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之中传来幽幽的声音,说:“子都恭候多时了。”
祁律便打起帐帘子,也没打起太多,跻身进入幕府之中。
幕府之中很昏暗,外帐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营帐内里散发着幽幽的光线,混混沌沌,祁律便追逐着光线走进去。
小土狗也偷偷跟随进入,他放轻了脚步,小狗的爪垫很轻,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匍匐在地上,谨慎的往里爬。
祁律走到内帐跟前,一眼便看到了公孙子都,公孙子都似乎已经准备就寝了,退下了黑色的战甲,也不见大行人的黑色官袍,而是穿着一身里衣,头发也解开披散下来。
公孙子都正横陈在小榻之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捏着竹简,就着昏暗的灯火,悠闲的看书。因着他斜靠在榻上,里衣又直是带子系上的,难免有些蹭开,衣领松松垮垮,露出深深的锁骨,还有健壮的一片胸肌。
勿看公孙子都俊美,但那身材完全是个将军之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料。
祁律一看,心中“啧啧”两声,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向公孙子都讨教一下健身的秘诀,自己也找机会练出八块腹肌来?
小土狗一看到公孙子都这个模样,衣裳都快退没了,登时炸了毛,差点蹦出来就去咬这个孟浪子,不过太子林还是深吸了两口气,镇盯住自己,藏在暗处随时待命。
祁律拱手说:“律见过大行人。”
公孙子都将手中的竹简随手放在一面儿,笑着说:“你竟真的来了?”
祁律淡淡的说:“不是大行人三令五申,一定着律深夜前来么?大行人委以重任,律深受恩典,实在惶恐。”
“委以重任?”公孙子都反诘:“我何时说过,要委你重任了?”
祁律表情很平静,语气仍旧淡淡的,说:“大行人用心良苦,避开旁人眼目,令律前来,难不成不是委以重任?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公孙子都一笑,终于从榻上坐起来,抓住搭在旁边的黑色官袍,披在身上,随即一展袖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少庶子冰雪聪明,请入席罢。”
小土狗耳朵动了动,原公孙子都说的如此暗昧不明,其实并不是要欺辱祁律,而是叫祁律暗中前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商量。
但太子林实在想不透,祁律可是祭相提拔,祭牙的结拜大哥,公孙子都这个郑国公族,为何要找祁律来委以重任?
祁律也没有推脱,直接入了席。
两个人坐在席间,公孙子都还亲手给祁律倒了一耳杯的水,推到祁律手边,随即才说:“你猜的无错,我今日找你来,便是想与商量一件事儿……”
商量,这个词儿用的极妙,身为贵胄的大行人公孙子都,竟然与小无数级别的少庶子用“商量”二字。
公孙子都复又说:“祭牙的事儿。”
祁律眯了眯眼睛,说:“还请公孙大行人示下。”
公孙子都悠闲的呷了一口水,他其实并非想喝水,而是借着端起耳杯的动作,用余光瞥了一眼祁律的反应,祁律并没有太多惊讶的反应,一切都很自然,这种平静,沉得住气,又不骄不躁的反应,让公孙子都轻笑一声,感觉自己找对了人。
公孙子都开口说:“我接到安插在祭家的细作密报……”
一开口,便是尔虞我诈的争斗,公孙子都把细作安插在了祭仲的家里,果然公族和卿族之争,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的,处处都是玄机,处处都是机括。
祁律只是静静的听着,公孙子都又说:“送亲队伍离开老郑城之前,祭足将一样东西交与了他的侄儿。”
祭足这里说的便是郑国的国相祭仲,祭仲是姬姓、祭氏之人,名足,在春秋时期,女子称姓不称氏,男子称氏不称姓,因此祭仲叫做祭,而不是姬,而且在古代,直呼名是无礼的行为,不是那么好听,所以大家都用氏加字来呼唤一个人,因此祭仲便称为祭仲。
公孙子都一开口便是祭足,足见他对祭仲过没几分恭敬之心,开口很随意。
祭仲在送亲队伍临行之前,将一样东西秘密交给了祭牙,让祭牙贴身存放,不可偷看,不可泄露,一定要亲手转交。
祭牙这个人很怕他叔叔,除了怕,还有敬重,所以一路上真的没有把那样东西离身,便是连安歇、沐浴等等,都带在身边,而且一眼都没偷看。
公孙子都说:“据我所知,这样东西是一封秘密移书,祭足准备将这封秘密移书借助送亲队伍,送到洛师,交给……准备谋反之人。”
谋反!
小土狗趴在外面,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谋反?
公孙子都又说:“先王去世,长孙太子林即将即位,恐怕连你也听说了罢,先王去世之时,天象大凶,荧惑守心,轻则君崩,重则……国破。”
古人十分迷信天象,有专门的占星官等等,说起正荧惑守心,可能很多人都不太理解,并不像扫把星或者白虹贯日这样容易理解。
其实荧惑就是火星,古人把火星称为荧惑,在古代代表战争和死亡,总是就是一颗灾难之星,不太吉利。心,便是心宿,相当于天子。荧惑之星突然倒转,而且逗留在心宿之间,这是大灾难的代表,对君王十分不利。
在历史统计中,出现过最著名的一次荧惑守星,便是在秦始皇年间,果不其然,秦始皇一辈子丰功伟业,到了秦二世直接灰飞烟灭。
虽如今秦始皇也还未出世,但荧惑守心古来有之,古人觉得这是大凶之兆,正巧出现在太子林即位之时,让本就动荡的周王室,更加风雨飘摇起来……
公孙子都不急不缓,这事仿佛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他幽幽的说:“如今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为太子党,另外一派为王子党。太子党便是先王之长孙太子林,而王子党则是先王之次子王子狐……”
王子狐是太子林的叔叔,但太子林之所以被称之为太子林,是因着太子林名正言顺,乃是大周的储君,这没什么好争斗的,按理来说,就算先王没有遗诏,太子林也会顺利上位。
但怪就怪在……
公孙子都一笑,有些嘲讽,说:“当年先王想要撤掉君兄在洛师的卿士一职,改立虢公为卿士,君兄大怒,僭越责问先王,先王没有办法,令王子狐入我郑国为人质。”
祁律听说过这个事儿,在历史中读过,郑伯寤生身为春秋早期的霸主,何其猖狂,质问周平王,而周平王没有一点子天子的威信,唯唯诺诺的给郑伯道歉,还送了自己的次子王子狐到郑国来做人质,周天子的威严一落千丈。
“王子狐入郑之后,十分圆滑,三番两次讨好君兄,贿赂我郑国大夫,很快便在君兄面前混了脸熟,哼……”公孙子都冷笑一声,说:“不过一个阴奉阳违的小人尔尔。”
看来公孙子都对王子狐的评价很低,似乎十分看不起王子狐。
祁律瞬间明了,王子狐奉承了郑伯寤生,和郑国打好了关系,如今新王驾崩,于是郑伯野心勃勃,便想把手伸入洛师,把持整个大周——郑伯想要送王子狐登基,成为新任周天子!
公孙子都没有说完,点到即止,但是看到祁律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了事情的始末,笑着说:“你想的无错,王子狐野心不小,恳求君兄助他即位,成为新天子。”
他的话一出,太子林脑中“轰隆——”一声,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叔父想要僭越篡位!明明平日里,叔父待自己极好,太子林幼年丧父,从小便没有父母的照顾,叔父为人亲和,也没甚么架子,没成想,竟是个包藏祸心之人。
公孙子都还有后话,说:“君兄已经答应,出兵助力,如今这送亲队伍,名义上是送亲,实则……”
他的话说到这里,又是点到即止,继续说:“君兄将这件事情秘密交给了祭足去督促,如今王子狐得到了君兄的帮助与许诺,子都得知,这洛师之中,也有另外一方势力参与其中,欲图助王子狐僭越称王!”
小土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眯起来,还有第三方势力,而且这股势力如今就在洛师之中,那必然是内鬼,只不过太子林一时也不知,内鬼到底是何人。
祁律听了这种国家大事,眯了眯眼睛,半开顽笑的说:“如此国家大事,律不过小小的少庶子,大行人便将始末都告知律,律也无能为力啊。”
公孙子都一笑,很肯定的说:“不,你有法子。”
祁律心中“咯噔”一声,他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公孙子都为何执意要拉拢自己了,试探的说:“大行人,不会是要让律……去偷祭小君子的秘密移书罢?”
公孙子都又是笑,“大言不惭”的说:“正是。”
言偷,如此光明正大,公孙子都怕是千古第一人了。
祁律有些为难,倘或搅和进这种国家大事之中,岂不是很麻烦,不只是偷东西麻烦,日后更加麻烦,一脚踏进淤泥,想要脱身便难了。
祁律没有立刻应承,而是问出了一个太子林也十分疑惑的问题,说:“敢问大行人,大行人乃是郑国老郑人,按理来说,应该忠心与君上才是,如今君上想要助力王子,大行人为何一定要违逆君上的意思,反而助力于太子呢?”
公孙子都淡淡的说:“你以为这是我与祭家的意气之争么?”
祁律一笑,说:“在律看来,大行人应该是个不讲‘义气’之人。”
祁律开了个顽笑,但正巧说到了公孙子都的心坎儿里,的确,公孙子都这个人,不讲义气,也不会意气,一切都是深思熟虑,三思后行的决定。
公孙子都眯着眼睛,幽幽的说:“子都生是郑人,忠心耿耿,必不会叛国,只不过……君兄此举,恕子都不能苟同。王子狐此人,阴险狡诈,阳奉阴违,并非可与谋划之人,他今日允诺我郑国好处,倘或郑国真的送王子狐登基,试问王子狐登基之后,还会兑现那些空口白牙的好处么?”
“再者……”公孙子都分析的透彻,冷笑说:“别忘了,这洛师中还有第三股势力,王子狐若是真的成功即位,我郑国远在老郑城,又不能天天把王子狐拴在眼皮子底下,而洛师之中还有王子狐的另外一位恩人,到时候王子狐会听谁的?说到底,王子狐如果即位,便是僭越了太子,天理不容,而帮助王子狐僭越之人,不是恩人,便只能是小人了,到时候王子狐为了平定悠悠众口,不但不会对我郑国施加恩惠,反而痛下杀手。”
说到此处,公孙子都幽幽的叹口气,说:“君兄正是当年,这么多年做惯了霸主,哪个诸侯不对他俯首称臣,就连先王也要看君兄的脸色。说一句大不敬的,君兄看的多,也骄纵的多了,听不进任何劝谏,而祭足……哼。”
公孙子都又是冷笑一声,说:“祭足他忠心的,是提拔他的君兄,而非我郑国的祖宗基业,君兄让他打,他便点兵,君兄让他和,他便会盟,君兄让走东,他不会往西,又如何能说出一句令君兄不爱见的话呢?”
祁律明白公孙子都所讲,正如公族和亲族这两个拎不清的领域,忠心也分很多种,祭仲和公孙子都都很忠心,但祭仲是对郑伯寤生忠心不二,此志不改,因此郑伯寤生想要僭越,他便去出使洛师,责问天子,郑伯寤生想要侵犯什么国家,他便谋取田赋,组织军队,祭仲从来不问对错,因为他的君主,便是对的。
而公孙子都的忠心,是忠心于郑国,忠心于生他养他的土地,公孙子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君兄的一时贪婪,将郑国陷于危险之中。
说白了,都是忠心,又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事情,拉扯上几百年,也是一本念不完的经……
除了这些,公孙子都还有一个理由,一定不能扶持王子狐上位。想当年王子狐和长孙林都被定为周王室的储君备选人,王子狐因为被周平王当做质子,送到郑国,所以错失了太子之位,太子之位便落在了他的侄子头上,因此王孙林,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林。
按理来说,这个因果关系并不该如此看待,在周平王的心里,储君的位置,本就不会落在王子狐的头上,因此郑国发难的时候,周平王才将王子狐送到了郑国去。
但王子狐心胸狭窄,他不如此认为,他认为就是因为郑国的发难,就是因为先王想要扶持虢公上位,所以才让自己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而王子狐讨好郑伯,与郑国交好,完全是委曲求全,想要苟活下去。
一旦王子狐上位,那便是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绝对会拿郑国开刀,郑国反而吃力不讨好。
公孙子都将情势看的如此透彻,但是郑伯不一样,或许是君臣有别,郑伯这次一意孤行,执意扶持王子狐,想要进一步稳固自己大周霸主的地位。
公孙子都冷冷一笑,借着案几上微弱的光线,他那张俊美的脸庞笼罩着阴暗,笑意并不明朗,沙哑的说:“若是有利于我郑国,子都便是做一个反臣,那又如何?!”
祁律沉吟了一下,说实在的,他挺佩服公孙子都的,公孙子都可并非是个花瓶儿,要文,文能治国,要武,武能安邦,关键人家长得还贼帅,可谓是全向发展的人才了,而且大义凛然,无惧生死。
然……
祁律心想,也别拉我下水啊……
公孙子都见祁律一直不说话,微微一笑,收敛了方才的慷慨和悲壮,轻声说:“我知你想的是甚么,少庶子天生玲珑剔透的心窍,不喜多管闲事,况,你还是祭足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是祭牙名义上的兄长,让你去偷秘密移书,必是陷你于不忠不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