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摇头笑了一阵,宗彦秋也跟着不好意思的乐了。皇帝道:“论谋略,论才智,你那几个兄弟都比你能干,尤其是你大哥。若是没有你,确实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皇帝咳了一阵,继续说道:“可这六个孩子当中,唯有你心存善念,会知恩图报。所以父皇便想,只有你当了这个皇帝,在登上帝位的那天,才会真正的善待手足。”
他低垂着眉眼,思绪也跟着飘了出去。
皇帝看他的模样,拍了拍他的手背,满脸愁容道:“你那些兄弟对你做的事,父皇都知道,往日里你不说父皇也不问。别的小打小闹倒也算了,可你大哥对你下毒这事你竟也替他瞒着,儿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宗彦秋闭口不言,眼神低迷有些出神。
皇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宗旭小的时候救过你的命,从那以后无论他怎么对你犯浑你都替他瞒着。可你想过没有,他当初救你命是真,如今要你命也是真。”
宗彦秋勾唇一笑道:“父皇怕是累了,要不还是早些休息吧。”
皇帝挥挥手,继续说道:“父皇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有些事要是现在不做,怕是也难闭眼。”
“胡说,父皇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这回倒是换成皇帝笑了,他道:“长命百岁那是说来好听的,你父皇都这把年纪了也算是寿终正寝。”
宗彦秋看着父亲,眼眶微微发红。
言闭,皇帝忽然从被子里摸出一包小如指甲的白纸包,他将白纸包展开,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
“父皇?”
只见皇帝半支起身,手指发颤的拿过床头的酒壶。他把那包白色粉末往酒壶里全数倒了进去,而后又晃了晃。
宗彦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那倒在酒里的粉末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靠着床榻半坐着,提着酒壶倒了两杯,道:“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可如今,我却要当一回这毒父。宗旭这个孩子,心思太重,我若是就这么走了,怕是再也保不了你了。”
皇帝眼中含泪,对他道:“你与你大哥只能活一人,一山终是难容二虎。一会儿你大哥来了,你不要出声,父皇要把他一起带走。”皇帝望着床顶,哀叹道:“怪我啊,是我没把儿子教好,竟落得个骨肉相残的下场。”
宗彦秋颤抖着唇,竟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孔翔宇在外头急得满头大汗,出声道:“宗彦秋,别碰那东西!”然而那屋子里的二人竟好似听不到一般。
他又翻开了几片瓦片,打算翻身下去,却不想那屋子里竟好似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泥墙。他是捶打也无用,叫喊也无用。
金宝急道:“是巫术设下的结界,翔宇你得用血。”
孔翔宇赶忙拔剑往自己手上划了一道,鲜血滴落,在那看不见的泥墙上隔空消散,却不起半点效用。
他急得捶墙。“怎么回事?为什么没用了?唔!”
魏泽一把捂住他的嘴,说道:“有人来了。”
寝殿下来的正是大皇子宗旭,身边还跟着那黑影国师。宗旭让国师等在屋外,而后便推门进去了。
宗彦秋被开门声吓了一跳,满色苍白地看向他大哥,屋外寒风呼啸,将屋子里的蜡烛吹灭了。
皇帝轻拍他的手,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宗旭将门关上,脱下身上的棉袍斗篷,顺手甩在一旁的凳子上。后又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吹灭的蜡烛根根点燃,屋子里才渐渐恢复了光亮。
他一边点着蜡烛,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父皇,太子殿下,可都还安好?”
两人皆未出声,宗旭点完了蜡烛,将手里的火折子盖上放置一侧。他转过身,唇角微勾地看着二人,道:“太子殿下怎么这般看我?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宗彦秋赶忙撇过头,不再看他。
皇帝靠在床头,叹了口气后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刚与太子说完孝经。”
“哦?”宗旭笑道:“太子还需要听孝经?父皇不是一直说,太子乃是孝子典范?”
皇帝也没多话,冲宗旭招了招,道:“你来,跟太子一起跪着,父皇有些话要同你们兄弟二人说。”
宗旭倒也没在折腾,衣袍一撩便在病榻边跪下了。
皇帝虽病若游丝却眼眸清明,他道:“你们两个,将来无论谁当了这个皇帝,都一定要勤政爱民,善待手足,把心思都用到正道上。”他指着宗旭:“你那个什么国师,他若真是个好人,又怎么会竟给你出馊主意。”
宗旭皱了皱眉,并未出声。
皇帝说完后又叹了口气:“也罢,父皇今日便要走了,将来是好是坏都由你们自己。”一时间皇帝的眉眼带上了几丝清明,他道:“临走前想与儿子们饮酒一杯,就当是践行。”
他把一杯毒酒递给宗彦秋,宗彦秋颤着手接过,眉眼却始终低垂着不敢抬头。
另一杯给了宗旭,而后便拿起酒壶,豪爽地倒进自己嘴里。
“父皇!”
宗彦秋唤了声,情绪激动下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撒了。那毒药果真厉害,无色无味,倒在地上竟也没起任何变化。
皇帝喝完,将手中的酒壶一扔,说道:“真是好酒!”那片刻的清明宛如回光返照,而后缓缓闭上双眼,安乐祥和,魂归故里。
宗旭举着那杯酒却迟迟没有喝,宗彦秋红着双眼半天都没出声。好一阵,宗旭才缓缓地抬起举杯的手,做势要喝。
忽然间,手腕一紧,被宗彦秋牢牢握住。
宗彦秋喉结滑动,出声道:“大哥,你曾救过我一命。”
七八岁的年纪,也是一个寒冬腊月的时节,他不慎摔进冰冷的湖泊之中。所有人急得一团乱麻,却没人真的敢跳下来救他。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他那还在生病的大哥纵身跳进冰湖之中,将他救上了岸。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哥从此伤了经脉再也无法习武。
宗旭眉头紧锁,不知他要说什么。
宗彦秋忽然反手拿过宗旭手里的酒杯,转过头笑道:“是我欠你的,现在还了你也好。”
说罢,举杯仰头将那一杯毒酒全数喝了下去,烈酒划过喉咙,火热甘辣。喝得急了,便免不了又是一阵咳嗽,在看时,唇瓣里已是一片猩红。
到这一刻,宗旭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他一把抓过宗彦秋的衣襟,急道:“你喝了什么东西?那酒里有什么?”
宗彦秋眼神迷离,他觉得肚子里热得难受。
宗旭抓着他肩膀,用力掐住他两颊,迫使他张开嘴。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厉声道:“吐出来!给我吐出来听到没有!”
宗彦秋喉结滑动,竟是控制不住的又是一阵咳嗽,嘴里的猩红终是咽不下去从嘴角滴落。
宗旭脸色苍白,反手将他抱在怀里,对门外喊道:“太医!快去宣太医!”随后想起门外还站着国师,便又道:“福巫!快用福巫!”
宗彦秋抬起苍白无力的手,抹去宗旭眼角的泪珠,他大哥哭了,倒还是平生第一回 。
他道:“哥,其实你当太子也挺好,可若是你当了,一定也会有人像对我一样去对你。所以我想,也许我来当这个太子,也好。”
宗旭一把将他抱紧,怀里的宗彦秋在不断地失温,他道:“别说话,我让太医来,我让国师来。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听见了没!”
他帮宗彦秋擦掉嘴角的鲜血,颤声道:"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这么对你,你也别这么对我,好不好?
对,你说得对,你赌赢了,我不想你死。你赢了,赢了就该好好活着,你听见了吗!"
他看着宗彦秋的眼神逐渐涣散,竟是控制不住的悲痛。
宗彦秋的手渐渐滑落,他嘴角微笑着说道:“哥,你说宁康总是穿白色不喜庆,那我穿红色,好不好?”
宗旭在抬头时,怀里的人早已没了声息。
好半天,他才回道:“好。”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字数爆的有点多,因为这个场景我想了很久,所以也希望你们可以一口气看完!
第49章
寒月初春,新帝继位,太子风光大葬。只是此次的丧葬有所不同,以往皆是白布白衣,而太子的丧葬队却是满眼的红。
有人说新帝这是故意讽刺,也有人关起门来大骂不成体统。
孔翔宇一身黑衣斗篷躲在暗处,眼看着那红艳的丧葬队,一路抬去了宁康之外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那地方地处偏高,风景宜人,每到暖春时节便会开出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海。而那个地方,便是百年后的洪武县。
传闻新帝继位后便一头埋进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忙得忘记吃饭,有时候便干脆连觉也不睡。
据宫里的人透露,新帝放着皇帝的寝宫不住每晚都跑去太子殿,时而坐在床榻上喝酒说胡话,时而又拿着太子生前的东西发呆。
都说是两人生前关系不和,所以死后也不对付。也有人说新帝其实对太子极好,所以每晚睹物思人。总之众说纷纭,一时间成了百姓口中的常谈。
只是无论太子曾经有多耀眼,时日一长,终会被人们淡忘。
孔翔宇回到将军府,眉眼间尽显疲惫。他抖了抖斗篷上的红色花瓣,对屋子里的金宝跟魏泽摇了摇头,道:“我去了红海山,可始终没看到宗彦秋的魂魄,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去哪儿了。”
魏泽牵过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搓了搓,说道:“人刚死,找不着魂魄也没什么,在等些日子就好。”
孔翔宇挨着魏泽坐下,魏泽便顺势展臂将他揽进怀里抱着,两人沉默一阵谁也没在开口说话。
桌上放着几颗果子,是他昨天早上去山上摘得。金宝从果子堆里探出龙头,身下的红果子被他吃出了一个洞,加上他那一身绿油油的龙身,还真有几分果虫的模样。
金宝吞了口果肉,抬头闻了闻,忽然道:“好像有人来了,味道怪得很。”
孔翔宇乐道:“这次又怎么怪了?”
这两日金宝闲得无聊,没事就闻闻外头的人味儿然后大肆评判一番。就好比几天前在门口经过一个卖臭豆腐的,金宝便说那人有毛病,愣是把屎拿来当美味,还说这味道不如鬼蜮里炸肠子的。
孔翔宇听得满脸黑线,无言以对。
金宝又仔细地闻了闻,说道:“怪了,像鬼又像人,什么味道都有。”
随后魏泽便站起身道:“那人进来了。”
孔翔宇忙将房门关紧,把屋子里的蜡烛吹灭。现下天色刚晚倒是也没黑地彻底,只是这个时辰又有谁会来无人的将军府?
魏泽右手凝聚一团白雾,随时准备动手。孔翔宇赶忙把魏泽推到身后,小声道:“你别出手,万一是个人呢?”
说完便从门缝中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蒙面从院子一侧翻身进来,看那手脚轻功绝对是个功夫了得的好手。
此人腰间还别着一把佩剑,红柄银身,剑鞘处还有好些刀口磨损。
孔翔宇顿时两眼放光,赶忙把门一推对那黑衣人叫道:“小冒!”
黑衣人身形微顿,几个踏步飞身至院落,摘了蒙面的黑布后喜极而泣道:“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自打他回到宁康,他的手下几乎都被遣散光了,满宁康都找不出一个眼熟的。此时看到自己的侍从,难免有些热血沸腾。
孔翔宇看了眼四周,高兴道:“先到屋里来,此事说来话长。”
小冒赶忙跟着进屋,刚进来便看到一身煞气的魏泽,还有那长相怪异的金宝,顿时吓得向后一退道:“将军,这不是那摘香楼底下镇着的……”话说一半便不敢继续说了。
孔翔宇摆摆手安抚道:“放心,他们没有恶意。”
话虽如此,可那魏泽跟金宝看小冒的眼神却犀利得很,好像随时都能要了他的狗命一般。
小冒捏紧腰间佩剑,好一阵才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他们究竟是不是巫鬼?”
此话一出,金宝先跳出来了,双爪叉腰的骂道:“瞎了啊!本河神不过是长得小了一些,也用不着老给我安上这些废物的名字吧?”
一个巴掌大的长虫会说话,这无论怎么看都是惊世骇俗的事,小冒顿时又向后退了两步,做势便要拔剑。
孔翔宇赶忙挡在二人中间,无奈的劝阻道:“别别别,我这屋子如今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了,要是再来两下我怕是睡觉都没地方。”他赶紧解释道:“这是金宝,先前他化作人形时你还见过呢。”
小冒瞪圆了眼,奇道:“金宝?他他他……居然成这样了?”
金宝半眯着眼,吹着龙须很是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嘛!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嘛!”一挺龙身,摆了个自己以为特别霸气的姿势。“小毛孩子,见过真龙没!”
小冒极其真诚地摇摇头,不过那紧握着佩剑的手总算是放下了。
孔翔宇拿过边上吹熄的蜡烛,往周围磨蹭着找了一圈,最后举到金宝嘴边,说道:“借点儿火,我那火折子找不着了。”
金宝双爪环胸,哼得一声别过头。想他堂堂河神,被人说巫鬼,说鼻涕虫,现下竟还要当火折子使,真是太侮辱龙了!
孔翔宇求助地看向一旁的魏泽,魏泽挑了挑眉,抬手握住金宝的龙身,提起两指往那龙嘴上一捏。
金宝气结,被掐着龙嘴一阵咳嗽,总算咳出了一团火星子。蜡烛被点燃后屋子里总算亮堂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