……
好容易,疼痛渐远。
岚王:“拂陵,去煮一碗参汤来。”
“慢着。阿昭不喜苦,记得多拿几颗饴糖。”
淡淡幽香中,宴语凉终于不疼了,却反而懒懒再不愿去想那些乱七八糟。
一碗参汤,岚王都怕他被苦着。
他还要什么。
宴语凉虽不记得自己的前尘,却还记得读过的一大堆史书。
一国之君,万人之上。
在寻常人想来,肯定后宫佳丽三千不愁钱花,那叫一个人上人的快乐。
却真未必。
百姓有百姓苦,帝王家有帝王家的难。
一个皇子想要坐上那万中无一的位置,要多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多少刀光剑影九死一生才能达成。
最伤心的是,坐上帝位并非故事的结局。
百官制约,权臣辖制、身不由己、受气、无奈、无法信任任何人,杀兄弟杀老婆杀儿子杀爱人的比比皆是。
小话本之所以能成人人爱看的小话本,是因为皇帝开开心心被人咸鱼包养,绝对不能算是个坏结局。
“阿昭。”
“阿昭,还疼不疼?”
岚王一声唤,宴语凉回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岚王不语,只把他抱紧了。
半晌。“……给你看。”
“起居注,史书,阿昭想看的,都给你看。阿昭不要逼自己,太医说你不能过度思虑。”
“……”
“阿昭,是我不好。”岚王声音微哑。
“阿昭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全然不顾你的心情,步步紧逼。”
“是我错,都给你看。”
“……”
宴语凉沉默着。
他刚说想干脆咸鱼躺平,给岚王养一辈子算了,这,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
居然,成了?
踏破铁鞋不给看,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13章
岚王言而有信。
说给史书,真给史书。
隔日清早,岚王早朝还未归,沉沉睡懒觉的皇帝就被纷繁的脚步声吵醒。
一帮盔甲卫兵搬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进入皇帝寝宫。
金色的封面,是《宴氏大夏编年史》。
蓝色的封面,是《前朝春秋》。
青色的封面,是《忠臣传》与《武将传》。
红色的封面,是《烈女传》与《大夏诰命夫人名录》。
宴语凉一时喜不自胜。
“爱卿们辛苦!爱卿们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然而可想而知,搬书进来的守军自然也都是岚王的人。明显军法严明、训练有素,对皇帝的搭讪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宴语凉:“……”无人理睬,龙颜何在。
守军走后宫门果不其然又重新落了锁。
宴语凉早已淡定,问闻樱要了一杯青梅茶,便顺著书脊梁认真查找。
成堆史书,从开国干元太|祖朝代到文帝武帝到他父亲宣明帝,历朝历代整整齐齐。
然而比起大夏祖辈历代史,宴语凉更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己的历史。
《起居注》、《起居注》……
朕的《起居注》在何方?
啊,有了,在这!
“锦裕三年四月初三。帝与骠骑将军赏花游玩。夜,将军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三年,宴语凉二十一岁。
那年庄青瞿尚未封岚王,还是“骠骑大将军庄青瞿”。
年纪轻轻的骠骑大将军,那时已经学坏,成日夜宿帝宫。
“锦裕四年二月十二。”
“骠骑将军大破瀛洲北征归来,宴饮,将军受帝封赏,夜宿于帝楚微宫……”
“锦裕七年十月十日。”
“帝与岚王商议国事,夜晚共赴汤泉。夜宿汤泉宫。”
“……”
“帝赐岚王金千两,和田玉十块,东海珍珠一斛,红玛瑙一箱。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锦绣内衬宝衣。岚王夜宿帝宫。”
“帝赐岚王烧花鸭。岚王夜宿帝宫。”
“……”
起居注满满十余本,宴语凉哗哗翻得飞快,皇帝这十年的起居总结下来三行字就可以高度概括——
但凡岚王在宫中,皇帝一定同岚王睡。
但凡岚王不在宫中打仗去了,皇帝便洁身自好、独守空闺。
经常还写写信给岚王抒发一下思念之情。
“……”
嚯。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后宫佳丽三千人,皇上偏偏独宠摄政王一个。虽然摄政王说了要雨露均沾,可是皇帝偏~不~听~呐!
真就这么个独宠的频率,若换成是个身娇体柔的美人都该儿女忽成行了。
十几本《起居注》,君臣缠绵、眼见着黏糊甜蜜。
只有一个问题——
这十几本书。
全部。
墨迹未干。
“……”宴语凉保持围笑。
别的史书都墨迹正常,有的年代已久甚至书页都少许泛黄。单单《起居注》每一本!都是新抄的!连字迹都不一样,不忍直视。
皇帝翻了翻封皮,封皮上大咧咧写着“编年起居注”。
呵,倒是不错!
确实是一堆“编”年起居注。
……
宴语凉顺了顺气,努力视若无睹。
并安慰自己,这几本书也许是被火焚烧后刚好重抄,恰巧墨迹未干而已。
但不幸,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大夏史馆规矩!
就算起居注原本真在几个月前大火“被烧了”,副本也该早早重抄妥当。皇家重史不是儿戏,绝不可能拖到今日再匆忙现抄。
皇帝默默,把青梅茶喝到见底。
又从杯底拈起青梅,啊呜咬了一口。
这梅子,不但青色的特别莹润好看,滋味也酸酸甜甜的。像岚王。
唉……岚王绝美。不管俊美肃穆时,又或者困倦可爱时,就连压抑生气和沉默寂寥的模样,都让人放不下。
宴语凉从第一次瞧见岚王,就心旌动摇。
但凡,岚王能不是个囚禁了他的摄政权臣。
但凡岚王能稍稍真诚一点,不要变着法子与他斗智斗勇!!!
宴语凉后悔了。
他就该认栽,咸鱼躺平。
搞什么一直要一直要看那劳什子的《起居注》?
如今好了,自己给自己找事。
拿着这狗啃一样的假起居注,宴语凉思绪万千。
是,岚王那么多的委屈寂寥,红着眼说宴昭你别再骗我,宴昭你根本没有心。
可若是真有那么的委屈,怎么连《起居注》原版都不敢给朕看???
此事有诈。
必然有诈。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人生在世,近墨者黑。
当晚岚王回宫,面对他“墨迹未干”的质询时,竟然将他“朕坦坦荡荡”的专属无赖技巧学了个十成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岚王:“阿昭你听我说,《起居注》确是新抄。”
“本子虽是新抄,内容却并非作假。”
宴语凉:“……”
“真的。我此生一次也不曾欺骗过阿昭,阿昭信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