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从将士们身上,他渐渐地明白到,自己离不开姜恒的原因,那感情,早已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羁绊。
“你会为了心上人叛国么?”耿曙忽然问。
众人登时色变,万夫长道:“那绝对不会,只是……”
万夫长跟随耿曙最久,每次杀敌俱奋勇当先,他也是最了解耿曙性格的人,知道他没有城府,更不会试探自己的弟兄,问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什么?”耿曙说。
“读书人说,国与家不能两全。”万夫长说,“若能两全的话,还是有这么点希望罢。”
耿曙点了点头,说:“成亲很好的,两个人,一辈子,谁就再也离不开谁了。”
“得碰上真正喜欢的。”万夫长笑道。
“如果有一个人,”耿曙又忍不住问麾下将士,“让你时时刻刻惦记着,只想一辈子与他过,不再想别人了,可又不成亲,这又算什么?”
“为什么不成亲?殿下赶紧成亲啊!”将士们纷纷笑道,“这还不成亲,等什么?恭喜殿下,是哪家的姑娘?”
耿曙没有再说下去,收起剑,转身走了,吹了声口哨。
“风羽!”
风羽展翅飞起,停在耿曙的肩铠上。
下属们自然知道耿曙不爱谈这个,大家却很尊敬他,没人开他玩笑。
耿曙独自穿过黑暗的树林,沿着溪水走去,溪水中倒映着月色,犹如无数从上游漂下来的银色鱼鳞。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恒儿的?
每当耿曙想到这个问题时,就难堪得想给自己一耳光。但他又忍不住想回忆,只因那些回忆里承载着许多他也未曾发觉的美好,就像糖一般,吃完之后甜味都没了,却总能想起来。
也许从他跋山涉水,被荆棘挂得满身伤痕,远赴浔东城,并敲开姜家沉重大门的那一刻,姜恒朝他伸出手时,他就爱上他了。
还是在昭夫人离开的那个黄昏,姜恒被她搂在身前,望向坐在一旁的他,孤独目光流露的那一刻?
抑或在洛阳城墙上,饮过酒的他,站在城头,不舍地看着姜恒离开,那个雪夜里,姜恒很高兴、很惬意,在雪地里像只小动物一般撒欢,边跑还边唱着歌。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耿曙每当听到姜恒告诉他这些话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还有他诵读诗书时的“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抑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从小到大,耿曙总是觉得他与姜恒之间,时时缺了什么,自己无论如何疼他、如何逗他、如何爱抚他,总有那么一小块,是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触不到的。
他想要回应,这是他犹如本能般,生命里最强大的欲望,这欲望无从纾解,只能等待姜恒给他。
可耿曙实在太难开口了,他根本无法预测,姜恒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好好的兄弟,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就连耿曙自己,也越想越是觉得难堪。但他想要他,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他,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曾在雍国军队中,他对男子关系也时有耳闻,却都比不上小时偶然撞破姬珣与赵竭的那种关系时,来得震撼与惊讶。仔细想来,王与将军,这样又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传唱天下的“越人歌”,正是一名船夫对王子求爱若渴的歌谣,对越人而言,男子之间彼此相爱原属寻常,界圭待汁琅,便是对自己感受绝对忠诚的体现。
耿曙虽未爱过除姜恒之外的少年,却从不觉得界圭逾矩,更不认为一个男性朝另一个男性示爱有悖人伦。
那天在教坊里,姜恒甚至还说“真好啊”,对此,他能接受吗?这么想来,姜恒似乎也不觉得伤风化。
耿曙总是想起赵竭,他急切地渴望像赵竭占有姬珣一样,完全地占有姜恒,只要再进一步,这最后的一步……从此姜恒就彻底属于他了,他愿意当他的保护者,哪怕刀山火海也会为他去。从今往后,从小到大,他未能得到的那一丁点、姜恒心里的最后一个地方,也将随之彻底属于他。
但阻碍他们,最重要的问题并非他们都是男子,而是……他们有血缘。
如果不说呢?耿曙也想过,可这不是畜生么?姜恒还以为他们是两兄弟,兄弟之间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他一定会被吓着的。
“去侦查。”耿曙朝风羽说。
风羽振翅,飞走。耿曙叹了口气,跪在溪水前洗脸。
“早知道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河对岸说,“我就不来了。”
第146章 绝密令
耿曙马上抬头, 看见了武英公主,紧接着,另一只海东青振翅盘旋掠过天顶。
武英公主长发披散, 在月夜里穿一袭白袍,袖子松松挽着,露出洁白的手腕,裸足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脸上笼罩着月色,犹如山峦间的仙女。任谁看了也想不到, 面前此人, 竟是叱咤塞外的女武神。
“很惊讶?”武英公主那表情, 却觉得这侄儿呆住的模样很有趣。
“来了多少人?”耿曙很快就恢复镇定,他早该发现汁绫行踪, 还是大意了。
“三千人。”汁绫淡淡道, “我们看见风羽, 便循着它的足迹, 沿着山涧过来了, 你爹被你气得不轻。”
两人隔水相望, 耿曙想了想,说:“我以为他早该知道的。”
“姜恒让你这么做的?”汁绫说,“期望家里人心有灵犀,这个解释可说不过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心有灵犀, 都是大局使然。”耿曙答道,“这是我的判断, 我知道只要照水得手,你们就会出玉璧关,攻打安阳。”
“你想得比以前更多了。”汁绫淡淡道。
汁绫虽然极少干涉朝政尤其文官们的决策, 却也察觉到了汁琮在暗中下手对付姜恒,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譬如卫卓的眼神、兵力的调动,以及通过人事任命,对耿曙军权的暗中制约。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可能性:耿曙有背叛汁家的念头。
“他怎么说?”耿曙起身,问道。
“什么也没说。”汁绫漫不经心道,“你弟替你求情一晚上,他决定至少现在不来找你的麻烦,你最好去见见他。”
“再说罢,”耿曙说,“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汁绫带着疑惑打量耿曙,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名侄儿依旧在为雍国担忧,否则他不会出兵守在赵灵的必经之路上准备随时偷袭梁人的援军。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他忠于雍。
但他变得不一样了,从前的耿曙就像一只没有感情的野兽,让他撕咬谁,他就奋勇而上。而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主见,有了自己的决断,这一切以姜恒的到来成为分界点。
汁琮管不住他了。这是汁绫最大的想法。
“你来不来?”耿曙问。
他没有告诉汁绫真相,一来他缺少证据;二来,他不想让汁绫面临同样的困境,知道秘密就势必要作出选择,选择汁琮,还是选择汁琅的遗腹子,同样对她而言是残忍的。
这种事,耿曙自己承担就够了。
“打吧,”汁绫在对岸起身,说,“来都来了。但我还是坚持,你最好在一切结束后,去见你爹一面。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以他那人的脾气,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耿曙转身,在汁绫的注视之下没入树林。
清晨,雾气中传来阵阵鸟叫,迷雾里一声惨叫,瞬间将姜恒惊醒了。
“什么声音?”姜恒忙出来,士兵们也无从分辨。
“枭?”
那叫声太短暂了,姜恒无法判断,守卫去回报项余,很快回来了。
“将军说,是枭。”守卫说,“他马上回来陪您喝茶,请您不要担心。”
姜恒醒得很早,数日里,他跟随项余离开郢国一路北上,绕过玉衡山,前往照水,当年他学成离开海阁,正是走的这条路,比起那年洪水泛滥,如今的山野间生趣盎然。
项余这次护送姜恒出来,随身还带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这已是郢国的家底了,郢地常备军十二万,先是派出八万水军北上,再给了项余两万陆军,如今剩下一万御林军、一万水军把守江州。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姜恒意外道。
项余说:“须得负责照水城梁人的迁徙,把他们迁往南边,将照水改成驻军要地。”
这是郢国从上到下的决策,汁琮将很快占领安阳,未来郢国想争霸中原,照水将成为直接与雍接壤的前线,必须巩固战绩。
夺得照水,将令郢朝一统天下的未来大大迈出一步。
“这不是你提议的么?”项余为姜恒煮茶,戴着手套的一手拈着茶叶,放进壶中,随口道。
“呃,”姜恒说,“我确实这么说过,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项余说:“你帮我了一个大忙,起初还在头疼,要怎么将这么多人集合起来。”
姜恒:“?”
项余煮好茶,分给姜恒,想了想,又说:“你的眼光一向很高明,出发罢,早一天能到照水,也就早一天能与你哥相聚。”
军队动身,姜恒看着士兵为他收拾帐篷,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哎!”姜恒笑道,“你回来了?”
那年轻男人回头,见姜恒认出了他,便拘束地朝他笑了笑,行了个礼。
那是项余的车夫,刚抵达郢都时,就是他为他俩赶车,并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
“好久不见了。”姜恒猜测应当是项余的妻子不放心他出门,派个家人出来随身伺候。姜恒想与他寒暄几句,那年轻人却缓缓退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
转身时,姜恒骤然发现,他的袖子里空空荡荡,两只手都被砍了。
“他的手被砍了,舌头也被太子割了,姜大人,”一名士兵道,“回答不了您的话,您这边请。”
姜恒:“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
士兵说:“不知道,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咱们该动身了,大人。”
姜恒隐隐觉得不对,纵马,赶到项余身边。
“你的车夫发生了什么事?”姜恒难以置信道。
“他叫项武,”项余丝毫不惊讶,说,“你可以叫他小武,很听话的孩儿,叫一声他就过来了。”
“我是说……”姜恒道,“他为什么被割了舌头?因为那天为我与聂海赶车时,说错话了吗?”
项余策马,不徐不疾在前走着,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项余:“姜恒,我们还有三天就能到照水了。”
姜恒证实了他的猜想——项余对此的缄口,就是默认。
“为什么?”姜恒却追问道。
“汁琮不也是这样么?”项余难得地露出了厌烦的神色,朝姜恒说,“难理解?”
姜恒没有再说下去,项余说:“所以我说,郢国的王宫里,没有一个好人,烂到了根里。”
姜恒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小武带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对,”项余生硬地答道,“让太子安在外宾面前,丢了人。我本不该带他出来,不过想想,住在照水,兴许对他而言要好点。只是不当心被你撞见了。”
突然间,项余又笑了起来,恢复了他温柔的神色,说:“姜大人。”
姜恒在这个时候,却觉得他的笑容与温柔里,带有隐藏得很深很深的仇恨。
“你还会选择太子安么?”项余说。
“我曾以为,”姜恒语气变得冷漠与悲哀,随项余并肩策马缓行,经过山路,穿过那雾气,“我选择谁,谁就将成为未来的天子。至少有希望这样。”
“可现如今啊,”姜恒长叹一声,望向薄雾,难过地说道,“我终于明白,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是我自高自大。”
项余笑了笑,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您确实改变了不少人,只能说,这是他们的问题。”
“不用再安慰我了。”
姜恒疲惫道,这是他真正第一次生出想放弃的念头。
“不知为何,”项余出神地说,“我总有种预感,这次抵达照水后,咱们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也许等你回郢都那一天,将是郢国亡国的日子。”
姜恒尚不知有什么,会在未来的路上等着他,但项余之言,竟是让他感觉到不祥。
“那倒不至于。”姜恒淡淡道,“死的都是要脸的人,不要脸的家伙,反而一时三刻还轮不到他。”
“说得也是。”项余赞许点头,“话说,出来前,殿下给了我一道密令,让我送到屈分屈将军的手里。”
姜恒答道:“既然是密令,就不该说出来,您知道就好了,毕竟偷看密令,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看都看了,不能我一个人担责,我觉得您还是该当知情。”项余想了想,答道,“天底下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
“是啊。”姜恒只凭这句话,就猜到密令内容了。事实上从他到江州不久后,项余无时无刻不在暗示他——郢、雍的盟约不牢固,随时都会翻脸。
只是姜恒没想到,翻脸的时刻竟是来得这么快。
“反过来说也一样合理。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项余说,“我总觉得咱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您说呢?”
“密令的内容是什么?”姜恒最后道。
“让屈将军带兵北上,沿黄河秘密行军,配合郑人,偷袭汁琮,”项余答道,“把他们赶回玉璧关去,再夺安阳城,扩大战果。”