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哪里经历过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登时被县丞的话吓破了胆,泪流满面地哭诉,“大人恕罪,小的口无遮拦不识好歹,还请大人饶命。”
“哦?”县丞挑眉,“你不是说福寿堂的菜没问题吗,怎么还要本官饶你的命?天地良心,本官可没想要你的命。”
不顾青年人的挣扎,县丞抓了福寿堂一个大厨,命他随便做一道肉菜端上来。大厨战战兢兢,不敢不从命,很快就切好一盘卤肉端了出来。
县丞当着吴耀祖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往卤肉菜碟上倒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末了,他还对吴耀祖笑了一下,像是完全不惧怕吴耀祖。
卤肉菜碟被端上了桌,推到已经抖成筛糠的青年面前。
“吃吧。”捕快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
青年抖了好几次才把筷子拿起来,却怎么也夹不起一片肉。县丞看着心烦,说:“来人,给他塞。”
“不!”青年惊叫,“草民吃,草民吃。”
吴耀祖冷眼站在最后,眼睁睁看着那青年夹起最上面的一片牛肉,马上要送进嘴里。
“且慢!”
管事意外地侧头看向出声的老板。
“我福寿堂认罪。”
他不知道县丞到底往菜里倒了什么东西,更不能揭发他。万一只是盐或者糖霜,县丞很有可能倒打一耙。可他又不敢赌,赌那些粉末真的不是毒药。他不能看着别人去死,何况还是最初心怀善意,愿意为他们福寿堂说话的人。
县丞拍拍手,让人把青年放了,说:“早该如此,嘴硬那么久,罪加一等。来人!把吴耀祖和管事全都给本官押回去!”
小柒在外面围观了全程,小叁则一直潜伏在楼上,看到县丞下药的动作。半夜,在沐青天熟睡之际,他们潜入客栈向朱敬守汇报。
“什么?”朱敬守压低声音,“福寿堂的老板和管事全都被押到县衙去了?为何?”
小柒将他看到的一一详述,中途小叁又补充了他看到的事。
“县衙想要跟福寿堂谈生意,卖他番椒。结果福寿堂的老板不从,才惹上今天的祸。”
朱敬守点点头。沐青天与福寿堂老板签约的时候他就在场,沐青天要求福寿堂只购买他的番椒,并以此为基础才把菜谱以五十两的价格卖了出去。
看来福寿堂老板的确是个重信重义的人。
“整个苏州府,乃至整个大明,只有沐青天种番椒,崇明县县衙又是如何能得到?”朱敬守沉思。
小柒和小叁没说话,在场三个人早已心知肚明。
“王爷,是否需要再派人去自明里保护?”小叁问道。
朱敬守摆手,说:“不必。沐青天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突然好奇起来,沐青天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并且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应对。
“打点崇明县县衙,不要让福寿堂老板和管事受伤。”
这两人本入不了他的眼,奈何他们是沐青天现在的合作伙伴,如果出了事,沐青天钻研这么久的心血岂不是白费。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小柒推开窗户就要翻走,结果走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扑倒在小叁身上。
“停云……你这儿有没有茶水啊。”
突然,沐青天揉着眼睛推门进来。
“……抱歉,你们继续。”沐青天闭上眼睛把门合上。
朱敬守一脸黑线看着地上叠罗汉的两人,震声道:“还不起来!”
“哦哦哦!”小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错过了小叁一闪而过的晦暗眼神。
朱敬守没想到沐青天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找他,还好他提前卸掉了面具,不然真的说不清楚了。
赶走小柒和小叁之后,朱敬守叹了口气,拎起房间里的茶壶走到沐青天房门口,敲敲门说:“公子,您还在吗?”
“哪位?”
“刚刚多有打扰,请公子见谅。”
“没事。”沐青天翻身裹紧自己的被子,不想跟变态扯上关系。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沐青天过来开门,朱敬守又说:“公子刚刚不是要找茶水?我沏了一壶新茶,权当赔礼。”
沐青天砸吧砸吧干到起皮的嘴,思索再三,还是穿好衣服爬下床开了门。
“公子不请我进去坐坐?”朱敬守一把按住沐青天即将合上的房门,笑着说。
“请进。”
这是他第一次以真实的身份面对沐青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庆王,此时甚至有些紧张。
喝了几杯茶,沐青天也差不多清醒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面前俊朗的男人,问:“呃,这位公子,请问您知道在下隔壁住着的那人去何处了吗?”
朱敬守皱眉。他不喜欢现在这个身份下沐青天对他的称呼和自称,感觉十分疏远。
“公子不必担忧,他只是有事外出。小叁是我的手下,今早遇到二位,便稍微打听了一下,借用了房间。”
沐青天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吴停云被“按E斩杀”了呢。
“哦对。”沐青天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今天早晨三公子请在下吃了很多东西,在下非常感激。既然三公子是您的手下,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朱敬守在心中苦笑,看起来沐青天是一点儿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啊。
“既然公子这么客气,那我也赠公子一份小礼。”朱敬守解下腰间的一块小小的圆形玉佩,“若是公子将来有麻烦,可去顺天府找我。”
多说多错,朱敬守害怕再待下去沐青天会看出什么,于是收下银子就和他告别了。
沐青天捧着手上的玉佩发呆。
顺,顺天府啊!!!
他小心地把玉佩收回怀里,又觉得不踏实,找小二要了针线和剪刀,剪开胸前的里衣,在心口处缝了一个小袋子,将玉佩贴在心脏前。
这位帅哥敢说“拿着玉佩去顺天府”,就证明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沐青天流下了幸福的泪水,他奋斗这么久,终于抱上了大腿,有了第一张“免/死/金/牌”。
第二天早晨他再去隔壁敲门,出来的人就变回了吴停云。
“停云,昨晚你去哪里了?”沐青天试探道。
吴停云早就知道他会问,先是装作惊讶,而后又如实回答:“在下听说福寿堂出事,所以去夜探了一番。”
“果然。”沐青天没有一丝惊讶,“老板和管事还好吗?”
吴停云摇头,说:“听别人说,县丞昨日带人大闹福寿堂,把老板和管事全都抓了,还封了福寿堂。”
“为何封?”
“以次充好,卖耗子肉。”
沐青天不屑地“嗤”了一声。社会发展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
“大人早已知晓?”吴停云问。
“我和福寿堂事情做得光明磊落,张富能看见,崇明县其他酒楼也能看见。树大招风,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并不难猜。”沐青天说。
吴停云挑眉,对沐青天的欣赏又多一分。他接着问:“那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见沐青天贼笑一下,单纯的小脸上露出不符合他性格的狡诈。
“就看这风能不能一直吹了。他们抄了福寿堂,肯定也得到了番椒,只要谁家用番椒做菜,我们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与县衙勾结。”
张富承诺与县衙三七分成,但只有红金子,没有酒楼来做,那也是白搭。福寿堂不愿意合作,姚经道就出手毁了福寿堂,转头与主动投诚的蓬莱楼合作。
蓬莱楼从姚经道手上买来红金子,如获至宝,马上就让大厨加进菜里,广而告之。
福寿堂被抄,自然就没人做麻辣喇蛄了。崇明县的百姓是又馋又可惜,每每路过被封的店前,都会摇摇头叹息。
福寿堂的厨子全都是吴耀祖的宗族亲戚,对吴耀祖绝对忠心,发誓与福寿堂共存亡。蓬莱楼来请过他们,所有人都拒绝了。怪就怪在县丞这招实在是损,说福寿堂用耗子肉,不就是在打他们这些厨子的脸?
蓬莱楼迫不及待地打出“麻辣喇蛄”的旗号,果然招来了许多嘴馋的百姓。可许多人一看价格,却没了吃的兴趣。
福寿堂定价十分亲民,一小碟麻辣喇蛄只需二十文,大一点的五十文。而蓬莱楼新推出的麻辣喇蛄,光是一小碟就要二钱,份量还比最初福寿堂的小份少了很多,只有区区四五只喇蛄。
“小二,你们这麻辣喇蛄也卖得太贵了些。”一个食客抱怨道。
谁知那小二竟冲食客翻了个白眼,语气很冲,说:“爱吃吃,没钱就别点。你以为这道菜是给谁准备的?”
说完,他还嫌弃地打量了下这一桌的人。
“穷酸鬼。”
食客暴怒,站起来指着小二的鼻子破口大骂,最后拂袖而去。那小二也不在意,用肩膀上的白布抹了下他们刚刚做过的桌子,嘴里嘟囔:“果然是穷鬼,一道菜都不点。”
其他食客见蓬莱楼这种态度,再看桌上的菜,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食欲全无。
其他小二趁机报到蓬莱楼老板那里,想给这个出言不逊的小二小鞋穿。谁想到,蓬莱楼老板听过后居然大加赞赏,说:“我蓬莱楼本就不是为了招待这些穷鬼的,破落户就该去福寿堂吃。”
“哦!瞧我这记性,福寿堂早就没了。哈哈,什么人就该吃什么东西。”
还没风光两天,蓬莱楼就出了大问题。
那些手头还算富裕又嘴馋的食客忍着高价买了蓬莱楼的麻辣喇蛄,一尝,完全不是那个味道。福寿堂的喇蛄是呛辣中别有一番滋味,停在舌尖让人欲罢不能。而蓬莱楼的喇蛄,只有呛鼻的辣,吃下去只感觉嘴巴、舌头、喉咙和肚子全在烧。吃完当天就有好几人都窜了稀。
一些外地食客慕名而来,不知福寿堂的事,只循着“麻辣喇蛄”的名字去了蓬莱楼,却吃了一肚子火气。
“什么‘招牌’,什么‘人间美味’,我呸!”
一时间,麻辣喇蛄的口碑一落千丈。
蓬莱楼的老板不紧不慢,觉得是这些人嘴巴贱。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食客,这一月蓬莱楼的流水翻了好几番。他是个脑子蠢的,可不代表姚经道也和他一样。蓬莱楼推出麻辣喇蛄的当天就往县衙送了一份孝敬大人们,可姚经道只尝了一口就摔了筷子。
张富见状不对,连忙也夹了一筷子。
两人灌了好几杯茶水才压下嘴里的辣味儿,张富连连摇头,说:“不是这个味儿。”
福寿堂的大厨听到风声,马上就猜出了个中缘由。麻辣喇蛄的制作方法是吴耀祖手把手交给他们的,没有菜谱,全凭感觉。现在看来,或许这道菜的确有配方,只是老板为了防止秘方外泄,故意这么做的。
“吴旺在吗?”
几位大厨还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被叫到名字的吴旺紧张起来,朝大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蓬莱楼三天两头就来骚扰一下,门外的人,恐怕是来者不善。
“不知各位可知道自明里里正沐青天?”
沐青天还想再敲门,一阵风袭来,吹乱了他的发丝。面前的门忽地打开,吴旺死死抓着门把手,激动又兴奋地看着门外的沐青天和吴停云。
“先生请进。”
沐青天早就防了张富一手,在福寿堂最开始来自明里收辣椒的时候,藏了他自己种的那一部分没有卖出去。
一进门,沐青天就开门见山地说:“蓬莱楼没有秘方,绝对做不出麻辣喇蛄。”
闻言,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少了许多。
“可大人,福寿堂已经被县令大人抄了,红金子也都被抢了去,咱们就算有秘方,也做不出来。”吴旺并没有因为沐青天的话放松太多。
沐青天莞尔,回头和吴停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扭头回来对吴旺说:“我与吴老板签的约,不知现在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吴旺点头。
“明日卯时二刻,城外破庙,我会将红金子交予你们。”见吴旺急着要说,沐青天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说:“这一袋红金子,我现在不收你们银子,等福寿堂回来,让吴老板亲自与我谈。”
“谢先生!”
“可先生,如今福寿堂被封,我们该如何去卖喇蛄?”
“没了酒楼,难道大家就不吃饭了?”沐青天反问。
吴旺摸不懂沐青天的意思,憨笑着说:“我们愚笨,还请先生明示。”
“推板车上街卖。”沐青天说,“但记住,每人每天只能卖十份,不能多。”
吴旺不懂其中的奥妙,但他很信任沐青天,一口答应下来。
不久,一些百姓就发现有几个汉子推着车在街上卖麻辣喇蛄。最开始没人来买,全因被蓬莱楼的喇蛄吓怕了。有些胆子大的试着买了一份,立刻发现了这些喇蛄与蓬莱楼的不同,甚至与福寿堂之前卖的口味相差无几!
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来,无一例外,都吃得心满意足。
沐青天交给吴旺的是已经晒干的干辣椒,辣味儿没有湿辣椒冲,老少皆宜。吴旺一直遵守着沐青天的要求,很快就供不应求了。
“老弟,十份也太少了,你每天多做点呗。”说话的食客本想买上两份,却被告知已经没了。
吴旺笑着,老实说:“十份就够了,够糊口了。”
吃着美味的喇蛄,大家不由又想到之前在福寿堂随意吃喇蛄的时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对县衙和蓬莱楼却是生出了许多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