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小二早已溜得没影了。
叶淮允眼睫向下垂了垂,这确实是他方才离开座位那段时间做的,但这卖相……实在不是很想承认呐。
他没说话,褚廷筠已经拿起了筷子,将那满满一大锅发糊的面搅了一搅。
面里有葱花,还有几块散得不成样子的……鸡蛋。
褚廷筠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长寿面?”
叶淮允摸了摸鼻子,点头。
末了道:“今日是你的三十岁生辰。”
褚廷筠一愣,冬去春来,夏隐秋至,一年四季匆匆过,周而复始。一晃眼,竟与叶淮允那边在西北军营初见,已相隔了五个多年头。
“亏你还记得。”褚廷筠笑了笑,而后也不管那锅面瞧着有多丑,夹到自己碗中,吃了起来。
叶淮允道:“三十而立,你如今功名都占尽了,想了想,好像也只缺一门亲事。”
“前两日我让人拿了我俩的生辰八字,找道士算了算黄道吉日。”褚廷筠慢慢吃着面,叶淮允就徐徐说着话:“最近的一个好日子在七日后,再往后些,是一个半月后。”
“你若想早些,就挑近的,与段夜和麟旭的成婚大典一道办了。你若是还没准备好,我们便花一个月的时间,北上去燕北郡,在你的故土成亲。”
褚廷筠停下了咀嚼,咽下嘴里并不好吃的面条后道:“回燕北郡吧。”
“一年多前我将那片城池从蛮子手中收复回来,还没来得及去郊外坟冢看上一眼,就又匆忙奔往了西南,总该带你去见见爹娘的。”
两人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南王宫,立马就向段夜说明缘由辞行。
“那就提前预祝叶兄和褚兄,百年好合了。”段夜笑着对他们揖了一礼。
褚廷筠凉凉瞥他一眼,“把你的称呼改了,别成天想着占我们辈分的便宜。”
“啧。”段夜袖中的扇子抵在掌心,唰地一下幽幽展开,“依我看想占辈分便宜的人,是褚兄吧?你是麟旭的义兄,按理也就是我的义兄,现在却偏要沾皇叔的光长我一辈,这不厚道呐。”
褚廷筠:“……”
这人的嘴,还是这般损。
“辈分的事就别再争了,倒是有另一件事,在我们走之前,得解决掉。”叶淮允道:“你不日登基,段夜这个外姓的名字,也是时候改了改,否则怎么入皇室宗牒。”
段夜眼睛一亮,那股子懒散之气立马就敛去了,掀袍跪下,恭敬道:“请陛下赐名。”
褚廷筠从上而下瞥他一眼,趁叶淮允思索间道:“要我说,他狗成这样,就叫叶狗蛋算了。”
“……这不好吧。”段夜见叶淮允半天没反应,突然就有些害怕,他真会听了褚廷筠的意见,眨了眨眼弱弱哀求道:“陛下……我不跟他争辈分了,这名字……”
“叶成帷。”
叶淮允在沉默后,倏尔开了口。
“什么?”段夜一愣。
“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七日后即位的常信王,就叫叶成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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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的西北,还没被寒流侵扰。
自一年多前褚廷筠收复这片失地后,此处也不在荒凉。穿行在街头的百姓,脸上挂满笑容。
两人下了马,一路缓缓走着,最后停在了一座宅子前。金丝楠木的门匾上,写着“褚府”两个大字,便叫叶淮允知道这是哪儿了。
褚廷筠拉着叶淮允的手,缓缓推开打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浓烈赤红。
叶淮允脚步一顿,褚廷筠低哑的笑音便从耳畔传来。
“你准备好了吗?”
叶淮允“嗯”了一声,再没有迟疑地随他走进去。
两套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的大红礼服,被整齐叠放在主卧房的桌上,一旁还有玉制绶带,宝珠头冠,俨然是某个人早已通知过,安排好的。
叶淮允指尖摩挲过锦缎上微微凸起的绣纹,褚廷筠道:“换上吧,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嗯?”叶淮允看了看门外。
依旧没有任何人进来,耳边也不闻礼炮与唢呐,与他见过的成亲似乎有些出入。
褚廷筠笑着拿起桌上一把檀木梳,解开他的发带,慢慢梳着发。
“你到底是帝王,经不起叶成帷娶麟旭那样,民间或褒或贬的议论。那别离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成亲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可直到三十岁生辰那日,我才想明白。”
“五年来,我们对彼此深藏的每一寸感情,与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不需要旁人见证。”
“只要彼此记得就够了。”
“那史书上呢?”叶淮允问他:“也不留下笔墨吗?”
褚廷筠耐心替他束好发,嵌入长冠,“我所求不过,你我一世常安。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至于后世史书上,只会留下一句:大将军褚廷筠一世辅佐辰君叶淮允,碧血丹心,精贯白日。”
语罢,褚廷筠也放下了手,发冠梳好了。
叶淮允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这人还真是,至今也在为他的英名考虑着。
喜色礼服穿在彼此身上,宽大袖袍下的手,十指交握着,一步步往前厅走去。
“等一下。”在跨过门槛之前,叶淮允突然停下了步子,侧身转向褚廷筠。
“嗯?怎么了?”被他盯着的人反问。
叶淮允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最后停在了褚廷筠那张面具上。
一把摘下,丢在了地面。
金属落地锵锵,叶淮允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曾说,仇是国弱。如今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你的仇也算报了。这面具,日后就不再戴了吧。”
无人高喊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与夫夫对拜。
他们只在弯下腰的一瞬,心中默默道着:一拜天地浩荡,二拜河山永蔚,三拜我所爱岁岁清欢。
直起身子,四目相对,眼底皆是闪烁星辰。
叶淮允张了张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褚廷筠问:“什么?”
叶淮允道:“其实按照叶成帷的说法,他是朕的侄子,又是麟旭的夫君,而你是麟旭的义兄,算下来……你该喊我声叔叔的。”
闻言,褚廷筠眼尾勾起,笑得妖冶,“那叔叔可就别怪侄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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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的京中,有一茶楼名曰浮华,里头的说书先生敲着快板:
浮华楼,说书人。
诸位客官请入门。
案前辩论君王事。
画后亦可议凤池。
“这辰君叶淮允和辅弼大将军褚廷筠的故事,今日就讲完了。诸位就当听个乐趣,千秋真假,自在心中。”
《辰史》有载:
辰君叶淮允任贤革新、一世英明。
又有大将军褚廷筠辅弼身侧,碧血丹心,精贯白日。
然,哀哉,一生无子,于登基后十年,收旁系子嗣立为储君。
又十年,暴毙太极殿中。
同日,大将军府上缟素戚戚,皆悼大将军因悲恸过度,追随先皇而去。
《辰野史》又有载:
辰军叶淮允一生未册皇后,皇陵之内,却下葬有两副棺木。
后又盗墓者潜入其中,开一棺空有金银珠玉,另一棺,两具尸骨相拥而卧。
似皆为男子。
------------正文完结------------
关于两个人的年龄,最初设定的就是褚将军比淮允大五岁。
开文第一章 淮允在营中摘落褚将军面具的时候,是十九岁。三月惊蛰,弱冠好年华。于桐彭、陆霞、峙阳走一遭回京登基,瑞雪又一年,算下来褚将军不告而别时,淮允是二十一岁。
此去经年,一别四载,再重逢,故人已是而立。
辰君在位二十年,史书记载于四十一岁暴毙太极殿中。
而史书不知,殿中有密道,那一皇一将到底是真驾鹤归西了,还是耍了一招偷天换日。
那不过千百年后,青石板路上残留的一点余温与斑驳。
托有缘人黄粱一场梦,话浮华楼妙谈一传说。
【作者有话说:至此呢,陛下和褚将军的故事就正式完结了,所有看完文的小可爱都给我留下一个完结撒花的评论好么?
这篇文从2020年4月开始动笔,期间断断续续、修修改改,在年底12月才发出来,如今终于是告下一段落了。
虽然回过头看,这篇由我最想写的设定出发的文,最终也没能做到差强人意。但还是要感谢大家的喜欢,每一个收藏和每一个订阅都给了我无限的动力和无尽的欢喜。
粉丝读者群安排上了,详见作者个人页面抬头。
对了……看完了也不要取消收藏哟~
执笔蘸墨,跃然纸上,是少年挥斥方遒的梦想,也是遥遥无期的路途,更是一盏青灯下诉不尽的结局!
希望下一篇文的时候,能让你们看到更好的剧情!?( ’???` )比心
PS:很重要的一点,番外强烈建议你们不看,纯属作者自娱自乐,并且有水字数之嫌疑。】
第83章 番外Ⅱ 叶成帷自传(1)
我叫叶成帷,但在我要说的故事里,我叫段夜。
我出生在西南的一个小县城。
更准确的说,我出生在这个小城镇的勾栏院里,而我娘亲是这家妓馆曾经的花魁。
之所以说曾经,试问哪个女子能逃过人老色衰的命运,更何况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言归正传。
说起来,我是这个妓馆里最突兀的一个存在。因为烟花勾栏,风花雪月,在这里的男男女女,来这里的男男女女,谁的心里都是明镜一般锃亮,这地方只做一种生意。
而我的娘亲,却偏偏想要我远离这是非。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娘亲姿容犹存,赚的银子也不少,便把我送去了城里的一家私塾,让先生教我读书。
可我是妓子生出来的种,这是整个县城都知道的笑柄。
朴实点的人家看不起妓子,富贵些的人家总踩低妓子,所以他们也唾弃我,包括那位先生。
我来这人世七年,看到的只有世态炎凉、人心刻薄,我憎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虽然在我读了四书五经,念了孔孟之道后,理智告诉我不该迁怒,真正造成我半生悲剧的人,只是我那位爹。
可娘亲从不提及,我便也从不知道是谁与我血脉相连。
你问我明明才七岁,为何要说半生悲剧?
呵呵,因为我那位爹,在我八岁那年出现了。而他带给我的,是更悲凉的日子。
我犹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桃花烂漫,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停在了勾栏院门前。
我混在端茶小厮身后,悄咪咪地往门口看去。
老鸨肥胖的脸上堆满了笑,还以为这是个金主,连连把他往里头请。但这见钱眼开的胖女人也不想想,哪有人是在大白天来寻乐子的。
果然,那马车上下来的男子说:“我家老爷来找一位故人。”
可笑他要找的故人竟然是我,说什么,我是西南常信王遗落在外的私生子。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娘亲为何给我取名段夜。
夜,谐音同叶。
而她本是想与这个男人一刀两断的。
可惜,没能断的干净。
我就这样被常信王的下属接上了马车,从小县城一路去往王城。
至于我那娘亲如何了?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论我怎样哭哭哀求,也没能让那乘舆的贵人带上她一起走。所以我猜,娘亲大概是死了吧,毕竟叶淮璋是这地的王,又怎么会让他的属民知道,自己曾跟妓女有过一个孩子。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成了王,我带着自己的王后,又回来过这勾栏一次。向人一打听,果然,我的娘亲死在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天,风和日丽,桃花烂漫……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说回我被接到王宫中的事。
常信王不止我一个儿子,但真要排序下来,我应该算是他的次子。但我却是这群兄弟中,唯一个没名没分的。
宫中众人心中对我的身份多有猜测,但他对外宣称,我是他故人之子。让人称我一声公子,也依旧名叫段夜。
不入皇室,不得姓叶。
呵,多可笑。我突然就想不明白了。
堂堂藩王,妃子众多,环肥燕瘦,各有风姿。他当年到底为什么会幸了一个勾栏院里的女子,还留下了我这个最最不该存在的孽子。
不过,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事,再去探究也没有意义了。
我只知道,我,段夜,恨这个父亲。
恨他对我母亲的不负责任,也恨他分明把我接回了宫里,却仍旧默许我的卑微,默许宫中人对我的唇枪舌剑。
我还恨那些个所谓的兄弟,不过是投个了好胎罢。胸无点墨,也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好在叶淮璋嫌我是从妓馆里出来的,没有文化,不讲礼仪。因此,他给我配了个先生。
这位先生,倒真正是个儒生。谈吐不凡,待人谦和,甚至……还有一身不为人知的绝世武功。
我跟着先生学文学武,更加学会了藏拙。
十年过去了,我那刚愎自用的父王和那群夜郎自大的兄弟,都以为我是个草包,因此他们对我毫无防备。甚至时不时逞几句口舌之快,像我炫耀他们所谓的本领。
我便是在他们的话语中,隐约得知,常信王要反!
“古人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先生以外,二者何为先?”我问了先生这样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