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王端方严肃,清眸真诚。
宴语凉看得眼一花心一动,险些脱口而出了个“好”。
然而不可!
他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但凡史馆能稍微不那么糊弄,但凡能拿几本墨迹干了的假起居注来。
凡拿假起居注来的时候顺手给朕带两壶青梅酒,朕也不至如此清醒!
……
宴语凉是万万没想到,手握假书证据确凿,他最后竟。还。能。输。
道高一尺,魔高一百百百丈。
岚王的身子晃了晃:“阿昭,你……不信我?”
“为什么。”
“阿昭,你说你失忆了,我信。阿昭无论说什么我都愿意信。却没想到,阿昭半点也不肯信我。”
“……”
宴语凉直接窒息了。
甚至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手心,用那一点点微痛去抵御胸口一瞬间涌上来的心疼。
完。
他是真的完。透心凉的完。
就,明知有诈啊啊!!!
居然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仅是岚王的一抹受伤之色,就让他恨不能赶紧去抱一抱他美人好好哄哄他!
可被糊弄的人其实是他啊???
真色令智昏到被人卖了还想巴巴给人数钱?就问这还有天理吗?!
……
一个时辰后,烛火摇动。
楚微宫名画——打工摄政王与打工傀儡皇帝茶榻对坐批折。
一个俊美如铸天人之姿,一个倒也尚算帅气不凡。
宴语凉一边批折子一边暗自握拳,朕可以,朕撑住了。
朕最终也未去哄岚王,朕尚算头脑清醒不会轻易便为美色所惑!
……朕装的,朕哄了。
朕适才昧着良心抱了岚王、哄了岚王,还跟岚王说了朕错了、朕信他。
哄了许久,岚王才闷闷的说他不生气。
唉。
古人云,天理昭昭。
可谁成想宴昭宴昭,不见昭昭!
狗皇帝在美人面前如此卑微,甚至不惜黑白颠倒。
罢了罢了,国家大事要紧。
宴语凉低头好好工作。
前几日洛水水患胡璐的折子已经抄送几百份,快马加鞭发到各地。
后续是各地效仿收效奇佳,今日收到了一堆彩虹马屁。
但其实真不用大吹特吹,一堆溢美之词问安之词,批得宴语凉头都大。
胡璐治水有方,本人自然也得到了升迁工部的调令。
虽说胡璐本人目前奋斗在治水前线尚且无法离岗,但水患一除,便立刻会赴京上任。
这胡爱卿也可爱得很。
收到升迁嘉奖一个高兴,又刷刷寄来了七八份文书。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灌溉田渠、水车改造、改良钟表、如何令棉花与水稻增产……
真·什么都会,高手在民间。
绝了。
宴语凉觉得,等开春以后这位多才多艺的胡爱卿进京上任,他必须寻到个机会,与其秉烛长谈一番!
好歹问问胡爱卿师承何处,为何如此聪明伶俐、什么都会。
朕也想学。
就不知道岚王愿不愿意给他这傀儡皇帝出门面见臣子的机会?
……
对面,岚王亦在烛火下垂眸埋头认真批折子。
俊美不凡,令人赏心悦目。
宴语凉一边欣赏那神仙美色,一边心里晕乎乎地想着,指不定岚王到时是肯让朕见胡爱卿的。
实在不行,朕磨磨他。
他纵着朕,一定肯的。
狗昏君果然疯球。
才被岚王拿假起居注骗完,转头竟还是无条件相信他!!!
罢了罢了。
宴语凉也懒得再挣扎了。
干脆就当他失忆前,跟摄政王过的就是《起居注》里那十来年花前月下的神仙日子算了!
而且。
而且仔细想想,真的,他与岚王花好月圆又有什么不合理?!
他,英俊潇洒好皇帝,勤政爱民、书法漂亮。
而岚王,会批奏折会打仗,天纵英才、世间绝色。
这分明就是郎才帝貌天生一对,携手江山又哪里有问题了?
“阿昭。”
“阿昭!”
“发呆时不准咬笔。”
宴语凉一怔,回过神。
“你以前就喜欢乱咬。”
“竹笔杆、后来的象牙笔杆、金笔杆,哪样都能给你咬出压印来,想当初咱们一起念书的时候……”
他忽然的,不说了。
烛火下,宴语凉心里一动,马上目光明亮拉住岚王衣角。
“岚岚,说啊。当初咱们在一起念书时,怎么了?”
“……”
“……”
岚王:“岚岚?”
宴语凉:“嗯嗯,岚岚快说,当年岚岚跟朕说念书时怎么了?”
岚王:“岚岚?”
宴语凉:“哦……青瞿,青卿,小庄,岚岚。岚岚喜欢这个新昵称么?”
岚王手里笔杆差点没折。
某人却嬉皮笑脸,晃他,央着他说。
实属肆无忌惮。
“……”
“念书时,你也如今一样,也是成日里满口胡言、没个正型。”
“是是,朕没正形。”果然,宴语凉那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岚岚,再多说一点。”
你再喊岚岚!岚王脸黑透了。
咬牙不理,却架不住龙爪一下下勾他袖子尖尖,痒痒的。
真的,这辈子遇上个这样的冤家就离谱。
“有什么可说!就是说,无非也就是你当年是如何皮、是如何蠢!”
“朕要听!”
“蠢也要听!”
“你——”
夜深。
楚微宫的烛火通明,宴语凉托着腮一脸投入听故事。
第14章
岚王:“你读书时顽劣成性,成日爬高上低,不是在树上便是偷去骑马。”
嗯,由此可证,朕年少时曾飞檐走壁、武艺超群。
岚王:“不喜听讲、又不爱背书,太傅说你两句你便反污太傅迂腐。考试时腆着脸去抄旁人答卷,偷奸耍滑倒是从来不会垫底。”
嘻。由此可证,朕头脑聪明懂得变通,又擅假以物。
岚王:“可有时偏又榆木脑袋!每次与三皇子一起惹怒太傅挨太傅罚跪太庙,都是只你一个人在那傻傻跪满半个时辰。”
哦。由此可证,朕少年时诚信老实,又敬重师长。
“每次出宫都一定要去东市西市逛几个时辰,买许多不成体统的话本藏在袖子里,沿途所有的粮价、菜价、胭脂水粉、狗皮膏药但凡能见着的全要去看去摸、询一番价,商贩天南地北聊家常,你又不买!”
看看!朕小小年纪已知关心宫外民生,体察入微,一个多么好的帝王胚子。
十项全能好皇帝,爱民如子宴语凉。
怪不得俊美优秀岚王也要被朕倾倒。
时至午夜。
今日天子卧榻之畔也有权臣安睡。
可见,那墨迹未干的假《起居注》就算再糊弄,至少有一句是真的——岚王确实喜欢“夜宿帝宫”!
无妨,宿宿更健康。
难道狗皇帝就不喜欢权臣留宿吗?狗皇帝已经喜欢得都没有脑袋了。
美人在侧,又好看又香,半夜醒来吸一口都能做个好梦。舒坦。
“爱卿,爱卿过来点?”
近来深夜,皇帝越发肆无忌惮。
岚王尚每日克己复礼睡在床边边上,皇帝倒是学会了往人家那边蹭,满脑子的“芳泽在畔,朕要一亲芳泽”。
这几日,常是一张龙床半张空着,另外半张则挤得不行。
皇帝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岚王只差半寸就要被挤下床。
今日又是如此,岚王:“快睡别闹!”
宴语凉不听,反而又挤他。
岚王:“阿昭,你伤未痊愈,万一睡熟时被我压到……”
宴语凉:“可岚岚平时对朕摸来抱去的,也并未怕压坏了着朕。”
黑暗中,宴语凉都能想象岚王此刻的憋闷。
一如当年他养母鸢贵妃宫里那只一戳就炸毛的猫。
他逗完开心了,哈哈一声,又赶紧伸手去讨好,指尖蹭啊蹭。
岚王拂开他。
几番抗拒后,最终是十指紧扣。
宴语凉:哎嘿嘿嘿。
看,朕果然俊逸潇洒招人喜欢,美人再怎么生气也拿朕毫无办法。
开心,满意,睡了!
睡。
睡。
睡。
都迷迷糊糊快过去了,突然一丝矫情,宴语凉又醒了。
唉。
真的,他真宁可自己干脆笨一点、真昏君一点,傻唧唧的好骗。被权臣舒舒服服骗一辈子就完了。
却为什么偏生不是那样?
冬夜暖融,美人在侧,一切和和美美。
那么好的场景,却压不住心底一个清晰的声音。
宴昭啊宴昭,《起居注》糊弄成那样,你真就视而不见了?
宴语凉:“……”
他其实,混成这狗样,要求并不高。
也不需要人生多么真实。
可如若“夜宿帝宫”、“纸短情长”都能是假,别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是假。
比如,他对你的种种纵容,无奈悲愤、隐忍心疼。
时至月末,月色熹微。
宴语凉终于没忍住,戳戳身边:“青卿,睡了么?”
庄青瞿本就浅眠,狭长凤目微微睁开。
“青卿。”
“过去的事,青卿真就……不能与朕坦诚相待么?”
“……”
“朕知道,或许朕失忆前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让青卿心里怪朕、怨朕了。”
“但青瞿,朕真的很想知道当年到底怎么了,朕究竟做错过什么。青卿若肯告诉朕,朕都愿去改。”
“……”
“青卿。”
“朕要怎么说……”
“实在不行,青卿再编一个说得通、过得去的缘由也行,骗骗朕,朕也认了。”
这话说得言辞卑微。
可宴语凉此刻的内心非但不卑微,反倒是万分真诚、清明坦然。
岚王有心隐瞒,前尘真相未必多美好。他未必一定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他得要岚王重新给他一个故事。
岚王聪明,按说编个故事骗骗他又不难。只要别像这个一样全然说不过去、糊弄得那么明显。
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纠结。
此后,两人心照不宣。
他安心一辈子做他的假皇帝真摄政王夫,沉迷岚王美色、醉卧美人膝,也没什么不好。
宴语凉在黑暗中,目光清明。
他想岚王这般玲珑心肝、聪明剔透,不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皇帝已妥协得不能再妥协,岚王没道理不答应。
却未料,岚王突然就疯了。
黑暗中,一阵天旋地转,冷香倾轧。
岚王声音涩然低哑,濒临崩溃一般:“我已说过多少次……我从来不曾骗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一次骗过你!”
“阿昭,你是亲口说你信了的,君无戏言!”
“如今这又算什么?”
“宴昭,我究竟,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还要我怎么证明?到底我应该做什么你才可能会相信我,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
宴语凉彻底懵了。
扑面而来的戾气与伤心。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刚醒来的那一天,唇齿干涩:“青卿……”
“别那样叫我!”
“都是假的。我受不起。”
“阿昭说你全忘了,什么都忘了。我虽几近心死,却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你还活着,大不了重头来过……”
“罢了,着实可笑。怪我执迷不悟、怪我一直以来痴心妄想。”
“是我不该,是我不配。”
……
……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到宴语凉彻底回过神时,岚王已经离开了,就连那冷冷的余香都散去殆尽。
楚微宫门重新重重落了锁,他正一个人正孤零零站在沉沉的门扉边。
冬夜的地砖好凉,冰寒刺骨。
云飞樱儿:“陛下这样不行!会冻着的,快穿上鞋!”
地上是凉。
可适才岚王离开时,也是一身单衣。
傍晚的时候下了雪,此刻外面又是极大的风雪,他身上那么单薄,也没有伞。
宫门紧闭,万籁俱寂,只有门外大雪森嚎的呼啸声与门缝里透出丝丝森冷。
侍从侍女怎么劝,宴语凉始终不情愿走。
他总有个错觉。
似乎只要他在这站着,站一会儿,一会儿岚王就又会回来了。
但这想法果然只能是错觉,适才岚王的声音沙哑,已带着几近血腥味的苦涩。
宴语凉不傻。
当年鸢妃的猫再喜欢粘着他,可一次他不小心踩着了喵咪尾巴,小家伙也气得半个月没再理他。
何况一个大活人。
越是宠溺纵容,真心以待。真的痛了越是会记得清楚透彻。
伤了心,又哪儿还能那么容易再轻易回头。
……
宴语凉回到了龙床上。
脚趾依旧冰凉,脑子乱成一团糊糊。
下意识摆弄起了无名指上那枚红色的戒指。
很多日前岚王从食指取下,换而给他戴上的。
云飞樱儿急急忙忙,又是送暖炉又是打热水,在耳边嗡嗡吵得很。
宴语凉:“你们两个,能不能跟朕说句实话,朕与岚王当年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